对于今天沙汀忽然提出的疑问,江弦可以说是早有准备。
毕竟在另一时空中,《红高粱》这篇自发表以后,争议一直都很大。
人红是非多,书火了想碰瓷的也不少。
最有名的一桩事就是毛星火起诉莫言,说《红高粱》“美化”日军。
听说过《红高粱》的人很多,但看过这本的人却很少。
毛星火断章取义,抽丝剥茧,指出文中一段。
“马上的日本人都坐得端正,腰挺直,头微仰。一张张脸都被阳光照得白花花的,分不清鼻子眼睛.”
他说这段描写让人感觉日军形象庄重威严,犹如光芒照耀的天使。
这就误导了很多没看过这篇的读者。
再加上莫言这个作家本身就负面消息缠身,于是很多读者更加坚定了这种判断。
《红高粱》,美化日军!
排除上下文的内容本身,就客观的来看这一段描述。
这一段描写之中,日军哪里有半分“天使”的模样。
只是写一群日军骑在马上,脸被光照的白花花的,可以说这场面真是凶狠,但若是说这是光芒照耀的天使,那岂不是纯属臆想。
而且这又不是什么抗日笑话集,写的也不是日军落荒而逃的场面。
有了毛星火这件事给江弦的印象,他在的写作过程中,虽然没删掉那些有争议的部分,但对一切有可能引起争议的内容都仔细斟酌过,所以沙汀提出疑问以后,他第一时间就能给出合理的解释。
有人可能要问了。
你江弦是不是贱?
你都知道有争议了,那删掉不就好了?
那江弦也有话说啊。
有争议就得删?
那有争议的海了去了。
《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和贾宝玉早恋,宣扬色情和腐败。
《水浒传》丑化女性、歌颂滥杀无辜。
《三国演义》歪曲历史。
《西游记》就更吓人了,直接把佛道两门骂了一遍。
国外呢。
陀翁的《罪与罚》主角是个杀人犯。
托翁的百年神作《安娜卡列尼娜》更是存在巨大争议,女主角安娜这名少妇出轨,她的丈夫发现奸情以后直言道:
“你们可以继续偷情,但不允许露出马脚。”
所以说,如果按照后世的“三观审查”标准,不管是四大名著也好,世界文学经典也好,所有大众耳熟能详的文学作品,没一个合格的。
就特么连朱自清的散文《背影》都有饱含争议的部分
——涉嫌违反交规!
任何文学作品都是有其争议部分在的,这令人争议和讨论的部分就是这篇的文学价值。
所以不能因为有争议就删,那就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本末倒置了,文学作品也就失去了它的精彩。
在认可了江弦的观点以后,张洁又提出:“戴凤莲这个女性写的很好。”
《红高粱》这篇,主题是抗日,但戴凤莲骇人听闻的经历却最出圈
——跟她的杀夫仇人在高粱地里野合!
简单这么一提,可能很多人都会批判这个戴凤莲不守妇道。
可真正看完其中的内容,才会明白她是一个怎样传奇的女人。
戴凤莲从小盼望着一个识文解字,眉清目秀,知冷知热的男人,渴望躺在一个伟岸的男人怀抱里缓解焦虑,消除孤寂。
但命运没有给她那样的机会,父母为了换取一头骡子,将她许配给麻风病人单扁郎。
她没有自怨自弃,她向命运发起了反抗。
虽说是一个乡间妇人,但戴凤莲的身上具有温热、丰腴、泼辣、果敢等等的女性美。
她敢爱敢恨,执着的追求自己的爱情。
所以她毅然地与名义上的杀夫仇人而实为救命恩人的余占鳌结合。
在戴凤莲身上写出了一种女性形象向男性的转变。
她有男性的理性,男性的强悍,以及男性的叛逆。
她不像后世的田园女权一样,要求这个、要求那个。
他就像一名雄强的男人,面对命运的不公,面对封建礼教,她要靠自己来为自己争取。
后来为了支持抗日,戴凤莲让唯一的儿子去战场,最后的结局是她自己也玉颜埋没高粱地。
在那样一个封建保守、女性意识受到压制的年代,戴凤莲怎么算不上一个了不起的奇女子?
这是一位真正的女中豪杰,女性中的男性。
所以在里给她写了定场诗:
“女中魁首戴凤莲,花容月貌巧机关,调来铁耙摆连环,挡住鬼子不能前。”
当然了,每个人都不是完美的。
戴凤莲同样有一些人性的漏洞,她所暴露的一些问题,同样是要批判的。
毕竟文学作品的很多角色都是很复杂的,是值得探讨的,不是一句话就能概括完全的,正所谓,一千个读者心目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不出江弦预料,很快就有嘉宾认为不应该写戴凤莲的野合,这样写还是太大胆。
“这三观不正!”
江弦就好像那个舌战群儒的诸葛亮,马上搬出解释的说辞:
“《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16岁被家里安排嫁给大自己20岁的高官为妻,过上了乏味的无性婚姻,于是出轨。
《包法利夫人》故事内核也近乎相似,都是寂寞少妇出轨走向毁灭。
这些都是享誉世界的名著,他们能这样写,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子写呢?
我个人有个重要的观点,不一定对。
文学作品内容可以三观不正,甚至作家的性格、私生活也可以不正,但一个作家他创作的态度一定要三观正。
就像托尔斯泰创作《安娜卡列尼娜》的时候,他在嘲讽安娜吗?
陀翁写《罪与罚》的时候,他在猎奇杀人犯心理吗?
阅读这些作品,我是能真切地感受到作家背后的态度,那是一种巨大的真诚与悲悯。
包括我们的禁书《金瓶梅》,这是最三观不正的集大成之作。
但是阅读的时候,也能从中体会到,人这一生被各种欲望驱使,就像走兽一样,是很苦的。”
一席话说完,会议室鸦雀无声,所有人脸上都浮现出思索与认同之色。
王濛略带玩味的笑笑,带着玩笑意味小声的讥讽:
“巧舌如簧。” 研讨会开的异常的久,可当结束的时候,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颇有收获,不虚此行,也打开了更多对《红高粱》这篇进行解构的新视角。
江弦一位位感谢到场的嘉宾,今天能参加《红高粱》的研讨会,都是对他的欣赏和给面子。
“陀爷。”
轮到李陀的时候,江弦喊住他,笑着道:“晚上去我家里喝点?他们酒量都一般,就伱酒量和我相当。”
“算了吧。”
李陀摆摆手拒绝了他的盛情相邀,“我现在满脑袋都是灵感,还着急要回家给你这篇《红高粱》写文学评论呢。”
“那还真是可惜。”
李陀笑笑,“回头吧,回头我一定去。
你放心,你这酒我一定要喝上,《红高粱》这么多字,《人民文学》肯定没少给你稿酬。”
“我挣点钱容易么?”
“嘿,必须宰宰你小子。
我刚才都问崔道怡了,这回这篇《红高粱》也是给你全文刊发,我猜就算不给你发专号,估计篇幅也能占个大半本。”
江弦无奈笑着和李陀道别。
的确如李陀所说,这次《红高粱》在《人民文学》上依旧是全文刊发。
《红高粱》这篇13.8万字,勉强算得上是一部长篇。
注意,还有一部叫《红高粱家族》,那是莫言后来写的以《红高粱》为首篇的系列,字数更多,内容也更多。
至于江弦这次合成的,就只有《红高粱》这一篇。
“江弦,看来这回你又要给文坛带来一次更大的震撼了。”王濛笑着说。
“王老师,您过奖了。”江弦自谦说。
“丰腴、鲜活、生生不息、挺拔坚韧、野性自由。”
王濛掰着手指头,感叹道:“这个戴凤莲写的有魅力,凡是高粱生长的的品格品性,这个女人身上都有。”
说罢,他拍了拍江弦肩膀。
“你这篇真好,你写到了一种堪称顶尖的高度,看好的时候感觉是很明显的,打到我的劲儿贯穿了全篇。”
王濛的这番褒奖说的都是心里实话,在今天这场研讨会上,更进一步了解《红高粱》这篇以后,他可以下定论的说,江弦的文学水平已经又踏上了一个新的层次、新的高度。
他问:“你这篇写了多久?”
“大概14天吧。”江弦回答说。
“14天?!”
王濛一脸的不可思议的看着江弦。
特妈的,写东西这么快?!
王濛不知道,江弦这个14天已经很慢了,原作者莫言写《红高粱》只用了一个星期。
平均一天一万多字,这个速度连网文作家都得流泪,写文学的作家得喊这玩意儿是妖孽。
不过这还不算莫言最吓人的记录。
最吓人的是他写《丰乳肥臀》这部50万字的只用了43天。
什么概念呢?《白鹿原》也是一部50万字的长篇,而作者陈忠实写《白鹿原》花费了整整6年。
后来余华曾经说过,莫言的这部《丰乳肥臀》一发出去,骂声一片,都说你这43天写了50万字,你写什么呢?你肯定是瞎写。
莫言一听害怕了,赶紧编了个借口,跟人家说:“我构思就花了40年。”
实际上,什么构思了40年,就只用了43天。
“江弦,还有件事情。”王濛拉着江弦,去到一个僻静的角落。
“王老师,有什么事儿啊?”
王濛严肃道:“前段时间,光未然同志找我谈了几个小时的话。”
“光老找您?”江弦精神一振,隐约猜到什么,不过没有说破,静静等着王濛自己讲。
“光老认为,《人民文学》的办刊质量在下降,他说看了82年第四期上的十一篇短篇,认为《人民文学》到了一个该改版的时候了,这个刊物生命力不够强了。”
“《人民文学》质量下降.”
这一点,江弦觉得是《人民文学》这部刊物始终存在的问题。
虽然顶着皇家刊物的皇冠,但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人民文学》注定是束手束脚,在选稿上不能像《收获》《十月》这些杂志一样百花齐放。
“光老身兼中作协党组书记之职,不过他觉得自己工作繁忙,加上年事已高,身体欠佳,兼任主编不是长久之计。”
王濛抽出支烟递给江弦,“他和我提出,想邀请我主持《人民文学》。”
“哟,这是大事儿啊!”江弦激动起来。
“光老想调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蒋子龙同志。”
“哎呦,有你们二位,那《人民文学》岂不是如虎添翼,质量一期超过一期。”江弦放着彩虹屁,不过心里明镜一样知道,最后只有王濛被调了过去,蒋子龙借调事没有成功,天津那边并不放他。
理由呢,光未然日记里也写过,因为周洋的事情,天津要给他摆脸色。
“害,我还没决定去不去。”王濛笑了笑。
他很清楚,如果去主持《人民文学》这部刊物,未来很难再继续他的创作事业。
“去啊。”江弦诚恳的说,“王濛老师,您的编辑才能,在《京城文学》的时候我就能看出来了,有你主持《京城文学》,这部刊物的面貌都和以前不同了。”
“那是大家共同的功劳。”
王濛笑着自谦一句,随后看向江弦,“光老不光提了调我去《人民文学》担任主编的事情,他还提出,想对《人民文学》的编委会进行重组。”
“重组编委会?这可是一件大事儿。”
“嗯,光老这次的决心很大。”
王濛点头道:“重组编委会,我接手《人民文学》也会顺利一些。
毕竟我在《人民文学》没有什么熟人,要做工作,恐怕很难以施展开,或者说要熟悉一段时间以后,工作才能做的顺利一点。
不过总的来说,还是身边要有几个熟悉的同志。”
说着,他看向江弦,眼神炙热。
“江弦,你愿不愿意跟我一块儿调去《人民文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