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器舞是古舞曲,并非单指剑舞。
扇子、火炬、红旗、徒手……一样可以表演。
徐佛虽然对敌的时候用剑,但是她用的剑比李贞丽的短了许多,舞扇在她手中的作用也十分明显。
不同于李贞丽那般分分合合,剑意纵横。
徐佛的扇舞总是给人一种安详喜悦的心境,整个人都与自然融为一体,就好像是生根在这水榭中。
如果说李贞丽的剑舞让观者忽略了外在的一切,那么徐佛的舞姿则是带着观者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钱逸群前世十分不待见舞蹈,每到综艺晚会放舞蹈节目就去上厕所。重生以来更是看不到真正的舞蹈——归家院、绮红小筑这种地方可不是他消费得起的。
然而现在,他却好像一眼就看懂了舞蹈的深意,倾听舞者的倾诉。
其中缘由自然是因为徐佛和李贞丽都是天下一流的舞者,形意俱全。再者也是他能够摒弃浮华,定心静气地感受艺术的魅力。
等徐佛一曲终结,钱逸群缓缓起身道:“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徐大家果然厉害!”
“奴家这曲《浑脱》,还是不如师妹的《裴将军满堂势》。”徐佛轻轻拭去汗水,谦虚笑道。
“徐妈妈是忠厚人,”钱逸群比徐佛小了那么多,表扬起来却丝毫不怯场,“李妈妈的《裴将军满堂势》能够激发灵蕴,的确不俗。徐妈妈却能将灵蕴抟于胸中,更高一层。”
两人一愣,没想到钱逸群竟然从秘法修行的角度在看舞蹈,实在不解风雅,颇有对牛弹琴的遗憾感。
在钱逸群看来,秘法修行的根本就在“天人通感”四个字上。艺术的生命力不在于技巧,而在于“神意”。如果只有技巧,充其量只是个匠人,只有能够演出自己的“神意”,那才是大家。
演绎神意的唯一捷径就是内修灵蕴。
非但舞蹈如此,乃至于书法、绘画……天下所有由技入道的根本都在这里。
有些人无师自通,却浑然不觉,也是因为无意中印证了这点而已。
钱逸群此刻信心满满,朗声道:“小生狂妄,便斗胆说一说这《剑器浑脱》。”
徐佛与李贞丽往后退了一步,微微躬身,齐声道了句:“请公子赐教。”
“我猜,《剑器浑脱》大约没有招式。”钱逸群说道。
两人脸上不置可否,心中却信了大半,暗道:若是有招式,肯定不会失传得那么久。历代祖师中没有人是猝死的,所以不存在来不及传的问题。
“之所以失传,是因为传不了。”钱逸群道,“因为《剑器浑脱》是剑意,也是掌握了御剑诀之后的剑术。”
“你怎么知道?”李贞丽颇为不信问道。
“因为我看了枝山道人的字,”钱逸群道,“而且还记得草圣张旭的故事。”
大唐有三绝:李白的诗,裴旻的剑,张旭的草书。
“张旭技艺尚未大成之时,也是常去观赏公孙大娘的舞剑,最终有感于心,成就了草圣的地位。”钱逸群道,“祝枝山肯定也是因为看了你师祖婆婆舞剑,于书法一道有大jīng进,所以才自比张旭与公孙大娘故事,写下一副草书《剑器行》送你师祖婆婆,聊表谢意,共勉互励。你们说是伐?”
徐佛望向李贞丽。
李贞丽微微蹙眉,心中暗道:倒是听师父说过,枝山道人最爱祖师婆婆的剑舞,好几次看完之后都不舍得离去。
“那字我从小就看,怎么从未看出过什么名堂来?”李贞丽不服气道。
“因为你修行不够罢了。”钱逸群起身站到了水榭中间,“我不会舞剑,你们勉强看着吧。重点在剑意而不是身姿。”
两人并杨爱纷纷靠后,给钱逸群腾出足够大的地方。
钱逸群也正想消化观字所得,微微闭目,将祝枝山的《剑器行》又在心中过了一遍,这才拔出西河剑,朝空中一抛,双手自然捏诀。
不待西河剑落下,已经被灵蕴捕捉,稳稳浮在空中。
《剑器行》是杜甫观赏公孙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舞剑器所做,既有写时景,也有追忆。祝枝山抄录这首诗之时,笔下之意却都是观舞所感,正好让钱逸群从笔意中逆推剑意。
“昔有佳人公孙氏……”
钱逸群剑指直上,西河剑如同巨笔一般横在半空。他凝神专注,以剑作笔,好似在一张看不到的宣纸上泼墨挥毫,一笔笔写下这千古名篇。然而在他内心,却仿佛成了公孙大娘,成了李十二娘,成了李贞丽的祖师婆婆……
“一舞剑器动四方!”
钱逸群仿佛回到了刚刚被大学录取的那刻,全家人传递着一纸通知。那是他最为光耀的时刻,是十二年苦读结出甜果的时刻,充满了自豪和骄傲。
“观者如山sè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这一笔一剑,必须气压全场。钱逸群重重吐出灵蕴,就如祝书中的顿墨,浑厚沉重,举轻若重,力透纸背。
“爧如羿shè九rì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火光迸shè,好似后羿shè落九rì。
剑影矫健,仿佛天尊驾龙翱翔。
钱逸群灵蕴紧收,剑意奔走,如丝如缕,似滑似游,不着于物。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西河剑回锋之时猛然爆出一团灵蕴,激发剑光,青碧之sè与湖光交映。水榭中三个观者,脸上无不惊恐,仿佛真有个炸雷在耳边轰鸣。
钱逸群一轰一吐,灵蕴如同大江一般滚滚东流。
剑光如波,凝聚不散。
好似彩练当空,又似霓虹挂顶,美不胜收。
李贞丽看得舌胎跳动,喃喃自语道:“原来这才是江海凝光。”
杜甫诗文之中,这四联是描绘公孙大娘的舞艺出众。诗意、笔意、剑意三者合一,在这里别无二致,故而钱逸群演来最为入戏。
后面的诗文却是怀幽藏怨,以今不如故为叹,走的是哀怨缅怀的路子,必然与剑意不符。而祝枝山于此处却是取了剑意而弃诗意,使得他这副《剑器行》狂草不为文士墨客所喜,乃至于有人以为笔与诗不契合,当作是赝品。
钱逸群随了祝枝山,只是表现剑意,于文字便轻了几分。他的剑法根本不能与祝枝山的书法相比,只写到“女乐馀姿映寒rì”一句便难以为继。
钱逸群收了灵蕴,站定原地,返观内照,灵蕴之海只有浅浅一层。刚刚这半首诗竟然耗去了他八成的灵蕴,也幸亏出戏得早,没有硬演示下去。
徐佛和李贞丽却看得痴了,脑中只有闪烁的剑光流转,灵蕴收发。
杨爱没什么修为,只是看个热闹,却也觉得jīng彩非常。她见钱逸群额角有汗,想掏出帕子给他擦拭,一摸才想起来刚才已经给了,不由脸上一红。她又想起当rì在外庄,钱逸群将自己的汗巾给了她……今rì两人岂不是等于交换了汗巾?
哪个少女不善怀chūn?今rì的秘法交流对于杨爱来说太过遥远,反倒是这刚刚萌发的男女私情让她心神荡漾。
钱逸群正坐石凳之上,也顾不上擦汗,直到灵蕴恢复了一成左右,这才缓缓站起来走了两步,不让身子僵冷。
徐佛看了李贞丽一眼,两人齐齐起身,当下便要跪下行礼。钱逸群连忙御剑,用西河剑拦在两人面前,不让她们磕头。
“这剑意不算完整,你们不用谢我。”钱逸群仰头叹了一声,“总觉得还是蒙了一层纸,却点不破。”
“公子,”徐佛这一声叫得无比虔诚,“当年我师叔祖全心全意演剑,枝山道人全心全意写字,故而都能入天然浑脱之境。现在公子以字意逆推剑意,先存字后存剑,已经是分心两处。能如此让人耳目一新,可谓天纵之才矣。”
“你这是捧杀我。”钱逸群正处关头,心中没起一丝快意。
“钱公子,”李贞丽也不得不放下之前成见,诚恳道,“我姐妹不是奉承,只因这《剑器浑脱》是忆盈楼最高深的技艺,公子没有前面功夫打底,能建起如此瑰丽的空中楼阁已经很了不起了。小女子有一不情之请。”
——你们怎么都喜欢用不情之请来难为我呢?
钱逸群心中暗怪。
“求公子学我忆盈楼猿公剑法!”李贞丽这次终于跪了下去。
钱逸群连忙双手扶住李贞丽的双肩,心道:原来是求我学她家的剑法。高仁是要我磕头才肯教,她是磕头求我学,啧啧,这真是天壤云泥之别呀!
他又想道:我还要夜探张家,救回狐狸,眼下正缺一套高明功夫,免得我手段不济。还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只是不知道猿公剑法到底如何。
钱逸群对于忆盈楼的手段并不是很信服。当rì对付李岩、刘宗敏,徐佛和一干姑娘们就僵持难下。后来红娘子现身,忆盈楼这边差点撑不下去。想想当时真像是打牌,谁先暴露了王牌谁便失了先手。万幸苦尘和尚来搅局,否则徐佛还真有可能被掳去山西当压寨夫人。
“猿公剑法?”钱逸群问道,“敢问这袁公是何人啊?袁天罡么?”若是史上有名的大人物,那这剑法也不会弱到哪里去。袁天罡是初唐时著名的术士,被视作神人,又与公孙大娘时代相近,难免被钱逸群惦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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