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乔没事的时候就坐在老屋里说话。有时候一说就是半天。老伴在的时候,他和老伴说。他说,唢呐他娘啊,你知道我这房子是怎么盖起来的吗?那是我到渤海湾出了三年海打了三年鱼攒了三年钱才盖起来的。盖起来的当年我就娶了你。当时那真叫个气派。一个村子就咱家是卧板砖房松木檩,那砖烧得瓦蓝瓦蓝的,看着房子就和看蓝天没什么区别。我和你就在这蓝天一样的房子里行了夫妻大礼。新婚之夜,村里那帮没娶上媳妇的嘎小子来听房,他们在我家的阳台上,急得直挠墙。我们屋里就是没动静。你搂紧我说,急死他们,咱今天就是不让他们听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咱慢慢来。我听了你的,放过了你,但我绝不放过那帮嘎小子。我就悄悄地起床,拿起床下的尿盆,推开窗户,把尿连尿盆一起扔了出去……说到这里的时候,老乔常常是愉快地大笑,老伴呢,也大笑,笑得老泪都出来了。
后来老伴在他的说话声里走了,带着一生的美好回忆走了。老伴得了病,老乔的诉说没能留住她的生命。
老伴走了,他就和儿子说。他说唢呐啊,你小子来得真是时候,这么好的社会,这么好的房子,无忧无虑啊!可你小子来得又不是时候,在咱这蓝色的房子里你一生下来,我就觉得你的脸蓝得透明,身子也蓝得透明。我抱起你这蓝色的人儿,在蓝色的房子里跑啊,在蓝色的院子里跳啊。我举着你,把你举向蓝天,我想比比你和蓝天谁更蓝,谁更透明。可是我却栽倒了。你的头在地上碰了一下。就是这一碰,唢呐啊,你爹碰出了一生的悔,你娘碰出了一生的愁,你呢,碰出了一生的呆。你8岁还不会说话,上初中了,还是小学二年级的智力水平。我让你辍学了。可后来我发现你对色彩有着常人没有的敏感。特别是蓝色。我带你到少年宫学了绘画。唢呐,你小子画得第一幅画就是咱家的房子,那蓝色,画得瓦蓝瓦蓝的,在阳光下,蓝得透明,蓝得让陶醉,让人柔软。
蓝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我把画挂在了咱家的墙壁上,把画挂在了我的心尖尖上。唢呐,你是爹的心尖尖呢!可是我的心尖尖却不是总在我的心里,在我的屋里。我的唢呐经常走失。在我们老两口不注意的时候,他就不见了。有时候,我们拉着拉着手,他就不见了;有时候,我们吃着吃着饭,他就不见了;有时候,我们睡着睡着觉,他就不见了。不见的还有他的画夹和画笔。但他还会回来,有时候一天,有时候一周,有时候一月……他回来就给我带回来一大堆的画。我们看画的时候,也看唢呐。我们就把他看得更紧。但他还是经常走失。我知道了,唢呐不是我的儿子,他是蓝天的儿子,他还是大自然的儿子……
唢呐走失的时候,老乔就和老屋说话。他说,我的老伴走了,我的儿子走了,可你这屋子走不了吧。尽管你的蓝色褪了,你的砖老了,你的墙旧了,可我还是不嫌弃你,你就是我的老伴啊!老乔说到动情处,就在屋里来回走动,从东屋走到西屋,从西屋走到东屋。他摸着墙壁,像摸着老伴,像摸着儿子。摸半天老屋,人家也不说话,老乔就着急,就又和屋里的家具、屋里的电视、屋里的床铺说,你们,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你们总该问问我,我心里到底喜欢什么吧?
老乔问不出家具、电视、床铺话来,就和上门来谈工作的拆迁办的齐楚说,齐主任啊,你知道我心里到底喜欢什么吗?蓝色,你说对了。是蓝色。蓝色是我一生中最喜欢的颜色。你看我这房子,它是蓝的,你看我这墙壁,它是蓝的,我的老伴是在蓝天下走的。我的儿子身体都是透明的蓝色。你再看他画得这画,蓝得让人陶醉,让人柔软。
我知道这里要扩建工业区和火车站。我们要拆迁。可我儿子,三个月没有回来了。我不是舍不了这老屋,我是怕我搬走了,他再回来找不到我了。可是我又觉得,他小子不傻,就是我搬走了,相信他一定会找到我的。只要有蓝色在,他就能顺着蓝色找到我。齐主任,你不用做工作了,我搬!
半年以后,老乔搬进了一套崭新的楼房。齐楚带人把房间和窗户刷上了蓝天一样的颜色,又把唢呐那幅老屋的画作,端端正正地挂在了客厅的中央。
不久,唢呐果真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背画夹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