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妙决定和朱文远、张森一起去贵州金沙,调查那个和钟秀珍长得很像的女人。罗小武本来要和她一起去的,因为身体不好,只好放弃,独自回赣南去了。他交代李妙,一定要注意安全,随时保持联系。李妙说:“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回去好好地把身体养好。那边有什么情况,我会及时向你报告。”
这天上午10点钟,穿着便装的李妙就赶到了上海南站,等了约摸十分钟,朱文远和张森也到了火车站和她汇合。彭琼也来了,她是来送朱文远的。他们乘坐的是K1251次上海开往遵义的列车,开车时间是10点57分。
在候车室里等了一会,他们就上车了。彭琼一直把他们送到站台。上车前,朱文远和她单独说了几句悄悄话,彭琼脸色看起来不好,一副浑身无力的样子。车开动后,他们看到彭琼在挥手,流下了眼泪。朱文远也朝她挥手,说:“回去吧,回去吧,我会给你电话的。”
列车开出站后,朱文远的眼睛也红了,他拿下眼镜,用纸巾擦了擦眼睛和眼镜片。
李妙说:“你们感情很深的。”
朱文远点了点头,说:“相互取暖吧。她也很难的,因为孩子被抢,丈夫和她离了婚,精神状态也不好;尽管没有像杨光明妻子那样发了疯,却也受尽了折磨。说实话,我救了她,也爱上了她。有些人说我爱上彭琼是怜悯她,同情她。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但是我的确心疼她。我选择遵从自己内心的感觉,希望能够一辈子呵护她,替她分担痛苦和折磨。”
李妙说:“她爱你吗?”
朱文远笑了笑:“也许吧,她现在依赖我,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方面,她需要倾诉,她的亲朋好友,包括单位同事,都躲着她。因为她在失去孩子之后,总是像祥林嫂一样逢人诉说,大家都受不了她。明白大家躲着她后,她就沉默寡言了,加上她丈夫的抛弃,她就产生了轻生的念头。我救了她,并且愿意听她倾诉,这样她的痛苦就找到了一个出口;另外一方面,我答应过她,帮助她寻找孩子,她说她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孩子是她活下去的希望,她把我当成了给她带来希望的人。我想,我会陪着他,帮助她寻找孩子,至于她爱不爱我,那是另外一码事。如果她找到了孩子,不需要我了,我会离开,其实我也习惯了孤独。”
李妙说:“你们真不容易。”
朱文远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要一想到彭琼,心里就特别酸涩,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李妙笑了笑:“我理解。”
张森趴在那里睡着了,打起了轻微的呼噜声。
李妙说:“他真厉害,一会就睡着了。”
朱文远说:“他也不容易,三年来,一直在找女儿,没有放弃。我知道的,很多丢了孩子的人,开始会去寻找,一般找两三个月后,就放弃了,顶多报个警或是在网上发个寻人的帖子,但那是很渺茫的事情,要撞到多大运气才能找回孩子哪。我特别佩服像杨光明、张森这样执著的人,他们的遭遇令人唏嘘,也让我感动。”
李妙说:“的确让人感动,也让人难过。我常常想,如果我不是因为运气好被解救出来,现在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妈妈会变成什么样子。”
说这话时,她的脑海里闪过了一张胡子拉碴的脸,那是父亲的脸。此时,他还躺在病床上,希望能够见她一面,否则死不瞑目。想到父亲,她的脸上掠过一丝阴郁。
朱文远吃惊道:“你小时候也被拐卖过?”
李妙点了点头。
朱文远说:“没有想到你也有这样的经历。”
李妙说:“所以我对人贩子深恶痛绝。”
朱文远说:“我理解。”
李妙说:“对了,你的网名为什么要叫奔跑的猪?”
朱文远笑了笑,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我姓朱,又是属猪的,而且喜欢跑步,所以注册微博就用了这个昵称。还有一点,我这个人比较笨,我希望我这头笨猪不停地奔跑,不要偷懒。”
李妙笑出了声,说:“我看你一点也不笨,聪明人说自己笨,那是装傻。”
朱文远说:“你不了解我,我真的很笨的,要不然,怎么快四十岁了,还光棍一条。”
李妙说:“不是有彭琼了吗?她那么漂亮。”
朱文远说:“要是找不到孩子,估计也没戏,唉!”
李妙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无奈与哀伤,说:“好了,我们不说彭琼了,我想问个问题,可以吗?”
朱文远说:“你问吧,什么问题都可以问,只要我知道的事情,都可以告诉你,别看我活了三十多年,还是心无城府,藏不住什么秘密。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个直人,就是一根肠子到底,不会拐弯。”
李妙说:“我一直在想,这两年来,许多人在网上打拐,到底有多大的效果?你们在微博上搞的‘让孩子回家’的活动我也知道,我想了解一下,你们这个活动有多少成功解救被拐孩童的案例?”
朱文远说:“要说效果有多大,我不敢夸口,而且事情也还在做。两年多来,也确实有孩子通过我们发起的活动被解救的,你要是想听,我给你讲个例子吧。”
李妙说:“好,你讲吧,我乐意听,我乐意听到孩子回家的故事。”
2
2011年春节前的一天。刘志高又一次在微博上发出了寻找儿子刘开心的文字和照片。妻子宋琪说:“志高,会有用吗?能找到开心吗?”刘志高心里酸涩,叹了口气说:“发了总比没发好。”宋琪擦了擦眼睛,说:“都已经两年了,我们的开心到底在哪里?”刘志高沉默了。
刘志高给儿子取名刘开心,就是希望他快乐成长,可是,这两年来,他快乐吗?
刘志高每当想起两年前的那一天,就好像有一把钝刀子在割着心脏,痛苦和疼痛折磨着这个曾经是军人的男人。
刘志高原来在厦门某部当兵,当了十多年志愿兵的他,转业后没有回湖南老家,而是和妻子在厦门开了家杂货店,日子过得也不错,感觉十分踏实。那天,他进货回来,已经天黑了,看妻子在给一个客人结账。她结完账,刘志高笑着问妻子:“开心呢?”
宋琪说:“刚才还在的,是不是到隔壁的洗脚店去玩了?”
刘志高说:“你也不看住他,怎么能够让他离开店里呢。”
宋琪说:“你快去洗脚店看看吧,他经常去和洗脚店老板娘的女儿玩的。”
的确,洗脚店老板娘有个三岁的女儿,小姑娘长得像洋娃娃,她喜欢五岁的刘开心,总是甜甜地叫他开心哥哥。
刘志高来到了洗脚店,正在喝茶的老板娘笑着说:“刘老板,快来喝茶。”
刘志高笑了笑,说:“茶不喝了,我想问问,我家开心有没有到你们店里来?”
老板娘说:“没有呀,我整个下午都在店里喝茶,没有见开心过来哪,我女儿也没有到店里来,在她外婆家玩呢。”
刘志高说:“可是开心不见了。”
老板娘站起来,说:“怎么会不见呢,赶快找找。”
刘志高有点紧张了,说:“我去找,我去找。”
儿子是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平常也贪玩,刘志高想,他会不会就在附近玩呢?附近有个土地庙,他会不会跑到那里去?他来到了土地庙,没有见到儿子,在土地庙周围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儿子。他回到杂货店,问妻子:“开心回来了吗?”妻子说:“没有呀,我以为你在洗脚店陪他一起玩呢。”
刘志高焦虑地说:“洗脚店里没有,我又到土地庙找了,还是没有。”
宋琪也急了,说:“开心要是丢了,那可怎么办!”
夫妻俩把店门关了,分头去找儿子。
刘志高边走边用目光搜寻着儿子的身影,还一边喊着儿子的名字。
宋琪也一路喊着儿子的名字,目光四处搜寻。
刘志高和宋琪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没有得到回应,俩人一直找到半夜,也没有找到儿子。深夜,他们回到店里。刘志高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妻子,突然暴怒地抓住她的双肩,使劲摇晃着说:“你怎么不看好开心,怎么不看好开心!”
妻子泪流满面,哽咽地说:“我,我,我怎么知道他会丢哪。开心,你在……在哪里——”
刘志高说:“让你好好看着开心,你总是心不在焉,现在开心不见了,你说怎么办,怎么办!”
宋琪说:“志高,快,快去报警吧。”
对,报警,自己怎么没有想到这点呢?刘志高说:“你在店里等着,也许开心会自己找回来。”
宋琪哭着说:“志高,你别说了,赶快去派出所吧。”
刘志高骑着摩托车,火烧火燎地来到了派出所。
值班民警听了他报案,说:“报孩子失踪,要二十四小时后才能立案,二十四小时后再来吧。”
刘志高乞求道:“警察同志,你就行行好,先立案找人,求求你了,我儿子真的不见了,我们都找了好几个小时了,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求你了,帮我们立案寻找孩子吧,儿子是我的命根子,他要是找不回来,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民警说:“可是,我们有规定的。”
刘志高的泪水流了出来,曾经是军人的他,极少体味痛哭的滋味,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坐在那里痛哭流涕。
民警见他如此痛苦,心里也过意不去,说:“你别哭了,别哭了。”
刘志高突然站起来,指着民警的鼻子喊叫道:“如果你的儿子不见了,你会怎么样?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我信任你们才来找你们报案,你们怎么就如此无情,什么规定,都他妈的扯淡!”
民警很有耐心地说:“我们办事都按规定来的,请你原谅。你的笔录我们做过了,到了二十四小时,我们马上立案,到时会通知你的。”
刘志高心里充满了绝望。
他愣愣地看着民警,突然“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说:“民警同志,救救我儿子吧!他可能是被人贩子拐走了,这不是一般的失踪哪!民警同志,请你行行好,救救我儿子,再晚就来不及了。”
民警把他扶起来,说:“起来吧,起来吧,我们先给你立案。”
尽管如此,还是错过了堵截的机会,刘开心被人贩子带离了厦门。刘志高开始了漫长而痛苦的寻找儿子之路。刘志高心里很自责的是,他把儿子被拐的消息告诉了老家的亲人,导致八十岁的老奶奶出了事。老奶奶听到自己的曾孙子不见了,当时就扑倒在地,昏迷不醒;抢救过来后,也走不了路了,至今瘫痪在床,经常以泪洗面,思念曾孙。
警察调来了事发前后两小时内杂货店附近八个路口的监控录像,确定刘开心是被人贩子抓走了。监控录像显示,在离杂货店最近的那个路口,一个穿黑色T恤的男人,抱着刘开心快跑着横穿过马路,刘开心不停地挣扎。因为男人跑得太快,过马路后摔倒在地,刘开心也摔了出去,趴在地上大哭。当时路上有些行人,那些行人显得十分冷漠,没有人上前去问问什么,也没有人去把孩子从地上拉起来,都无动于衷地离开。那男子从地上爬起来,看没有人管,抱起刘开心,飞奔而去。监控录像上,看不清那男子的脸,只可以判断个子不高,有点胖。
刘志高希望警方能够尽快帮自己找到儿子。
同时,他也开始自己寻找儿子。
听说刘开心失踪,刘志高的岳母也赶来了厦门,到处寻找小外甥。由于急火攻心,岳母晕倒在马路上。刘志高赶到医院,看着病床上的岳母,心里难过极了,心里说,我自己不能倒下,我要是倒下了,这个家就完了!
于是,在家人面前,他尽量地掩饰自己的愤怒和哀伤,也不再责备妻子了。
在厦门找了几天,刘志高觉得儿子肯定已经被人贩子转移到外地了,他就决定让妻子留在厦门看店,自己到外地寻找儿子。离开家的时候,面对几度将要崩溃的妻子,他说:“你放心,我一定要找回儿子,找不回儿子,我誓不为人!”
刘志高坚信能够找回儿子,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儿子比较好认,他的前额有块黄豆大的疤,那是他在一岁时摔伤后留下的。刘志高的行李很简单,包里除了换洗的衣服,其他全部是印刷好的寻人小卡片,小卡片上有儿子的照片以及他的特征,还有联系电话。走到哪里,他就把卡片发到哪里,希望有心人帮他找到儿子。
刘志高还把全国各地所有能够联系上的战友都联系上了,让他们也一起帮助自己寻找儿子。
那年五月,是黑色的五月。
刘志高的第一站是成都,因为有个战友在菜场买菜时,发现了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和开心长得很像的孩子。当时战友没有在意,那女人带着孩子走后,战友才想起这事。他马上就打电话给刘志高,让他到成都来寻找。战友陪他找了几天,没有见到那孩子的踪影。就在他准备离开成都时,汶川发生了大地震。战友单位组织人员到灾区抢险救灾,刘志高也跟着战友进入了灾区。
在一所小学校里,他和战友从废墟中刨出了一具具孩子的尸体。
看到那些尸体,刘志高泪流满面,心在颤抖。
他无法说出自己当时的心情。
在那个黑暗的夜里,战友和他的同事们疲惫地和衣而睡,他一个人钻出了帐篷,来到废墟上,希望能够寻找到活着的孩子。他心里深知失去孩子的疼痛,作为一个父亲,他不忍把孩子扔在废墟和黑暗之中,仿佛废墟中埋着的,就是他心爱的儿子刘开心。他竟然在废墟上大声喊着:“开心,开心,你听到爸爸的喊声了吗?开心——”
突然,他听到微弱的声音:“爸爸,爸爸,救我——”
是开心的声音?
刘志高一阵狂喜。
是的,他是听到了一个孩子的呼救声,而且是个男孩子。
他找到了孩子被埋的位置。
他看不到孩子,只能够听到他奄奄一息的呼救声。
刘志高颤抖着说:“孩子,你不要说话,保存体力,我们一定会救你出来的。”他不顾一切地在废墟里刨了起来。刨了会儿,觉得不对,靠他一个人很难把孩子从废墟里刨出来。他赶紧回到帐篷,把战友和战友的同事们叫醒。他焦虑地说:“我发现废墟里有个孩子还活着,赶快去救他。”
战友和同事们赶快爬起来,跟着刘志高来到了埋着孩子的废墟上。
他们都听到了孩子奄奄一息的呼救声。
他们一直挖到天亮,才把孩子挖出来。遗憾的是,孩子挖出来不久,就离开了人世。刘志高抱着孩子的尸体,痛哭流涕。不知道的人,以为刘志高抱着的是他自己的儿子。战友理解他,清楚他内心的疼痛。战友也落下了泪。
离开灾区时,他把身上还剩下的两百元钱,给了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
这个时候,恰好朱文远在灾区采访。
他采访了刘志高,刘志高没有什么好说的。战友在旁边说了他的情况,朱文远听了十分感动,表示要帮助刘志高寻找孩子,并且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留给了他。后来,朱文远给刘志高做了个专访,讲述他寻找孩子的艰辛和痛苦,希望得到社会的帮助,找回他的儿子刘开心,让这个有着开心名字的孩子真正地能够开心成长。朱文远还让他上网,在网络上发帖寻找儿子。刘志高四处奔波,尝尽了人间苦难,虽然连一点儿子的消息都没有,却在寻找的过程中结识了很多失去孩子的父母。他们建起了QQ群,有了自己的微博,还在一些民间的寻子网站发《寻人启事》。刘明亮和这些同病相怜的家长们,相互取暖,相互支持,扩大寻子范围,希望多些找到孩子的机会。
朱文远的那篇专访,在报上发表后,引起了反响,很多报纸转载,包括厦门的报纸。刘志高回到厦门,他有个想法,要把自己的杂货店搞成寻儿店。他在杂货店店外挂着横幅,横幅上写着这样一行字:“悬赏十万元,征集当日目击者提供线索”。他还在店门外做了个灯箱,灯箱上写着:“儿子,盼你回家”。
那些日子对他夫妻来说,是种煎熬,就像活鱼被放到锅里煎。
媒体的报道,加上他的寻儿店,有许多市民打电话来,给他们提供线索,安慰他们。刘志高不会放过任何一条细小的线索,尽管最后还是失望而归。每天,他都会上网,看有没有关于儿子的消息,结果还是失望。
在一次次的失望之中,他又踏上了寻子之路。
他深知,那条路很难很苦,希望也十分渺茫,可是,他不会放弃。不仅是自己对儿子的深情,就是为了妻子,他也要寻找到儿子。宋琪在儿子被拐后,一直郁郁寡欢,人也很快消瘦下来,变得脸黄肌瘦,她总是自责没有带好孩子,有时看到有人抱着孩子从店外走过,她会神情呆滞地盯着孩子,等人家走后,她眼中的泪水就悄然滑落。儿子让他牵肠挂肚,妻子也令他伤感,刘志高是个男人,是男人就要让孩子回家,不再让妻子流泪。
刘志高不光寻找自己的儿子,还在帮助别人寻找孩子。
他说他自己没有多高尚,只是看不得孩子在苦海里挣扎。
刘志高在广西寻找儿子的时候,有个网友发现了来宾县西山村有个男孩很像微博上寻找过的孩子,而这个孩子的父亲是他在寻找之路上认识的难兄难弟。因为孩子的父亲远在山东,不能及时赶过来,刘志高和当地一个热心记者前往调查。经过调查,那个男孩的确是从人贩子手中买来的。刘志高让记者去报警,他自己守在村里,担心孩子被转移。
刘志高替那位从远方赶来的难兄难弟高兴。
世上又有一对失散的父子将要相聚了,他想象着他们相聚的情景。
就在这时,他被一伙拿着棍棒的村民围住了。
其中一个老头,指着他说:“哪来的野狗,多管闲事!”
刘志高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好,看来今天是要受皮肉之苦了。
他说:“我管什么事情了?”
老头凶巴巴地说:“还明知故问,大家给我打,打死了算我的,反正我这把老骨头也活不了几天了。”
那些人疯了般冲上来,棍棒齐下,当场就把他打瘫在地。
刘志高被打断了两根肋骨,身上伤痕累累,躺在医院里。那兄弟带着被公安解救出来的儿子来看他时,刘志高笑了,笑完后就哭,他替这个兄弟高兴,也替自己哀伤。他希望自己也能够尽快找到儿子,希望天下所有被拐的孩子都能够脱离苦海,和亲人团聚。要是能够找到儿子,或者让别的难兄难弟找到孩子,就是再被打断两根肋骨,他也甘愿。
……
2011年大年廿九这天下午,刘志高和妻子坐在杂货店里,愁眉苦脸。又一年过去了,儿子还是没有找到,这个年,夫妻俩又将在痛苦之中度过;还有刘志高瘫在床上的老奶奶以及其他亲人,也将在痛苦之中度过。千家万户都在团圆,他们却无法团圆,这是人间悲剧。
就在他们无奈、绝望、品尝思念之痛之际,远在江苏常州的一个大学生给刘志高打来了电话。这个大学生在北京上大学,平常十分关注微博上寻子的信息,对那些失去孩子的人心怀同情。前两天,他就在微博上看到刘志高最近发的那条寻子微博,心想,过年了,这些失去孩子的家庭多么不幸。这天上午,他到乡下亲戚家里玩,发现村里有个男孩和刘志高说的很相似,尽管那孩子长大了不少,额头上那块疤却还没有变。他从亲戚的嘴里得知,这个孩子不是那家人亲生的,而且孩子的养父已经得癌症死了,孩子和养母一起生活,十分艰苦。大学生马上按照刘志高微博上留的联系方式,给他打了电话,向他告知了这个消息。
这个消息,无疑是在这个春节来临之际最好的消息。
可是,这消息可不可靠呢?
儿子被拐之后,他接到过无数这样的电话,最后都无功而返。
这一次呢?
他在犹豫。
宋琪说:“志高,你不是说过,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的吗?哪怕是微小的线索。我想,这可不是一条小线索,要是开心真的在那个地方,我们放弃的话,那可铸下大错了哪!赶快拿主意吧,志高,这事情拖不得!”
妻子的话是正确的。
刘志高说:“那我就相信他的话了。”
就在这时,那个大学生把孩子的照片传过来了,他看了后,说:“这就是开心,就是开心哪。”
宋琪抹着泪说:“快让他回来,志高,求你了,现在就出发,去把开心带回来。”
他吸取了在广西挨打的教训,先到派出所去报了警。
派出所长决定,大年初二派警员出发,和刘志高一起去常州解救刘开心。
那是难熬的两天,夫妻俩哪儿都没去,只是看着儿子的照片发呆。终于到了大年初二,这天,天上下着微雨,刘志高和那个叫庄义龙的警官出发了。庄义龙是个话痨,一路上就他在说话,天南海北,无所不聊。刘志高的话很少,庄警官说的话大都变成了他的耳边风,有时他神志不清,不知道庄警官在说什么。尽管看了大学生发过来的照片,刘志高心里还是忐忑不安,生怕是假的,生怕这又是一次猴子捞月。
大年初三这天,他们来到了常州。就是到了常州,刘志高也还不能见到儿子,因为警方办案要走流程。这时,朱文远也从上海赶到了常州,见到如热锅上蚂蚁般的刘志高,朱文远安慰他,让他耐心等待。庄义龙在当地警方的配合下,摸清了孩子被收养的情况,这孩子是他死去的养父花两万元钱买来的。
警方决定在大年初五行动。
没有想到,那天孩子不在养母家,去外婆家拜年了。他们不能贸然到孩子外婆家里带走人,那样会惹麻烦。
听到这个消息,刘志高快疯了,这不是在折磨他吗?他真想一个人冲到孩子那里,强行把自己的亲生儿子抱走,管他刮风还是下雨。庄义龙安慰他:“老刘,你要体谅我们的苦衷,我们必须一次性干净利索地解决问题。要是在那里出现了麻烦,对谁都不好,影响最大的还是你,所以要忍耐。”
朱文远也劝慰他。
这个晚上,刘志高特别失常,一会儿哭一会儿又吼叫,犹如困兽。
朱文远理解他的心情,一直在宾馆里陪着他。
警方考虑到刘志高的情绪,生怕他做出什么不当的事情,就在大年初六的下午冒险赶往孩子的外婆家。好在事情往好的地方发展,没有遇到阻挠和抗法,警察把孩子和养母带回了派出所。
接到警方的通知,朱文远就和刘志高赶往派出所。
在出租车上,刘志高大口大口地吸烟,脸色苍白,浑身哆嗦,伸出一只手,死死地抓住朱文远的大腿。好在是冬天,朱文远穿得厚实,否则大腿都被他抓破了。刘志高边抽烟边喊冷,眼泪直流。朱文远的心情也很紧张,在安慰他的同时,也落下了泪水。
赶到派出所门口,刘志高站在那里,不敢跨进派出所。
朱文远鼓励他:“刘哥,进去呀,你马上就可以见到儿子了,马上就可以结束噩梦般的日子了,可以带他回家和亲人们过年了。”
刘志高猛地冲进了派出所。
当他见到那孩子时,他愣了几秒钟,然后疯狂地扑过去,抱住孩子,失声痛哭。
刘志高边哭边吼:“开心,我终于找到你了哇。开心,爸爸想死你了哇。要是找不到你,爸爸都不想活了,开心,我的儿子,你让我找得好辛苦哇,嗷嗷嗷——”
孩子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傻傻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一个民警对他说:“你别喊叫了,不要吓坏了孩子。”
听了民警的话,刘志高松开了抱住孩子的手,站起来,顾不得擦去满脸的泪水和鼻涕,拿出手机就给妻子打电话。
这时,庄义龙俯下身,嘴巴凑到孩子耳朵边上说:“他是你爸吗?”
孩子细声说:“他是我爸,我记得的。”
接通了宋琪的电话,刘志高喊叫道:“老婆,老婆,是我们的开心,是我们的开心!”
宋琪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刘志高抹了一把鼻涕和泪,说:“老婆,你别挂电话呀,我让儿子和你说话。你别哭了,孩子和你说话,你要和他好好说,别哭了,孩子都找到了,你哭什么。”
他让妻子别哭,自己的泪水却无法止住。
刘志高把手机递给了儿子,说:“开心,快和妈妈说话,妈妈和爸爸一样,一直都想着你,从来没有放弃过思念你。”
孩子接过电话。
开始,他没有说话。
听到宋琪在那里叫唤他之后,他才开口说:“妈,妈,我想你——”
这时,他的泪水才流淌下来。
宋琪哽咽地说:“开心,妈妈每时每刻都想着你,快回来吧,妈妈给你做好吃的,做你最喜欢吃的蛤蜊炖蛋。”
孩子说:“妈妈,你怎么不和爸爸一起来,我也好想你——”
刘志高长长地叹了口气,压在心中三年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仿佛听见了被压迫了三年的心脏自由自在地放松的声音。
孩子的养母站在一边,仿佛是个多余的人,这个养育了孩子三年之久的女人,也流下了泪水,那泪水不知道是辛酸,还是感动。
……
3
朱文远讲完刘志高的寻子故事,李妙已经用光了一小包纸巾了,每次讲到泪点,她的泪水就会滑落。朱文远讲到动情处,眼睛里也闪动着泪光。张森还趴在那里沉睡,在朱文远讲述的时候,他轻微的呼噜声有时会停止,过不了多久又会响起。张森也许是真睡,也许是假睡,真睡还是假睡,朱文远都理解他。如果是真睡,那他的确是太累了,一年到头也睡不上几个好觉;如果是假睡,那他是怕听到这些事情,触动内心最柔软的那个部分,增加思念女儿的痛苦。
列车向前疾驶,缩短着到目的地的距离。
李妙望着车窗外掠过的田园和山峦,内心平静不了。
无论是朱文远讲的关于刘志高的故事,还是她要追捕的钟秀珍,抑或是躺在病床上渴望见上她一面的父亲……李妙的内心此刻就像是一口翻滚着开水的锅。
刘志高的故事让她流泪,以美好的结局收场,十分励志。
钟秀珍是李妙的一块心病,她曾经两次在李妙手中漏网,不抓住她,李妙愧对自己的职业,愧对那些无辜的被拐孩童。想起钟秀珍,仇恨之火就会在她体内燃烧,不光是钟秀珍,所有人贩子都是她的仇人,钟秀珍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代表人物。这次贵州之行能否抓住钟秀珍,她心里没底,这也是她内心烦躁不安的原因。
关于父亲,她心里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头绪,每当母亲的话突然萦绕在她耳边,她就想张开嘴巴狂叫。李妙暂且尽量不去想父亲的事情,一切等这次贵州之行完结之后再考虑。李妙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避免陷入父亲的泥潭之中不能自拔。
她微微叹了口气。
朱文远递过来一个苹果,笑着说:“吃吧。”
李妙说:“谢谢,我不喜欢吃水果。”
朱文远说:“水果是好东西,一定要吃的,特别是你们这样的年轻女孩,水果会让你们更加美丽。吃吧,挺甜的。”
盛情难却,李妙接过了那个红苹果,咬了一小口,说:“还真挺甜的。”
朱文远说:“其实我也不喜欢吃水果,这是彭琼上车前给我的,既然带上车了,总归要吃掉,否则浪费了。”
李妙笑了笑,说:“是怕辜负了彭女士的一片心意吧。”
朱文远说:“也可以这么说。”
他们说着话,话题很快又回到了被拐儿童的身上,这是他们说不完,也无法回避的话题。
朱文远说:“为什么很多人在孩子被拐后不报案呢?我真是想不通。”
李妙说:“不报案的大都是农村孩子的家长,我想有两个原因:一是他们对警方不信任,因为这类案件的复杂性造成破案效率比较低,他们认为警方根本就破不了案,或者不去破案;还有一个方面,是我们宣传不够,有些人根本就不知道有报案这一说,这在偏远的山村比较普遍。”
朱文远说:“被拐孩子的家长不报案,在打拐工作中,就会有很多问题无法解决,比如解救后的孩子找不到亲生父母,给孩子造成二次伤害。”
李妙说:“这个问题相当严重,很多孩子找不到亲生母亲,最后就被送进了孤儿院。然而又有个别孤儿院把孩子卖掉,甚至卖到国外。所以,我们希望所有被拐孩子的家长都能到当地警方报案,然后抽血储存起来,日后找到孩子,就算孩子长大,音容笑貌有所改变,做下DNA的比较,就可以找到父母了。”
朱文远说:“有解救后找不到父母的案例吗?”
李妙说:“有的。”
朱文远说:“能否讲来听听?”
李妙说:“让我想想。”
她的目光注视着窗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十二岁小姑娘脏污的脸,还有她那双呆痴的眼睛。
4
赣南市郊,有座虎形山,在虎头位置的山脚下,有栋新盖的二层楼楼房,这地方属红星村管辖,离红星村五里路的距离,红星村人都知道这栋新楼里住着什么人。
新楼的主人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红星村的人都叫他光头佬,他的头皮光溜溜的,一片不毛之地。在新楼落成之前,他住在村里的老房子里。那时,他喜欢和退休的小学老师赵学文一起在村中央的老樟树底下下棋。光头佬脾气好,下棋赢了输了都一样,笑眯眯的;赵学文则不一样,赢了就洋洋得意,输了就大声嚷嚷。观棋的人都说,赵学文不像老师,光头佬的修养倒像老师。赵学文有时会气急败坏地说,这和老师有个鸡毛关系。大家就笑了,有人说,怪不得红星村的孩子上学后,就不会好好说话了。
光头佬的确是和善之人,比如,有哪个孩子看到他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光头,提出要摸摸,他就俯下身体,低着头,让孩子摸。一边的大人骂孩子没有礼貌,光头佬就说没有关系。就连那些女孩子想摸他的头,他都让摸,一点也不顾忌。
光头佬有两个儿子,一个在南昌,好像是个什么干部,很少回来,就是回来,也呆不了两天就走了,他不和村里人说话,碰到村里人眼睛往天上看,也不怕看不清脚下的路,摔个跤什么的。村里人都说他有官架子,当官后就没有人味了。每次他走后,光头佬都要给儿子擦屁股,碰到村里人就点头哈腰,替儿子说好话。光头佬的另外一个儿子据说在广东做生意,是个大老板什么的,这个儿子就更少回来了,两年回来一次就烧高香了。不过,他回来的时候可是对村人十分热情。两年前,他在离村里两公里的虎头山脚下建了栋新楼,让父亲搬出了红星村。
村人都纳闷,光头佬一个人住那里,如果有个急病什么的,找人也不方便,他要是死在楼里,尸体臭掉了也没有人知道。光头佬刚刚搬到新楼里住的那段时间,还会骑辆脚踏车回村里来找赵学文下棋。
可是后来就渐渐地不回村里了。
他就是骑车到城里去,路过红星村,也不下车歇歇脚。
没有了光头佬这样脾气好的棋友,赵学文很不习惯。
他和别人下棋,要是输了发脾气,别人不仅不会让他,还会和他吵,弄得鸡飞狗跳。
有人对赵学文说:“赵老师,你应该和光头佬学学,脾气大伤身体哪。”
赵学文说:“我要不发脾气会闷死的,没有办法,这脾气是改不了了。”
劝他的人叹气,说:“你这辈子也够不容易的,可怜你那些学生,遭了你多少罪哪。”
赵学文脸红耳赤地辩解道:“被我骂过的学生,哪个没有出息?那些笨蛋学生,我还懒得骂呢。”
劝他的人就哈哈大笑。
笑得他怒火冲天。
赵学文是红星村脾气最大的人。
而光头佬是红星村脾气最好的人。
赵学文找不到光头佬下棋,还真不习惯,他需要光头佬这样一个可以忍受他坏脾气的人,否则红星村永无宁日。
所以他会骑着脚踏车去山脚的新楼里找光头佬。
第一次去,赵学文发现楼里没人,他敲了很久的门,里面就是没有反应。
他只好灰溜溜地离开,心想,光头佬这鬼老头会到哪里去?
光头佬搬走后,赵学文一共去找了光头佬五次,只有一次门开了,光头佬笑容满面地把他迎进新楼。
新楼里面装修得很豪华,在赵学文眼中简直就是皇宫,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豪华的房子。光头佬带他楼上楼下参观,赵学文看得眼花缭乱,甚至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怀疑。赵学文说,你儿子对你真孝顺,造这么好的房子给你住。光头佬点头,说:“是好,是好。”赵学文说:“我那儿子要是像你儿子一样就好了,可惜他自己的钱都不够花,还老盯着我口袋里的那几块钱退休金。”光头佬说:“我不会赚钱,也没有退休金。要会赚钱,有退休金,也给他们花。”赵学文参观到底层时,发现有个小楼梯通向地下室,地下室有道封闭的门。光头佬没有带他到地下室里去。赵学文对地下室倒是十分好奇,这两层楼的房子,那么宽敞,还要地下室干什么?主人没有带他参观地下室的意思,他也没好意思提出来。
离开那里时,赵学文好像听到地下室里有响动,光头佬神色有些慌乱,赶紧把他拉到楼上喝茶了。
光头佬泡茶,说:“我这是好茶,听老二说,几千块钱一斤。”
赵学文说:“一万块钱一斤的茶叶,我也不稀罕,来,杀一盘吧,手痒了。”
光头佬说:“喝茶吧,不下棋了,我家里没有象棋。”
赵学文说:“你家的象棋呢?”
光头佬说:“留在老屋里了,没有带过来。”
赵学文说:“为什么不带过来?”
光头佬说:“那副象棋是旧物,儿子不让带过来,说新家全部要用新东西,就连我的衣服都全部买新的。”
赵学文说:“他们又不回来,你拿过来,他们也不知道。”
光头佬说:“不能拿,要是他们突然回来,发现家里有旧物,他们会不高兴的,我儿子对我孝顺,我不能让他们不高兴。”
赵学文说:“你又不是他们的儿子,你想干什么他们管得着?”
光头佬说:“话不能这么说,人要相互尊重,这点你比我清楚,你是有文化的人。”
赵学文嘿嘿干笑,说:“那你也可以买副新象棋放在家里哪,没事打个电话给我,我就可以过来陪你下象棋了。”
光头佬笑了笑说:“一直想买,总是忘记。”
赵学文说:“下次我给你带副新象棋来,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没有人找你玩,你会闷死的。”
光头佬说:“不闷不闷,没事种种菜,看看电视,喝喝茶,挺好的。我儿子说,这叫修身养性,颐养天年。”
赵学文哈哈大笑。
因为没有象棋,光头佬又不肯和他回村里去下棋,赵学文觉得索然无味,他是个一天不下棋会死的人,坐了会,喝了几杯茶,就急着回村里找人下棋去了。离开光头佬家,赵学文还在琢磨,光头佬要那个地下室干什么,地下室里为什么会有响动?这个问题困扰着他,一直到揭开真相。
有一天,光头佬从城里回来,骑车路过村里,碰到了赵学文。赵学文怒气冲冲的样子,他刚刚和别人下完象棋,因为输了,十分光火,发了脾气,对方也不相让,和他针锋相对,弄得他气急败坏。
光头佬被他拦了下来。
赵学文还在喋喋不休,还要光头佬给他评理。
光头佬说:“息怒,息怒,气大伤肝。”
赵学文发现他自行车前面的筐子里有条崭新的不锈钢锁链,锁链上还有个皮项圈,心里十分好奇。他的怒气顿时云消雾散,拿起锁链,疑惑地说:“你买这个干什么用?”
光头佬神色有点慌乱,但是很快镇静下来,笑了笑说:“儿子说准备给我捎条外国狗回来养,我先买条链子准备着。”
赵学文说:“你真有雅兴,看来真要过上等人的生活了,怪不得不回村里和我们玩了。”
光头佬笑了,笑得有些难为情。
赵学文说:“对了,你买新象棋了吗?要是买了,我就经常到你家去下棋,红星村的其他人都没有棋德,只有你配和我下棋。”
光头佬说:“哎哟,我忘了,下次一定买,一定买。买好象棋,我会通知你。好了,我家里还有事情,先走了,改日再玩。”
赵学文说:“有什么要紧事,来,陪我下完一盘棋再走,好不容易碰到你来村里。”
光头佬无奈,只好和他下棋。
下棋前,光头佬强调说:“学文,说好就下一盘棋的,我家里真的还有事情。”
赵学文说:“好,好,就下一盘。”
这盘棋下了好长时间,最后还是赵学文输了,这个臭棋篓子,棋艺不精,还特别喜欢下棋,输了还发脾气。光头佬本来想让他赢的,想想,还是赢了他。输了棋,赵学文依然骂骂咧咧,话说得特别难听,根本就不像一个老教师说出的话。光头佬一如从前,他骂他的,自己站起身,微笑着说:“好了,你慢慢骂,我要回家了。”赵学文不解气,拉住他,还要下一盘。光头佬扯开他的手,说:“走了,走了,下回再下。”
光头佬走到脚踏车旁边,准备骑车回家,却发现脚踏车前面筐子里的不锈钢拴狗链子不见了。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双手在发抖。赵学文不骂了,问他:“怎么不走了,是不是还要和我下一盘?”
光头佬突然大声吼叫道:“谁拿了我的链子!谁拿了我的链子!”
他从来没有如此大吼过,把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光头佬还骂出了口:“谁他娘的拿了我的链子,快给老子还回来!”
这时,一个观棋的人说:“刚才,我看见杨二嫂的儿子拿着一根链子玩,不晓得是不是你的?”
光头佬朝他吼道:“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你看见了,为什么不制止他,不让他拿走?”
那人诚恐诚惶地说:“我,我去给你要回来。”
过了一会,那人把链子给他取回来了,递给光头佬。光头佬把链子扔回筐子里,二话不说,怒气冲冲地骑车走了。给他取回链子的人摸了摸自己的头,自言自语道:“他的链子被孩子拿走,关我屁事呀!我还屁颠屁颠去给他取回来,最后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他的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只有赵学文没有笑。
看着光头佬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就在赵学文最后一次去光头佬家时,发现了他家地下室的秘密。那是在光头佬搬到新楼里住的一年以后的事情。
赵学文那天棋瘾上来了,拿着一盒棋子,出了家门。在村里转悠了一圈,没有找到可以和他下棋的人,奇怪的是,那天村里的几个棋友,不是家里有事,就是下田劳作去了。他十分沮丧地回到家里,长吁短叹。老伴见他难受,说:“一天不下棋就把你急成这样,你就不能在家里陪我说说话?”赵学文说:“臭老太婆,我已经三天没有下棋了,心里都痒死了。”老伴说:“棋是你的命,我什么也不是,当初怎么就瞎了狗眼嫁给了你。”赵学文没有理她,突然,他想起了光头佬。自从那次光头佬因为狗链子生气,已经过去大半年了,也不晓得他怎么样了。赵学文想了想,还是去找他玩吧,他应该买了新象棋了。
他出了家门,骑上自行车,往光头佬家的方向奔去。
光头佬家在山脚下,离村子远,而且周边也没有公路什么的,特别幽静,空气也好。赵学文感叹,光头佬和他儿子真会寻地方。
光头佬家门紧闭。
赵学文敲了敲门,没有人应答。
难道他不在家?
赵学文趴在门上,眯着眼睛从门缝里往里看,什么也没有看到。他想,光头佬会不会在楼上看电视?可是,他没有听到电视的声音。如果就这样离开,赵学文心里不甘。他就大声喊叫:“光头佬,开门,开门——”
还是没有人回答他。
他想光头佬真的不在家了。
一不做二不休,赵学文这样喊叫道:“光头佬,我晓得你在里面干见不得人的事情,连门都不敢开,还装作不在家的样子。你就在里面,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在干什么!你要再不开门,我就把你干的事情回村里告诉大家!”
赵学文的话音刚落,二楼的窗户打开了,光头佬探出头,说:“你叫什么呀,我在睡觉呢。我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你这个人就喜欢胡说八道。”
赵学文哈哈大笑起来。
光头佬打开了门,赵学文推着自行车走了进去。
光头佬说:“走,上楼喝茶。”
赵学文说:“光头佬,我是来找你下棋的,不是来喝茶的。”
光头佬说:“我都忘了怎么下棋了。”
赵学文说:“老东西,你说什么?忘了下棋?”
光头佬说:“真的忘了下棋了,走,上楼喝茶吧。”
赵学文好像听到有人在哭,是女人在哭,声音很小,却还是能够听到。他说:“你家还有人?”
光头佬把他拉上了楼,说:“哪有人?”
赵学文说:“刚才我分明听到有女人哭。”
光头佬显得很不高兴,恼怒地说:“赵学文,我一直敬重你。以前和你下棋,你输了,怎么骂人,怎么发火,我都不生气,都让着你,因为你是有文化的人。今天,你先是在我家门口吼叫,还威胁我说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我好心让你进家里来喝茶,你却说我家里有女人哭,你到底安了什么心,到底想干什么?我一个老头子,独自住在家里,你非要说我家里有女人,真想败坏我的名声?”
赵学文说:“我真的听见有女子的哭声,你别急嘛,也许是从屋后的山上传来的哭声,我又没有说你家里藏有女人,你急什么呀。”
光头佬说:“这才差不多。学文,你坐会儿,我下楼到厨房里拿烧水壶,一会就上来给你泡茶。”
光头佬下去后,赵学文站在楼梯口,竖起耳朵听,哭声听不见了。
他却听到光头佬在底下压低了声音说:“我警告你,别再哭了。再哭,饿你三天,看你还哭不哭得出来。”
赵学文感觉他是在地下室的门口说话的。
是的,不一会,他听到了光头佬从底下室爬上楼梯回到一层的脚步声。赵学文赶紧回到沙发上,坐在那里,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光头佬上楼来后,装模作样地说:“你还听到女人的哭声了吗?”赵学文说:“没有了,没有了。”光头佬说:“我看你也是老糊涂了,耳朵出了问题,赶紧去医院检查检查,要是耳朵有毛病,过两年你就变成聋子了。”赵学文坐在沙发上,觉得很不舒服,屋子里虽然装修很好,可是被光头佬糟蹋得差不多了,地板脏兮兮的,还有股奇怪的臭味。得知光头佬家没有象棋,他也不下象棋了,加上受不了屋里的臭味,赵学文坐了会就告辞了。下楼时,赵学文特地朝地下室那边瞟了一眼,发现通向地下室的楼梯上,有几个浅显的脚印,看得出来,那不是光头佬粗大的脚印,而是小脚印。
走出光头佬的家门,赵学文骑车回村子去了。
光头佬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山坳之中,才骂了声什么,进屋用力地关上了门。
其实赵学文没有回村,他觉得光头佬太不正常了。女人的哭声、光头佬在地下室门口的话语、通向地下室楼梯的脚印都让他生疑。还有,当初光头佬说买拴狗链子,是因为儿子要捎只外国狗给他养;可是,赵学文刚才在他家里,连狗毛都没有见到一根。赵学文觉得光头佬家里十分可疑,他决定偷偷地回去看看。
赵学文悄悄地来到光头佬家的楼后面,他看到有扇窗比较低,就蹑手蹑脚地来到窗前。那窗紧闭着,窗玻璃靠里的那面贴着报纸,他看不清里面的状况。突然,赵学文听到了光头佬的怒骂声,接着,传来一个女子的哭喊,准确地说,是个小姑娘的哭喊。
光头佬怒骂道:“你这个小贱人,我叫你哭,叫你哭!”
小姑娘哭喊道:“求求你,别打我了,别打我了。”
光头佬说:“老子打不死你,小贱货,以后有人来不老实,老子把你拉到房子后面,挖个坑,活埋了你。”
小姑娘不说话了,只是哭,哭得很是凄惨。
这回,赵学文听得真切,原来光头佬家里还真有女人,而且还是个孩子,他……赵学文想不下去了,骑上车就往派出所里跑。
……
警察在光头佬的地下室里找到了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小姑娘脖子上套着拴狗的项圈,那根不锈钢链子一头拴着项圈,一头拴在地下室的柱子上。她身上的衣服肮脏,蓬头垢面,睁着一双惊恐痴呆的大眼睛,她身上,唯有双手是干净的。看到她这个样子,连解救她的警察都难过得落泪。
被抓后的光头佬招供,这个小姑娘是他三年前花三千块钱从人贩子手中买来的,他看这姑娘长得好看,就动了色心,想到儿子也不可能回家住,家里就剩他光棍一人,把她买回家当老婆挺好的。于是,在一个深夜,他把小姑娘带回了家。光头佬的老屋有很多房间,他就在一个房间里,挖了个地下室,把小姑娘囚禁在里面,每天晚上进入地下室猥亵她。光头佬其实已经没有性能力了,但是他的色心不死,除了用手摸小姑娘的下体,他还有一个让自己达到快感的方式,那就是让小姑娘不停地摸他的光头,摸得爽了,他才心满意足地睡去。小姑娘被他囚禁着,连一条狗都不如。这老畜生在外面装得像个好人,晚上回家就不是东西了,还经常毒打恶骂小姑娘。在小姑娘的眼里,他就是个老恶魔。光头佬的事情后来被他的二儿子发现了,二儿子也是个畜生,竟然觉得父亲养个小姑娘是正常的事情,还替光头佬着想,在山脚下给他建了栋楼,让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折磨小姑娘,获得快感。因为二儿子担心父亲住在村里,事情迟早会败露。搬进新房子后,光头佬哪有心思去下棋了,躲在小楼里,喝点茶,看会儿电视,猥亵会儿小姑娘,日子过得邪恶又快活。他原来就有条链子是用来锁住小姑娘的,搬到新房后,觉得儿子说得有道理,什么都要新的,反正儿子有钱,他就买了条新的拴狗链子。在新房里,需要小姑娘的时候,就把她从地下室牵上楼,猥亵完后,就把她锁回地下室。光头佬没有想到事情会败在赵学文身上,他还说过,等他从监狱里出来,要杀了赵学文。这话传到赵学文耳里,赵学文的火暴脾气又上来了,忿忿地说:“这个龌龊的老流氓,我等着他出来杀。不过,他还能不能从监狱里活着出来,还是个大问题呢。”
而这个可怜的小姑娘竟然没有名字。
她从小就被人贩子拐卖,无论被卖到哪里,都没有人给她起名,她的名字就是:喂、小东西、臭丫头、小贱人等等。她自己说,从她记事起,就一直被人卖来卖去,有十三次之多。在光头佬家里是最长时间的一次,也是最残酷的一次,那是她生命之中最灰暗的岁月。后来,她每当看到秃顶的男人,就禁不住浑身发抖,惊恐万状,她的手甚至不敢去触摸光滑的东西。
像她这样被多次拐卖的孩子,自己对家乡和亲人没有记忆,根本就找不到她的亲生父母。解救出来后,问题重重。
她身体的要害部位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好几个脏器都有毛病,需要长时间的住院治疗。住院治疗要花大笔的钱,公安局没有这方面的经费,她也没有亲人给她出钱治疗,该怎么办?总不能让她因为病痛而死,她的命运已经够悲惨的了。李妙去医院看她时,心疼得要命,她不敢和小姑娘的目光对视,她从小姑娘的身上,看到了童年的自己。李妙想,要让她活着,而且要好好地活下去。李妙找了很多部门,比如妇联、民政局等单位,这些单位也说没有钱给孩子治病。就在她焦虑时,她那做生意的中学同学联系了一个大老板,答应给孩子治病。
孩子的病治好后,她的归宿成也有了麻烦。
那个捐助孩子治病的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离异,因为不能生育,膝下无儿无女,她对孩子十分呵护,经常去医院看孩子,还带孩子出去吃饭,给孩子买漂亮的衣服。女老板有明确的意愿要****。可是,打拐被解救的儿童如果找不到亲生父母,将面临不能被收养的困境。因为一个孩子如果被认定为“打拐儿童”,那么他就不是“弃婴弃童”也不是“孤儿”。根据法律规定,如果不是弃婴弃童和孤儿,就不能被其他家庭收养,“打拐儿童”在法律层面上,很难进行收养程序,谁也不知道他的亲生父母什么时候会来找他。
因此,女老板十分无奈。
但是女老板告诉李妙,她是真心喜欢这个女孩子,就是不能****,她也会关注到底,让孩子走向新生。
这点让李妙心里有了安慰。
李妙也曾经想过自己收养她,让她当自己的妹妹,此生不能让她再遭受苦难。
这是李妙良好的愿望,可是,这个世界很多良好的愿望都无法实现,就像女老板也无法实现自己的愿望一样。
因为孩子没有名字,李妙给她取了名字,叫李美,她们的名字合起来就是美妙。
因为几个月过去了,李美的亲生父母没有来认领她,最终,她被送进了社会福利院。
那天,女老板和李妙一起送李美去社会福利院。
安置好后,女老板在离开时,对李妙说:“李警官,我真希望李美能够喊我一声妈妈。”
李妙说:“我也希望如此,那样李美就有福了。”
李美听到了女老板的话,她走到女老板面前,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泪花,轻轻地叫了一声:“妈妈——”
女老板顿时泪流满面,抱着李美说:“乖女儿,无论你在哪里,你都是我的女儿。”
话虽然这样说,可是,李美未来的命运会怎么样,谁都不能预测。
她终究是一只受过伤害的孤独小鸟,能否在人生的天空中自由飞翔,还要看她自己的造化。
5
张森醒了,他朝他们笑了笑,没说话。
李妙微笑着说:“睡得好吗?”
张森也笑了笑,说:“挺好的,梦见女儿了。”
朱文远递给他一个苹果,说:“是不是总是梦见女儿?”
张森接过苹果说:“是呀,总是梦见。有时梦见找到她了,很高兴,会笑醒;有时梦见她被人打被人骂,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心里就黄连一样苦,苦醒了。”
李妙说:“我理解你的心情,那么,刚才做的是什么样的梦呢?”
张森笑着说:“好梦,梦见到站了,一下火车,看到女儿来接我。她抱着我说,爸爸,我知道你会来的,所以在车站等你,等你带我坐飞机回家。我看到孩子的脸红扑扑的,眼睛也很亮,穿着也很光鲜,还长高了,觉得她没有受什么苦,就笑醒了。醒来还是在寻找的途中,只能苦笑了,还不如不要醒来。”
李妙听了他的话,心里酸酸的,难过。
她突然想起父亲,他当时要是真寻找过自己的话,有没有像张森那样做过梦,不管好梦还是噩梦?
她找不到答案。
李妙还想,自己要是有张森这样的父亲,那该有多幸福。
朱文远说:“有梦总比没有梦好,有梦就证明还心存希望。”
张森不说话了,大口地啃着苹果,他的眼神充满哀伤和渴望。
他们都不说话了,目光都掠到窗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内心世界,他们看待窗外风光的感受也不一样。
李妙和张森并排坐着,朱文远坐在他们对面,旁边还空着一个位置。
火车在湖南的一个站点停靠后,上来了一些人。
有个八九岁左右的男孩,背着书包,走到朱文远面前,问道:“叔叔,这里有人坐吗?”
朱文远笑笑,说:“没人,你坐吧。”
小男孩个子不高,不胖不瘦,短发,圆脸,稍黑,鼻子有点扁,嘴唇比较厚,大眼睛,眼神有股子怨恨之气。
李妙比较敏感,问道:“小朋友,就你一个人吗?”
小男孩点了点头。
李妙又问:“你要去哪里?”
小男孩说:“随便。”
李妙说:“随便?”
小男孩说:“是的,随便。”
李妙说:“父母亲知道你出来吗?”
小男孩不说话了,把头扭向另外一边,不搭理她了。
李妙知道了,这孩子是自己离家出走的,她隐隐约约有种担心,担心这个孩子会失踪。她观察了一下,这节车厢里没有上来跟踪男孩子的人,她能够看得出来,这都是罗小武教她的。识别人贩子的能力是罗小武教她的,她还有另外一种手段,那就是散打,那是她舅舅教她的。她在被解救之后,舅舅就开始教她散打,让她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不至于再受到伤害。
小男孩站起来,对朱文远说:“叔叔,帮我看好我的座位,我去去就来。”
朱文远说:“好吧。”
小男孩在车厢里慢慢走着,左顾右盼,像是在观察什么。
李妙说:“朱记者,我去盯着那孩子。”
朱文远说:“你断定他是离家出走的孩子?”
李妙说:“是的,保证没错。”
那孩子一节车厢走完了,又走向另外一节车厢。他还是左顾右盼,审视着车厢里的每个人。李妙跟着他,和他保持十几米的距离。他到底要干什么,李妙不得而知,但她清楚他这样做是有目的的。难道他是个小偷,在观察谁的钱包和贵重物品更加容易得手?问题是,他根本就不像小偷,李妙有点困惑。其实,小偷脸上也没有写上小偷两个字,凭什么他就不像小偷?
快走到最后一节车厢的时候,遇到了列车员在查票。
孩子一看到查票,转身就要走,他惊慌的样子引起了列车员的注意,列车员追上来,抓住了他。那个女列车员长得粗壮,看上去就是个虎妞。她粗声粗气地说:“你跑什么跑,票!”男孩子挣脱不开,顿时脸红耳赤,话也说不出来。李妙明白了,这孩子敢情是逃票上车的呀。她想,自己应该出手了。她走过去,对列车员说:“对不起,对不起,他是我弟弟,因为时间紧,来不及买票就上车了,还没有补票,现在马上补,马上补。”列车员放开了孩子,孩子低着头。列车员看她态度不错,教训了几句,就给孩子按最近一站上车到终点下车的旅客补了票。
李妙把票递给他,说:“收好,这是你的车票。”
男孩子把票塞进了口袋,跟着李妙回到了座位上。
李妙递给他一瓶矿泉水,说:“喝吧。”
男孩子接过矿泉水,说:“谢谢。”
李妙笑了:“饿吗?”
男孩子喝了口水,说:“不饿。”
李妙说:“能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吗?”
男孩子对他们有了基本的信任,放松了许多,说:“我叫王逸。”
朱文远说:“这名字不错呀。”
王逸看了他一眼,说:“你喜欢我的名字吗?”
朱文远说:“喜欢。”
王逸突然说了一句话,让朱文远、李妙和张森吓了一跳。
他说:“叔叔,你既然喜欢我的名字,看来也喜欢我吧?如果是这样,你把我买了吧,我给你当儿子。我在火车上看了一遍,还是你们比较可靠,叔叔,你答应我做你的儿子吗?”
朱文远说:“我是喜欢你的名字,也喜欢你,你要我买你当儿子,你最起码要告诉我理由,还有,需要给你付多少钱哪?”
李妙注视着他,期待着他的回答。
这个自己拐卖自己的孩子,李妙还是第一回碰见。
于是,小男孩王逸给他们讲起了他的故事。
6
王逸不是父母眼中的那种乖孩子。
父母眼中的乖孩子是什么样子的?王逸知道,就是:听话,听话,听话。
王逸的父亲王九月和母亲蔡慧香都是政府机关的小公务员,他们像中国千千万万的家长一样,望子成龙,十分膜拜“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这个狗屁信条。孩子从懂事起,他们就希望孩子变成无所不能的神童,给孩子报了许多培训班,王逸从小就没有自由。
上了小学一年级后,他们对孩子要求就更加严格了。
一个星期七天,除了正常到学校上课,周末和每天晚上都安排了培训,比如周一、周三、周五晚上是各一个小时的英文课,周二、周四晚上是各一个小时的钢琴课,周末两天,分别有小学生作文培训、歌唱培训、乒乓球培训等等。每天晚上上完培训课,回来还要做学校布置的作业,王逸就像一个小陀螺,不停地旋转。
这可怕的不停旋转,终于激发了王逸的逆反心理。
从小学二年级开始,他就不好好学习了,不光在课堂上不好好听讲,那些培训课也打不起精神。他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这让父母亲十分恼火,动不动就打骂他。王九月和蔡慧香夫妻俩轮流值班,一人看管儿子一天。王逸记得有一次,他的两道算术题没有做对,蔡慧香检查出来后,呵斥他重新做。他没有办法,只好重新做,但是,他的心根本就不在算术题上,第二遍还是没有做对。蔡慧香气急败坏,拿起苍蝇拍子,劈头盖脸地打,边打边说:“让你不好好学习,让你不好好学习!”王九月从房间里走出来,非但没有制止妻子打儿子,还在一边说:“该打,不打不长教训。”
王逸哭了,但是哭也没有用,母亲还是继续打骂。
打骂完后,还逼迫他继续做作业。
从那以后,挨打就是家常便饭。
父母越是打骂,王逸就越不好好学习。
他越是不好好学习,成绩就越一塌糊涂,父母就越加施暴。
小学二年级的期末考,王逸的成绩是全班最差的。他不敢把成绩单带回家,偷偷地撕掉了。结果,那个晚上,就像世界末日一样了。先是蔡慧香打骂他,然后是王九月收拾他,他被打得脸青鼻肿,晕头转向,泪流满面。那个晚上,他噩梦连连,几次在噩梦中醒来,浑身发冷,在黑暗中无助地流泪。
第二天,他对同学许成林说:“许成林,你爸爸妈妈打你吗?”
许成林说:“我爸爸妈妈才不打我呢。”
王逸说:“可是我爸爸妈妈打我,我恨死他们了。”
许成林说:“你得给他们个教训,不然他们还会继续打你的。”
王逸说:“什么教训?”
许成林在他耳朵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王逸点了点头。
这天晚上,上完钢琴课回来,蔡慧香看着儿子做作业。突然,王逸抱着肚子倒下去,喊叫道:“痛死我了,痛死我了——”
蔡慧香吓坏了,看着满地打滚的儿子,不知所措,喊叫道:“九月,九月——”
王九月跑过来,抱起儿子,说:“小逸,你怎么了,告诉爸爸,你怎么了?”
王逸说:“肚子痛,肚子痛,痛死了。”
蔡慧香说:“九月,你说怎么办。”
王九月恼怒地说:“还能怎么办,赶快送医院。”
在医院的急症室,医生给王逸检查时,哭着对医生说:“我肚子好痛,都是爸爸妈妈打的,他们总打我,打得我肚子得癌症了。”
医生检查完后,让蔡慧香带孩子出去,他有话要对王九月说。
蔡慧香和王逸在外面等了会,就看见王九月阴沉着脸走出诊室。他瞪着眼睛,说:“回家,回家再说。”王逸以为回家就没事了,从此后,爸爸妈妈就不会打他了。王逸万万没有想到,刚刚踏进家门,王九月一把拎起王逸,狠狠地在王逸脸上搧了一耳光,王逸只觉得耳朵“嗡”的一声响,半边脸火辣辣地疼痛,他大哭起来。王九月把王逸脸朝沙发按在那里,抡起巴掌,使劲地打着他的屁股。
蔡慧香说:“九月,你打他做什么呀,他不是刚刚肚子痛吗?”
王逸被打得直叫唤。
王九月愤怒地说:“这小兔崽子,还学会装病了,还向医生告状,说我们打你,老子看你肚子还痛不痛,打死你,打死你!”
蔡慧香不顾孩子的痛苦叫唤,还在一边说:“打死他,打死他,小小年纪就这样,长大了该怎么办?我们是恨铁不成钢呀,怎么会生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孩子。打,给我往死里打,看他还敢不敢说谎。”
王九月打累了,才住手,然后恨恨地走进房间。
蔡慧香凶巴巴地对儿子说:“你长记性了吧,以后再敢这样,看打不死你!还不滚去睡觉!”
王逸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妈妈,你们是不是真的要我死?”
蔡慧香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还是凶巴巴地说:“还不滚去睡觉,啰唆什么。”
王逸忍受着疼痛,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间。
这天清晨,小区里早起晨练的一个老头发现楼顶边缘站着一个孩子。老头找来了保安,说:“你看,楼顶是不是站着一个孩子?”保安一看,说:“是呀,是个孩子,他要干什么?”老头说:“你眼神好,看看是谁家的孩子。”保安又看了看,说:“是王九月家的孩子,没错,是王九月家的孩子。”老头说:“这孩子要干什么?”保安说:“不会也是在晨练吧。”老头说:“你有病呀,他站在那里是晨练?我看这孩子一定是受了什么委屈,想不开了。”保安说:“对,对,想不开了。”
老头说:“赶快打电话给他们家,让他们家长上楼救人。”
保安说:“好,好,我马上去打。”
老头说:“还要报警,报警!先报警吧,要是孩子跳下来,就麻烦了。”
保安赶快去打电话了。
王九月夫妻还在沉睡,突然电话铃声响起。王九月踢了踢妻子,说:“快去接电话。”蔡慧香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说:“喂——”
保安在电话里说:“不好了,你儿子站在楼顶准备跳楼了。”
蔡慧香吓得发抖,对丈夫说:“小逸,小逸要跳楼。”
王九月说:“你说什么?”
蔡慧香说:“小逸站在楼顶,要跳楼。都怪你昨天晚上,把他打得太狠了。”
王九月吼道:“什么时候了,还说废话,救人要紧。”
当他们爬上顶楼时,警察和消防队的武警都赶到了,消防官兵在楼下铺上了气垫。整个小区的人都被警笛吵起来了,纷纷出来看热闹。
王逸站在那里,一直流泪,喃喃地说着:“爸爸妈妈,你们要我死,要我死。”
爬上楼顶的王九月夫妻吓得浑身哆嗦。
王九月说:“小逸,你千万别跳呀,有什么话好好说。”
蔡慧香哭得像个泪人,喊叫道:“小逸,别跳哇,我的心肝,别跳呀。”
王逸回过头,对他们说:“我不是你们的心肝,我是你们的仇人。你们还记得吗?我作业题没有做对,你们用苍蝇拍子打我,打得我满脸都是伤;我考试没有考好,你们打我,打得我鼻子都流血了;我英语考级没有通过,你们让我跪在地上练习口语;我偷偷看会儿电视,你们用遥控器砸我的头,让我头上鼓起了老大的包。我干什么都不行,只能够按你们的要求去做。只要我不听话,你们就打我骂我,我被你们打怕了,你们真下得了手,好像我生来就是为了被你们打的。我明白了,你们是要我死,我就去死。我死了,就再也不会挨你们的打了,你们也再也打不到我了。”
王九月说:“小逸,我们错了,再不会打你了,快过来,快过来——”
蔡慧香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王逸说:“爸爸,我死了,你们就安静了,我也不会惹你们生气了,我做不了你们的好孩子,我也很辛苦,活得没有意思,死了就再不要做作业了,再不要学习了,再不会挨打了。爸爸,我再不想做你们的儿子了。”
他说完就真的跳下了楼。
王九月站在那里,呆了。
蔡慧香当场就昏了过去。
要不是楼不太高,消防官兵在楼下铺好了气垫,王逸必死无疑。王逸捡了条小命,还得感谢那个老头和保安。王逸跳楼事件之后,王九月夫妻俩有了些改变,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再打骂王逸了。尽管如此,他还是背负着沉重的压力,学校的功课和校外的辅导班还是那么多,王九月夫妻对他的学习还是如临大敌,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更谈不上让他去玩了。他们不打不骂后,王逸学习认真了些,可是他心里特别逆反,只要能够偷懒就偷懒,因为他知道父母亲不会打骂他了。
王逸好不容易熬到了小学三年级。
这年他九岁。
一个九岁的孩子,因为父母亲给予的压力,很多时候变得沉默寡言,像个小老头。他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渴望笼子外面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天空。王逸不知道自己的天空在哪里,他经常想一个人去流浪,像三毛那样去流浪,尽管三毛经历了那么多苦难,那也比在空气紧张得可以点燃的家里强。父母亲总是说,为了未来如何如何,现在要怎样怎样,如果现在不怎样怎样,未来又会如何如何。听到那些话,王逸的脑海顿时一片糨糊。他美好的童年就这样被父母扼杀,没有快乐,没有天真,没有自由,没有爱。他就是一个学习机器,因为这台学习机器并不像父母期待的那样运转,所以他吃了很多苦头,父母要修理他。他不愿意做这样的机器,他希望自己是只自由飞翔的鸟。
王逸离家出走的起因,是因为那次钢琴的考级。
如果要让王逸选择,他最厌恶的东西是什么,他肯定会选择钢琴。
他从小就讨厌钢琴的声音,那不是美妙的音符,而是一根根针,扎进他的心脏。想想,一个人不是因为热爱或者喜欢去学习一种乐器,能够学好吗?不能,不但不能,还是一种折磨,心灵和肉体的折磨,对孩子来说也是一样。
王逸有一次做梦,梦见自己把钢琴烧掉了。
在梦中,他看着被焚烧的钢琴,就像看着一具被焚烧的恶魔的尸体,他拍手欢呼。
醒过来后,又看到放在自己房间里的钢琴,他跳了起来,疯狂地在钢琴上乱弹一气,把父母吵醒过来。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父母跑到他房间里来,问他:“你怎么不睡觉?半夜三更弹什么琴?”他回答说:“你们不是希望我长大后像朗朗那样吗?我弹,我弹,我弹弹弹——”
父母用怪异的目光看着他,以为他疯了。
也许,他们真会把一个孩子逼疯。
现在的中国,很多父母都有把孩子逼疯的潜质和能力。他们不是站在孩子的立场上对待孩子,而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消灭孩子美好的天真和快乐。他们不知道,孩子的未来是由他们自己掌控的,而不是大人为他们设计的,未来的确不是现在大人理解的那样,未来是由孩子们自己创造的。
王逸的钢琴考级没有过,而和他一起学的几个孩子都考过了,其中就有蔡慧香同事的孩子。蔡慧香的同事在单位里十分得意,夸她的孩子厉害,这还不算,还在她背后说王逸的怪话。怪话传到蔡慧香耳朵里,气得半死。她觉得王逸丢了自己的脸,回到家里,她忘记了王逸跳楼的事情,再次发作了,抓住王逸又打又骂。要不是王九月拦住,王逸又会吃不少苦头。打和骂,王逸已经习惯,妈妈这不过是故伎重演。让他不能接受的是,蔡慧香在他的书包里发现了一个ipad,里面有很多游戏。蔡慧香一怒之下,把ipad给砸坏了。这可是许成林借给王逸玩的,三千多块钱呢。王逸吓坏了,这可如何是好。明天怎么把ipad还给许成林,王逸怎么赔得起。
那个深夜,九岁的王逸偷偷溜出了家门,出走了。
他听过一些人需要买孩子的事情,就想把自己卖了,卖自己的目的十分简单:赔许成林一个新的ipad。
他怕在长沙被父母找到,就想到一个父母找不到的地方,把自己卖了,然后将钱寄回给许成林。于是,他偷偷地混上了K1251次列车。
7
李妙让张森稳住王逸,她和朱文远到车门那边商量对策。李妙说:“这个孩子十分危险,要是被人贩子拐走,把他卖给一些利用孩子犯罪的团伙,比如卖给黑煤窑、黑砖厂做童工,或是卖给那些非法倒卖人体器官者,那这个孩子就完了。”朱文远说:“李警官,你说怎么办?”李妙想了想,说:“最好是,想办法从孩子那里得到他父母的联系方式,尽快和他父母亲联系上,然后让他们把孩子领回家。”朱文远点了点头。
他们回到了座位。
王逸眼神里充满了渴望。
他对朱文远说:“刚才张叔叔说了,你是好人,你就把我买了吧,一部ipad的钱就可以了,我不会多要的。”
朱文远认真地说:“你真要我买你?”
王逸点了点头,说:“真的。”
朱文远说:“那我答应你,买你!”
他以为王逸会很兴奋什么的,没有想到,王逸听了他的话,低下头不说话了。
朱文远说:“叔叔答应买你了,你怎么不高兴了?”
王逸低着头说:“你会像我爸爸妈妈那样逼我学很多东西吗?”
朱文远说:“我不逼你。”
王逸说:“你会像他们那样动不动就打我吗?”
朱文远说:“有什么事情,我们讲道理,绝对不会打骂。”
王逸抬起头,说:“这还差不多,那就成交吧。”
接下来,朱文远、李妙和王逸有说有笑,他们仿佛成了一家人。他们想从王逸的口中得知王逸父母的联系方式,电话或家庭住址什么的,都被小家伙警惕地拒绝,他怎么也不肯说。最后,李妙想到了一个办法。
李妙说:“我们怎么把钱给你的同学许成林呢?”
王逸说:“寄给他吧。”
李妙说:“你知道许成林的地址吗?”
王逸说:“知道的。”
李妙说:“那你把他的家庭地址告诉我们,我们一下火车就给他寄钱,你说怎么样?”
王逸说:“好呀。”
李妙从包里取出一个小本子,从中撕下了一张纸,递给他,说:“就写在上面吧。”
王逸在纸上写下了地址。
李妙说:“寄钱要留联系电话的,你知道许成林家的联系电话吗?”
此时,王逸放松了警惕,在纸上写下了许成林家的电话号码。
李妙拿到那张纸,赶紧离开了座位,来到了车门边,掏出手机,拨王逸写在纸上的那个电话号码。拨了十几次,电话就是没有人接,这是大清早,应该有人接电话的呀。李妙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焦虑,要是联系不上孩子的家人,他们不可能带着孩子一起走。就在她觉得自己快绝望之际,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是个男孩,她问:“你是许成林小朋友吗?”男孩说:“是呀,你找谁?”李妙说:“能让你爸爸或者妈妈来听电话吗?”许成林说:“你告诉我有什么事情,现在广告电话可多了,爸爸妈妈都不愿意接这样的电话。”李妙说:“你知道王逸吗?”许成林说:“知道,知道,他是我同学,他失踪了,他爸爸妈妈急死了,大家都在找他,你知道他在哪里吗?快让他回家。你告诉他,我爸爸说了,ipad就不要他赔了。”李妙说:“你赶快让你爸爸接电话。”许成林说:“好,好。”李妙就听到许成林在电话中高声喊他爸爸的声音。那声音充满了某种特殊的情味,李妙从来没有体验过的那种情味,或者王逸也没有体验过。她的脑海中父亲的面孔一闪而过。
李妙从许成林父亲那里得到了王九月的手机号码,李妙要他赶快赶到贵阳火车站,到站台上接王逸。可是,王九月根本就来不及赶到贵阳火车站,就是坐最近那个航班的飞机也赶不到贵阳,因为列车停靠的下一站,就是贵阳了,时间不会太久。李妙有了个主意,把王逸交给贵阳铁路警方,王九月赶到贵阳后,直接到贵阳铁路公安局去领人。
打完电话,李妙马不停蹄地找到列车长和乘警长。
李妙请求他们和贵阳铁路警方联系,让他们在贵阳站接走王逸,并代为保护,直到孩子父亲前来领人为止。列车长和乘警长特别配合,很快就联系上了贵阳铁路警方,对方也表示愿意插手并处理好此事。由此,李妙心里才安定了些。
很快地,列车到了贵阳站。
李妙对王逸说:“走,姐姐带你下车买点东西吃。”
王逸说:“我不饿。”
李妙说:“不饿也得吃点东西。”
朱文远说,我们一起下去吧,就是不买东西,也可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奇怪的是,王逸特别听朱文远的话,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把朱文远当成父亲了。
他们一下车,就看到乘警长和列车长在和两个贵阳火车站的警察说着什么。朱文远和李妙带王逸下车后,乘警长对那两个警察说:“他们来了。”乘警长把李妙介绍给了那两个警察,那两个警察说:“把孩子交给我们,你就放心吧,不会有任何闪失的。”
王逸一看情况不妙,想跑,可是他被朱文远控制住了,无法逃脱。
朱文远将他交给了那两个警察,对他说:“孩子,回家去吧,你爸爸妈妈很快就会来接你的。我答应你,ipad的钱,我会寄给许成林的,我替你赔,但是我不能买你,我不能犯法,原谅我,孩子。”
王逸的双手被警察抓住了,他怔怔地看着朱文远,那茫然的眼中,流下了泪水。
朱文远和李妙看不下去了,心里也特别难受,列车马上要开了,他们就上了车。
他们上车的那一刹那间,他们听到王逸哭喊道:“我不要回家,不要回家,我不要做他们的儿子,我不要他们做我的爸爸妈妈,我不要回家,你们骗我,你们是骗子,骗子——”
李妙的心又沉重起来。
她不知道王逸回家后会怎么样,不知道他的父母会怎么样对待自己的儿子。
李妙担心王逸的未来,担心这个孩子的命运。
现世的中国,有多少像王逸这样的孩子呢?
他们的未来和命运,谁又真正关心过?
李妙的内心一阵阵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