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濬离开了临贺,第一站就来到了富川县城。
陆逊意外战败之后,并没有撤出多远,他进驻富川城,摆出一副据城死守的架势,树起大旗,收拢残兵。不过三五天时间,他重新聚起了三四千人。这其中有一部分是在魏霸切断退路之前逃出来的,还有一部分是翻山越岭逃离战场,然后听说陆逊在这里,便又三三两两的聚来的。
见到潘濬的时候,陆逊第一反应是潘濬也逃出来了,可是一看潘濬胯下的战马和整齐的衣裳,他脸上的喜悦慢慢的消失了。
“承明,我对不起你。”
潘濬没有接他的话头,他看了看四周,特别看了看城墙上的士卒。“伯言,准备守富川?”
陆逊仰起头,苦笑道:“待罪而已,守不守富川,并不重要。”
“你希望能把魏霸拦在临贺。”潘濬静静的看着陆逊,不紧不慢的说道:“你还希望周胤能够奇袭苍梧,然后与你夹击魏霸,是不是?”
陆逊眨眨眼睛,打量了潘濬片刻,忽然笑了起来:“承明,来做说客?”
“你准备在富川待罪,我却是回武昌请罪,你说我做什么说客?”
陆逊一怔,随即收起了笑容,很郑重的行了一礼:“承明,是我唐突了。怎么,你要解甲归田?”
潘濬点了点头,指了指自己的心窝。“雄心已丧,时rì无多。我不想再被这些年轻俊杰当成垫脚石,只好解甲归田了。”
陆逊迟疑了片刻,神情中有些伤感。“那……承明有何教我?”
“伯言,君子见机而作,无机则不可强求。你我败于魏霸之手。神将之名必然播于四野,蛮夷闻风而动,你觉得周胤能袭击苍梧成功吗?我担心的是大吴之忧,不在交州,而是荆州啊。”
陆逊的眉头拧了起来。他和潘濬分属两个派系,却能相处和睦,就是因为他们有很多理念相同或者相近。比如施政以仁为贵,君主不当与民争利,比如交州不过是疥癣之疾。而荆州才是心腹之患。潘濬现在提醒他不能纠缠于临贺,而应该把目光放在荆州腹地,一下子触动了他内心的不安。
荆州最富庶的部分在长江和汉水之间的平原地带,江南一带最富庶的地方在洞庭湖周边,长沙以南就是蛮荒之地。实际上整个荆州山地众多,山里的蛮夷部落更是数以百计,甚至在江夏还有不少江夏蛮,零陵、长沙、桂阳更不用说了,到处都是蛮夷。
他中了魏霸的计,再一次成就了魏霸的威名,这些蛮夷还能不望风而动?可以想象。在可预见的一段时间内,魏霸的实力会进入一个迅速增长的时期。除此之外,蛮夷们大概还会趁着这个机会攻陷郡县,赶走或杀死吴国所置的官吏。打起神将的战旗——哪怕他们和魏霸一点联系也没有。
换句话说,江南要烂了,没有人能挡得住魏霸占领江南——他也不行,也没有人能阻挡魏霸占据交州——周胤也不行。当务之急。是要保住长沙以北的富庶地区,而不能再和魏霸在临贺纠缠。从战略的角度来说。防守的时候当然要把自己的战线收缩起来,让敌人的战线越拉越长才好。
你可以说潘濬是在替魏霸做说客,可是你不得不承认潘濬说得有道理。
陆逊虽然很痛苦,可是他还是接受了潘濬的建议。
“承明,我明白了。”陆逊轻叹一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会退守长沙。你回到武昌之后,尽可能找机会对大王讲清楚荆州的形势。”他顿了顿,又道:“我担心临沅会有危险,周胤离开益阳,恐怕又是一个失策。”
“伯言,让周鲂去守长沙吧,你回益阳去。”
陆逊苦笑一声:“回益阳,我还有脸面回益阳吗?我留在长沙,如果魏霸要取长沙,我就与他再战一场,战死沙场,也许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潘濬没有再劝,他清楚陆逊的xìng格,他更清楚长沙的重要xìng,他不会再退了。实际上,一口气退出上千里,把桂阳、零陵拱手相让,对陆逊来说已经是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但凡有一点实力,他绝不会后退一步。
潘濬走了,青衣瘦马,形容落寞,却有着一丝说不出的轻松。
陆逊也走了,他带着五千多残兵,虽然士气不高,却还是秩序井然,不可侵犯,只是少了些jīng气神。陆逊坐在战车上,低垂着眼皮,如老僧入定。短短数天之内,他鬓边就多了不少白发。
……
辰阳,陆岚率领三千人马缓缓离城。辰阳城一片祥和,整理得干干净净,街道上连一丝杂物也没有。辰阳的百姓站在路边,平静的看着吴军离开,就像当初平静的看着吴军进城。既没有欢呼,也没有伤心。
陆岚心里很不是滋味。陆逊在临贺大败的消息传来,他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相信。陆逊会败在魏霸的手里?上一次在辰阳不能算陆逊败,只能算他陆岚败,他一直觉得,如果陆逊和魏霸面对面的交手,陆逊一定可以打破魏霸的神话,一定可以洗清那些并非事实的污蔑。他一直等着这一天,可是当事实出现在他的面前时,却让他根无法接受。
陆逊这次准备充分,依然败了。
陆逊要退守长沙,为了避免辰阳的人马被魏霸堵住,陆逊第一时间让陆岚撤出辰阳、溆浦。撤出过程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当初留在城里的几十个老卒自然的接管了城防,结束了吴军对辰阳为期三个月的收复。
在溆浦的时候,陆岚遇到了一点麻烦。那个叫程壹的屯田都尉拿过来一份帐单,一五一十的给陆岚算了一笔帐,你们有多少人马,总共在溆浦、辰阳呆了多长时间,包括辅国将军离开的时候带走了多少粮食,多少军械,一一在列。
陆岚没好气的问他:“你想干嘛,和我打一仗,还是要我赔?”
程壹摇摇头:“我没这实力和你打,估计你也赔不出来,只想麻烦你签个字,到时候我把这些帐目交给魏府君,魏府君知道我没有贪污,那就行了。至于要不要你们赔,自有魏府君做主。陆校尉,你就别为难我了吧?大家好聚好散,以后也好再相见。”
陆岚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一脚把程壹的脸踹扁。可是他后来还是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倒不怕程壹拦着他不让他走,他怕没帐的话,魏霸到时候会讹他们。有帐,或许情况会更好一些。
程壹收起了账簿,热情的挥手告别:“欢迎下次再来。”
陆岚胸口一痛,嗓子眼时泛起一丝甜腥。
……
腊月初,潘濬回到了武昌,赶到王宫前请罪。时间不长,谷利从里面走了出来,向潘濬行了一礼:“将军,大王请你入殿。”
潘濬跟着谷利进了大帐,进了门,大殿里很昏暗,只有一盏灯像鬼火似的摇晃着。潘濬花了一点时间,才适应了大殿里的光线。他看到孙权坐在yīn影里,脸sè憔悴,眼窝深陷,两只碧眼像狼一样闪着焦虑不安的光。
潘濬拜倒在地:“罪臣潘濬,拜见大王,请大王降罪。”
孙权动了一下,缓缓的抬起手招了招:“承明,近前来。”
“喏。”潘濬膝行几步,凑到孙权面前,赫然发现孙权的袖子在不停的颤动。他愣了一下,抬起头,看着孙权。孙权咧了咧嘴,抬起颤抖的手:“没什么,已经好多了,刚接到战报的时候,抖得更厉害,连筷子都拿不稳。”
潘濬心中一痛,眼泪不由自主的下来了。他痛哭流涕:“臣等无能,贻误国事,罪该万死。”
孙权摇了摇头,几根散乱的头发轻轻拂动。“承明,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你起来吧。让你受此大辱,我的心里非常不好受。没想到你还会回来,我真是非常高兴。”
“大王……”潘濬泣不成声:“臣受大王恩重,即使是死,也要死在大王面前。可是,大王,臣在赴死之前,有两句话想说,愿大王能够采纳。”
“你是担心伯言吧?”孙权嘿嘿一笑:“如果是,那就不用说了。这两天为他辩解的人已经够多了。你放心好了,我也没有怪他,他的一片苦心,我也清楚。只是天不佑我,奈何?”他扶起潘濬:“承明,还有其他的教我吗?”
潘濬心神一凛,他从孙权的话里听出了浓浓的恨意。一部分是对陆逊,更多的却是对那些为陆逊说情的人。很显然,太多的人为陆逊说情让孙权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进而转化为无法释放出来的愤怒。
潘濬沉思良久,躬身道:“大王,臣乃败军之将,岂能有什么高见。不过想劝大王,国事维艰,莫争一时之气,当君臣一心,忍辱负重,放眼将来,共渡难关罢了。”
孙权点了点头:“承明,江南事,尚可为乎?”
潘濬很严肃的点了点头。
“那我该如何做?”
“避其锋锐,委曲求全。养jīng蓄锐,与民休息。”
孙权的嘴角一颤,瘦削的脸颊不由自主的抽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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