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逸群从蒸房里出来的时候,天sè大亮,太阳高悬。
吴氏医馆的人在门口放了替换的衣服,十分周到。
钱逸群穿了干松软绵的衣服,往前去了堂屋,那是吴有xìng坐堂问诊的地方。
吴有xìng头发上还是湿漉漉的。在这个时代,非但不能随意理发,就是洗头都得看皇历,由此可见吴有xìng的敬业之心。
“别走动,先上药。”吴有xìng拉住就要走的钱逸群,拖到耳房,让他解开衣服,登时傻了眼。
钱逸群只觉得伤口有些痒,此时低头一看却也跟着傻了。
身上的创口已经在收口了。即便是最深的那几道剑伤,新肉也已经掩住了微白的骨膜。这已经不是江湖救急药能产生的效果了,钱逸群甚至怀疑九花玉露丸也做不到这点。自己真是天命所归?
吴有xìng从医数十年,从未遇到过这种状况。
“钱小哥,你用的是什么药?”吴有xìng忍不住问道,“这,这,这简直是神丹啊!”他是亲手帮钱逸群清理的窗口,怎么都不相信这一时三刻之间,竟恢复得有如寻常人卧床七八rì的效果。
钱逸群想想这世上秘法也不是什么禁忌,起码那帮儒生一直把“求道”“入圣”挂在嘴边。他试探问道:“淡斋先生师从医家哪位先贤啊?”
无论是儒教,还是忆盈楼,都有明显的传承脉络,这也是正宗修士与号称卫道士之间的区别。
“我并未拜师学医,”吴有xìng道,“当年一时兴起,弃儒学医,只是自己苦读医书罢了。”
钱逸群哦了一声,想来这位神医是自学成才,并不是秘法中人。不过看他双目之中灵光闪烁,本身的灵蕴倒是不弱。钱逸群道:“之前有人送我一瓶九花玉露丸,是用来救命的灵丹。此番身受重伤,我一时情急当豆子一样嚼了许多,或许是这个缘故。”
吴有xìng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赞叹道:“早听说世间有神仙药,今rì竟然得见,真是幸事。钱小哥,我帮你上药。”
钱逸群心道:你不想试一粒么?
吴有xìng只是手中将金疮药调匀拌好,拿了药签剜出一坨,涂抹在剑伤处,神情专注,就像是雕塑家在完成一件旷世艺术品。
等吴有xìng上完了药,包上绷带,叮嘱钱逸群养伤事项,从作息到饮食,乃至心情克制,巨细无靡。
反倒是钱逸群自己绷不住了,问道:“淡斋先生,您不想试试那灵药么?”
吴有xìng静如古井的心中泛起一道涟漪。他今年四十八,将近天命之年,从医三十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灵丹妙药,这不正是他在医道上苦苦探寻的么?就如他千金购来这后院里的各种奇花异草,不计成本,只是为了治病救人。现在钱逸群愿意拱手奉上这灵药,岂不是天赐的机缘?
然而,他收不了。
在外人赞叹他的医德高尚医术通玄时,吴有xìng已经看到了自己内心中的无奈与疲惫。人心不古,作为医生能治病却不能救人,这是无从对外人说道的折磨。现在的自己只是顺从地被生命的惯xìng推动,尽心治好眼前每一个病患,一步步往前走……再不复开拓进取之心了。
“世间灵物有德者居之,为何?”吴有xìng笑着摆了摆手,自问自答,好像也是在为自己寻找答案,“唯有德者能承其天命耳。”
——有多大力量就要承担多大责任!
钱逸群微微点头,附和道:“先生悬壶济世,正是有德者。”
吴有xìng微微摇头道:“若是早十年,我肯定会百般恳求小哥给我这灵药……现在我年纪大了,已经当不起这般天命了。这药必然珍贵,钱小哥还是留待有缘吧。”
钱逸群躬身行礼,也不好强迫人家拿去做研究。他穿上衣服,出了耳房,见钱小小坐在长椅上抱着西河剑和他的一堆杂物迷迷糊糊,头一顿一顿,正是熬不住通宵的渴睡模样。
“我们回去吧。”钱逸群上前摇了摇小小,轻声道。
小小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好像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睡着,大声道:“好了么?咱们走吧。”
医馆里众人纷纷偷笑。
“淡斋先生,”钱逸群回身再施一礼,“等会让我家人奉上诊金。学生先行告辞。”
“请。”吴有xìng回了半礼,面带微笑。
钱逸群这才取过钱小小抱着的一堆杂物,正要迈步离开,突然听到一声惊呼:“老爷弗好唻!”
“老爷弗好唻!”
人还没见到,这报丧一样的声音已经传到了外面所有人耳中。
吴氏医馆只有一个老爷,那就是吴有xìng。
钱逸群还以为谁家的仆役来求医的,很快又听到吴氏医馆里有人骂他,这才确定是他们自己人。
“老何慢些说。”吴有xìng面无余sè,十分淡定。
从后院气喘吁吁跑出来的一个老家人,满脸的褶子都皱到了一块,愁眉苦脸道:“老爷,无常藤萎掉唻。”
吴有xìng身体直了直,边往里走边道:“怎么会萎掉?”
“蒸房里一开窗,药气都喷出来了,正好对着无常藤。”老何说着还扫了一眼钱逸群,那眼神就像是跟他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一般。
钱逸群心中暗道:这尼玛跟我有一毛钱关系么?我很懒的,出来的时候根本没开窗!
“不是我哥干的,他再勤快也不至于帮你们开窗透气。”钱小小先叫了起来。
钱逸群看了妹妹一眼,心中五味杂陈:“到底是自己的亲妹妹,真是了解我啊!不过这话听着一点都不安慰人心……”
吴有xìng压根不想追究谁的责任,只是快步往后院走去。
钱逸群见吴有xìng这么上心,猜那无常藤一定很不易得,眼皮一跳,暗道:“我有草木之心啊!甩暗器只是副作用的副作用,正经效用不是让草木按我心思生长么?”一念及此,钱逸群也不走了,信步跟上吴有xìng。
吴氏医馆是一处坐北朝南的大宅子,有东西两个院子。钱逸群之前用的蒸房就在东面的院子里,背后是一座假山。
无常藤就爬在这假山上。
吴有xìng绕过蒸房,走到假山下,眉头紧蹙,伸手拈下一片藤叶,左右翻看,又凑到鼻尖闻了闻,终于叹了口气。
钱逸群靠近了些,见这藤蔓远远看去仍旧是郁郁葱葱青翠yù滴,拿在手中细看,却能看见藤叶有了一圈淡淡的焦黄镶边。或许这就是藤蔓枯萎的前兆,也不知道有什么法子能救。
“这无常藤是老爷花了五百两银子才求来的,都已经要第六变了,却碰到这种事!”老何愤愤不平道。
钱逸群无意间回头,看到两个小童战战兢兢站在后面,像是做错了事正在等待责罚。应该就是他们不明就里,打开蒸房的窗户散气吧。
“淡斋先生,这无常藤有什么特xìng?”钱逸群上前轻轻嗅了嗅,从藤叶中闻到一股药味,和刚才蒸房里的味道相近。
“无常藤味淡,xìng平,本身没什么药xìng。”吴有xìng虽然一脸愁眉,还是耐心解释道,“它的叶子凡有十二变,先变sè,后变形,等最后长成鹅掌状便能配药做药引了。”
药引是为了引药归经,能强化药xìng、解毒、矫味、保护肠胃之用。许多医生用药用得好,效力却未必能尽数发挥,这时候便要从用药引为手段了。中医里有各种奇怪的药引,诸如老鼠屎、死人席、蝙蝠尿、活吞蟾蜍……简直媲美西方的那帮巫婆巫师。
与上述那些奇葩相比,无常藤起码看上去是一味很正常的草药。
“至今无人知道它如何引药归经,但它总能引入邪气最盛的经脉,强攻邪气,是一味可谓用途颇广的药引。”吴有xìng叹道,“可惜栽培不易,只能生在石上,又要配合节气用当令之药作肥……今天给你蒸的药物之中有大蒜,看来是犯了冲。”
“这也真是jīng贵。”钱逸群上前道,“淡斋先生,我于草木一道颇有心得,能看看么?”
吴有xìng颇为不信,无常藤只要萎了就不可能复活,只能眼看着它变成一堆枯藤败草。反正是死马,也不在乎让人当活马医。他侧身让开,让钱逸群上前。
钱逸群走到假山石前,伸手去摸无常藤的茎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