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要到双龙坡去见完颜靖?”
沈燃皱了皱眉:“今天那些将领的态度你也看见了,谁都知道这就是戎狄人的局,就算你不去他们也不会有什么怨言的,更别提我们如今还拿到了三分之一的解药。这已经不少了。”
有句话沈燃没说。
乱世人命如草芥,何必非要顾全每个人。
这话别人说可以,他作为皇帝这么说就不太像话。
哪怕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陛下知道完颜靖为什么会同意先把这些送过来吗?”
薛念懒洋洋靠在床头,吊儿郎当的笑道:“因为他了解微臣,难道,陛下竟然还没有他了解微臣么?那可就实在是太让臣伤心了。”
沈燃静静看着他:“朕是在跟你说正事。”
薛念轻笑了一声:“臣此刻就是在同陛下说正事。臣之所以至今仍旧守在这陵豫关之中,不是为了功成名就,流芳千古,也同样不是为了加官进爵,高官厚禄。臣的目的,就是保家卫国,让黎民百姓安居乐业。当初老师之所以教我权谋,其实不是让我用权谋,而是为了让我明白朝堂上的波谲云诡,让我明白世道多艰,百姓生存不易。”
“我是一个将军,我不可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而自己却龟缩于后,正因为那些将士宁肯牺牲自己的至亲至爱,也要保全我的名声威望,我才更不能对不起他们。”
“何况……”
说到这里,薛念顿了顿:“人生自古谁无死,将军若是死于权谋陷害,自然意难平,可如果是死在战场之上,那叫做死得其所,没有什么好可惜的——”
沈燃的声音忽然抬高:“薛子期!”
随着他这一声,空气蓦地凝滞了片刻。
薛念从床上坐起来,眸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
他缓缓道:“臣想知道,陛下反对臣去,是因为要有人帮忙守城,还是……在担忧臣的安危?”
沈燃愣了愣,随即抿唇道:“当然是需要有人守城。”
薛念笑了笑:“从前臣也是这样认为,但如今臣可以看的出来,陛下的才能,足以担当统帅。如果臣回不来,对于陛下来说,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
自古一山难容二虎。
如果有他在,不管沈燃怎么做,对方在边关军的声望和地位就始终差着一层。倘若两人一直意见一致,那或许还没什么问题。可一旦两人发生分歧,沈燃的决定就会受到从所未有的阻力,如果边关军当真绝对服从薛念的指令,必然就不得不违背沈燃的意愿。
这对于一个乾刚独断,始终要求自己拥有绝对权威的皇帝来说,无疑是很难忍受的。
譬如今日……
李铁塔那些人群情激愤,都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
不管选择到底是什么……
皇帝都应该是最终的决策者。
然而他们却完全越过了沈燃。
从始至终没人问过沈燃的意见。
其实他们也并不是故意的,但这就是他们固有的思维模式。
贾斌也好,李铁塔也罢。
他们打骨子里蔑视皇权。
皇帝本人在此,他们都不能完完全全的做到毕恭毕敬。
一旦他们有了真正心服的将领,朝廷来的旨意恐怕还不如一块破抹布。
所以每一任皇帝宁愿派着身份尊贵的皇子到边关来吃沙子,也绝对不肯使得边关军军权旁落。
虽然沈燃嘴上什么都没有说,但却不等于他心里真的没有任何想法。
如果他真是个胸襟宽广的人,他不可能做了这么多年暴君。
更不可能多年置百姓生死于不顾。
薛念要做的是一件万分危险的事。
他必须在离开前跟沈燃把话说清。
否则帝王完全不动声色,没有任何表现的不满和忌惮,对于边关军来说就是比戎狄更加可怕的心腹大患。
没想到薛念竟然把话说的如此直白,沈燃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此一时,彼一时,在军中以元帅为先,也没错。你……”
顿了顿,沈燃目光落在薛念脸上。
他拧眉道:“你笑什么?”
薛念笑得肩膀抖个不停。他缓了会儿才道:“没什么,臣只是觉得,陛下说的对,能够拥有一位如陛下这般圣明的君主,是江山社稷之福,亦是黎民百姓之福,所以,臣打心里觉得高兴,这才忍不住发笑。”
沈燃看着薛念的眼睛,眸中漆黑墨色如潮翻涌。他也没忍住笑了:“薛子期,你到底是怎么才能做到,一边把话说的这么恭敬,又这么好听,一边却让人怎么也忽视不了你的嘲讽之意的?”
“那不如先问问陛下自己。”
薛念笑吟吟的道:“陛下又是怎么做到,一边对臣厌憎忌惮不已,一边却还能如此大度的放权给臣,关怀臣的安危?在臣的想象之中,陵豫关的所有人都可以反对这件事情,唯有陛下的反对不应该。”
这话是坦诚,也是试探。
沈燃却没有回答。
其实他们都是非常矛盾的人。
因为身处樊笼,身不由己。
哪怕成为皇帝,他也得不到他真正渴望的东西。
良久,沈燃叹了一声。
他低声道:“薛子期,你是个聪明人,虽然只有一层窗户纸,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捅破?”
很多事情,即使大家心照不宣,也不可说。
“因为我也是人。”
“我也会觉得担忧觉得累。”
薛念不再笑了。
他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莫名显得有点儿疲惫:“沈燃,如果你是个无能的君主,那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我都不会觉得奇怪。可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也想不明白,明明你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明明你心里其实什么都一清二楚,但为什么你偏偏就是不干人事?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是真的意识不到在宫里大兴土木为贵妃建摘星楼劳民伤财,意识不到赵守德冤枉,也意识不到不断抬高赋税会让多少人活不下去?”
沈燃的神情隐在阴影之中,语气却还算温和:“薛子期,你可算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憋得慌吗?”
薛念耸了耸肩:“从前有点儿憋得慌,但现在不会了。”
沈燃道:“那现在你想明白了么?”
薛念道:“见到完颜靖之后,大概能理解一点,因为你自己在雨中,所以也要撕碎别人的伞,让所有人都陪着你一起淋雨。这样才公平。”
微凉的夜风顺着窗缝透进来,拂过鬓边的发丝,仿佛吹在人心上。
沈燃笑起来:“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一个自私自利、心胸狭隘的疯子。我不在意江山天下,就更不在意黎民百姓如何,我只在意我自己,那么……”
他蓦地靠近了薛念,清冽的梅花香在两人之间弥散开来,丝丝缕缕动人心扉。
“我与你同处一室十来天……”
“也从来没叫你解兵刃,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