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逸群心中顿生慈悲,道:“雪岭大师前不久刚与我见过,想来没什么大事,你回去问过再来便是了。.. 而且也不用从偏门进来,直接去山门找知客道人,自然会领你进去见我。”
“雪、雪岭大和尚已经走了……”慧法舌头似乎跟牙齿缠在了一起,着急道,“他、他、他说这书信十分要紧,要、要小僧悄、悄悄送来。”
“唔……”钱逸群心中暗道:奇怪的事都赶上今天了,雪岭离开扬州,给道人我留书告别乃是人之常情,为什么要让这和尚悄悄送来呢?那信里会写什么?
钱逸群将目光投向井边人群,那些人都是江湖客,或是聚拢闲聊,或是独坐沉思,并没有小偷扒手的模样。
再者说,小偷扒手瞄准的是人钱袋,怎么会去摸人怀中一封书信?这显然是有的放矢啊!
钱逸群却不知道,江湖之中有一类小偷并不只偷钱袋子,他们更注重的是消息。
这种古老的商业间谍在江湖之中大有市场,而且收益和风险都高得吓人。当一个和尚戴着假发来到这个敏感的古井旁,没有人会认为他是来送信的,全都视作佛门要介入这个深潭的征兆。
慧法踏进玉钩井范围第一步,便几番被人冲撞碰触,浑身上下早就被老手们摸了个清楚。若不是因为这里人多眼杂,恐怕慧法连自己都会丢了,更别说怀里一封书信。
好在偷到这封书信的人颇守规矩,在钱逸群安抚了慧法之后没多久,一个小乞丐怯生生地通过门房将书信送了回来。
钱逸群展信阅读,只见上面一笔漂亮的行草,禅意盎然,显然是一位高僧所写。
――若是留着这封雪岭法师的亲笔信,不知道以后儿孙能卖多少钱。
钱逸群心中杂念闪过,方才往下读去。
初十论难之后。慧光和尚便去信九华山,请来他的道友讨回公道。那位一乐和尚是九华山上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许多老法师都倾心他来转持法论,弘法扬教。此人非但学问了得,法力也是不俗,被信众称作“在世金刚”。
慧光知道光是论难输了恐怕请不来这位道友,正逢雪花庵经房失窃、比丘尼被杀,便“揣测”是厚道人所为。请一乐法师来扬州辨证护法。
虽然慧光是“揣测”,雪岭却基本落实了。他拿了钱逸群送的《瑜伽师地论》真经,自然知道一个道人等闲不会有这种缘法。雪花庵虽然近数十年来不曾出过一个高僧,但是五百年老道场的底子还在,这经文多半是存在那里的。
厚道人能够拿到手,若不是跟那贼人相熟,便是他自己本人。只是雪岭挠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一个道人为何要去寺院偷经,而且凡僧所抄之经哪里比得上这十方界口拓来的真经?若真是厚道人所为,为何好东西送人,俗物却自己留着呢?
钱逸群看完信。方才知道雪岭为什么要急急忙忙离开,更要人悄悄送信过来。
他心道:雪岭法师这是拿人的手短。特意来预jǐng来的。九华山距离扬州只六七百里,算算rì子那一乐和尚也快来了。只可恶那慧光和尚,没有证据就往我身上赖……虽然的确是我做的,但万一冤枉了呢!等一乐和尚来了,先带他去雪花庵消费一趟,看看在世金刚受不受肉身布施!
钱逸群想到两个光头搂在一起的模样,嘴角不知不觉中已经扬起老高。
慧光丢了信。回到寺中仍旧惴惴不安,索xìng找了个借口闭关读经,不与其他僧众往来。殊不知。这信在外面晃荡三个时辰,便有四五个人过了眼。这些人见是与玉钩洞天没有关联,又不想开罪鱼篓道人,便将原信送回,只留了备档在手中。
原本这事就如此过去了,再没有人会去从故纸堆中寻找这备档,偏偏在天sè将黑,玉钩井市场将散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
一个活人从井下出来了。
这是第二个活着回来的人,却是第一个活着回来还能说话的人。
考究他的本意,肯定不愿意惊动整个江湖,但是他出来的情形实在尴尬,并不是出现在井边的空地,而是直接出现在井水里。还好他是南方人,熟悉水xìng,也还好周围人多,呼声一起便将他搭救上来。
寒冬腊月里的井水仍旧是温热的,若是打上来还能看到冒出的热气。然而人一过水,再捞到寒风里一吹,那寒气就如细毛针一样往骨髓里扎。
旁人哪里舍得他死,当下就有几个豪迈的侠客,脱下自己的棉衣裹在他身上,又大呼小叫让道士去取姜汤、棉被,要送他去自己的住处休养,格外热情。
哪知这人却不领情,嘴唇青紫,颤颤巍巍道:“我要住在观里,不出去!死都不出去!”他不是蠢人,自然知道自己是唯一一个能告诉众人下面境况的人。若是落在侠义道手上还好,大家交个朋友,该说的说,该瞒的瞒。
若是落在绿林道或是下九流手中,非但肚子里的东西一股脑都被掏干净,心肝也得被人拿去做醒酒汤。
与其冒这个风险,不如就死赖在观里。
众人一般认可这里是琼花观的地盘,有一个自称厚道人的不厚道道士坐镇,等闲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这兄弟是冻糊涂了!”一个山东口音的汉子走了过来,“兄弟,咱们自家人的事,不用麻烦旁个了。”
“我说贺老四,你是山东人,他是浙江人,你们哪门子的兄弟?”一旁有人起哄。
“他是我姨妈的堂哥的连襟的表妹的妯娌的亲弟弟,怎么就不是自家人!”贺老四一口胡话张嘴便来。
那人顿时头摇得拨浪鼓一般,道:“我不认识你!我只住在观里!你们谁敢在这里乱来,小心鱼篓道人找你们麻烦!”
四周嘈杂之声顿时消失,就如有人按下了“静音”开关,就连风声都停住了。
“拿我的名号出来吓唬人,实在太不厚道了嘛。”一个糯糯的苏州官话打破了场间的寂静。
众人抬眼望向声音的来源,只见一个眉清目秀的道人,身穿玄sè冬装道袍,头戴九梁冠,手里还拎着个脏兮兮满是油污的帝钟。
在他腰间,果然挂了个油光铮亮的藤条鱼篓!
这身扮相,如果不是鱼篓道人,那……
一定是有人故意要冒充鱼篓道人。
在这里的都是老江湖,哪里肯轻易相信别人,更何况这人yīn不yīn阳不阳。说是男人,眼神中却是一股妩媚。若是女子……唔,的确是没有看到喉结。不过有些男子的喉结也不明显,并不能说明什么。
再说,这道人的身板还是很平的。若是女子,在这个年纪上怎么也该看得出身段了。
一时间众人揣测纷纷,倒是蜷在棉衣里发抖的那汉子大声道:“你不是鱼篓道人!”
“好小子!竟然敢冒充鱼道长!”有人大声喊道,生怕真的鱼篓道人听不见,浑然没想到钱逸群并不喜欢“鱼道长”这种称呼。
“你大可以上前试试。”
“鱼道人”盯着那个男人,冷声道。
那人脖子一缩,不吭声了。
棉衣里的汉子大声喊道:“我在镇江府淮扬客有幸与厚道长一席畅谈,当然认得道长的容貌。”
那“鱼道人”微微一怔,旋即面露笑意,道:“你就不曾听说过江湖有易容之术?”
众人都知道易容术易学难jīng,其中高手能够男变女,老变少,千般容貌存乎一心,就连至亲都认不出来。传说北宋年间就有个苏州姑娘,名叫阿朱,无论易容成什么模样都惟肖惟妙,就连她的丈夫都认不出来。
众人想起厚道人那口京师话里也带着浓浓的苏州口音,怕是与那位阿朱姑娘有什么渊源。
武林之中虽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世家一说,但人们总是相信“老子英雄儿好汉”的神话。
“你将你们当rì聊些什么说来听听,自然能够打消众英雄的疑惑!”又有凑热闹的人喊道。
这话是大家都想说,却没多少人敢说的。就连喊话那人,也很快隐匿在了人群之中,生怕被人指认出来。
“鱼道人”哼了一声,道:“管你们信不信!这人我就是要带走,谁敢拦我便出手试试!”
“你是假的!”那汉子大声喊道,“厚道长一身正气,为人随和,与我这等草莽中人说话都是客客气气如同故旧!哪有你这般孤高冷傲?”
这鱼道人横了那汉子一眼,心道:莫非消息不准么?不都说厚道人杀伐决断,从不与人废话,动手便要人命……怎么可能和这样的人如同故旧一般?
“废话少说!我是在救你,不懂么!”鱼道人厉声喝道,却在嗓音间夹杂了些许关怀的味道,好像真的是个要搭救老朋友的xìng命,情急所致。
众人一时难辨真伪,围做一个圆,既不与鱼篓道人为难,也不让他带走这井中归来的汉子。
――即便他是真的鱼篓道人,也不能断人飞黄腾达之路!否则只有遭天下唾弃,成为公敌,死无葬身之地!
一时间,玉钩井旁战意弥漫,空气都凝结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