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逊一下子被诸葛恪堵住了。
作为太子四友之一,诸葛恪的官职虽然不是很高,但名声很大,又有孙权的宠信,所以一般人哪怕不喜欢他,也不会和他发生冲突。可是陆逊是比较另类的一个。论名声,论官职,论威望,论年龄,论学问,他都压诸葛恪一头。对所谓的太子四友,他也从来不假以颜色。也许是觉得对后辈——四友之一的顾谭就是他的外甥——不能太宽纵,他没少训斥这些人,而风头最劲的诸葛恪当然更是重点关照对象。
不过今天他被诸葛恪一句话噎住了。你不是在家休息读书嘛,怎么还知道张郃从关中来到新野,还有一万骑兵的事?
在家赋闲却关心军政大事,而且知道得这么细致,这种事很常见,却不能摆在明面上说。此刻诸葛恪把这件事挑出来,陆逊还真没办法解释。孙权一向忌惮他在军中的威望,如果再问他一个刺探军机的罪,虽然不至于要他的命,可是那根刺肯定会在心里扎得更深。
陆逊有些意外的看着诸葛恪。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诸葛恪与以前不同。以前的诸葛恪在别人面前很张扬,但在他面前却一直很收敛,今天这是怎么了?陆逊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挫败感,莫非是临贺一战损失了上万的精锐,我已经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闲人,连诸葛恪这样的小辈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陆逊沉默不语,太阳穴呯呯乱跳。
孙权注意到了气氛的尴尬,他咳嗽一声,又问了一句:“伯言,你是不是觉得魏霸此举另有用意?”
陆逊强按怒火,躬了躬身:“大王,当初臣建议让魏霸进入南郡,协同李严与魏军作战,不过是坐山观虎斗之意。让魏霸与魏军交战,一来可以减轻我军的压力,二来可以让襄阳的局势变得更加复杂。南阳是进入中原的门户,魏军为守住南阳,必然强力反击,不管最后胜败如何,双方的实力都会被削弱,说不准还能为我们创造出机会。”
陆逊顿了顿,又道:“进入南郡,就算他滞留不走,对我们的伤害也不大,反而给我们夹击他的机会。水师切断长江,就可以将他困在南郡,步骘在西,大王率主力在东,必能予以歼灭。可是如果魏霸不是进入南郡主战场,而是进入江夏腹地,万一他有其他的险恶用心,如之奈何?”
“伯言,我也正是如此担心。”孙权心有同感的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潘濬:“承明也是如此,但是元逊的话也有他的道理。如果魏霸进入江夏腹地,一来的确可以有奇兵之效,曹睿更加自顾不暇,我们可能有机会攻入江淮。二来魏霸身陷死地,不得不与我交好,也许我们可以从他手里得到更多的好处。”
孙权沉吟了片刻,目光变得凶狠起来:“在必要的时候,也许我们可以让他变成第二个关羽。”
陆逊被孙权的目光吓了一跳,随即又说道:“魏霸谨慎,他会想不到这一点?”
“辅国将军难道不知道利令智昏吗?”诸葛恪浅笑道:“不是有很多智者都在这上面吃了苦头,丧失了机会?魏霸也是人,他明知北伐的时机不成熟,依然勉力而为之,不出此下策,又有如何?”
“我看利令智昏的不是魏霸,而是另有其人吧。”陆逊厉声喝道,他已经明显感受到诸葛恪语气中有所指,这样的风言风语他也不是第一次听到,只是以前没有人敢在孙权面前这么说他罢了。今天诸葛恪像是发了失心疯,一再在孙权面前出言挑拨,是可忍,孰不可忍。
诸葛恪笑笑,退到一旁。孙权皱皱眉,喝了一声:“元逊,你累了,出去休息片刻。”
“喏。”诸葛恪若有深意的看了陆逊一眼,又向潘濬行了一礼,转身走了出去。陆逊被他那一眼看得怒气上涌,他刚要发怒,孙权拍拍他的手臂:“伯言,总在家读书也不行,要出来吹吹风,心情才会好一些。久坐伤肾,肾乃先天之本,当好生照料才是。孤还有许多仰仗伯言的地方,伯言要为国家爱惜自己才是。”
陆逊自知失态,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大王,臣觉得此策疑点甚多,殊为不妥。”
孙权目光一闪,心头想起了据说是魏霸所说,由诸葛恪转达的那句话:“陆逊用兵太过谨慎,又以一己之私,为避免东吴江淮籍臣僚有了根基,因此崛起,必不同意此策。”他有些不死心的说道:“伯言,这可是歼灭魏霸的大好时机啊。”
“臣知道,想必魏霸也知道。”陆逊苦口婆心的劝道:“大王,你当魏霸是关羽那等刚愎自用之人吗?他虽然年轻,却步步为营,谨慎过人。诸葛亮、李严各派人进入荆州、交州,可有人难掌了大权?赵云到荆州来,看似为魏霸守后,可是赵家父子权重,魏霸还敢轻离江南吗?这必然是魏霸一计,大王莫被他所诱。”
孙权微微颌首,目光中的火焰慢慢黯淡了下去,沉默了很久,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看着他渐渐冰冷的眼神,陆逊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跟随孙权多年,他非常清楚孙权的这种眼神意味着什么。
……
魏霸看着走上堂来的隐蕃,叹了一口气:“我真想现在就杀了你。”
隐蕃一愣,随即笑了。既然魏霸这么说,那就说明魏霸现在杀了不了他,他的命总算保住了。这一段时间,他每天睡觉都睡不安稳,生怕魏霸一时火起,不管不顾的把他给杀了。
“将军,你以后会明白你现在的想法是多么的错误。”隐蕃半真半假的说道。
魏霸嘿嘿一笑:“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你的真面目,我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他指了指案上的一封书札:“骠骑将军想你了,特地派人来接你回去。”
隐蕃暗自松了一口气,走过去,拿起书札看了一遍。书札里除了让魏霸尽快安排隐蕃回襄阳之外,还有催促他赶紧带兵去襄阳参战的事。李严说,襄阳已经攻克了,接下来,就要挥师北上,直取宛城了,需要魏霸的帮助云云。
李严的口气看似客气,实则很严厉,言下之意是如果魏霸不去,那这场战事半途而废的责任就是魏霸的。看到这样的内容,隐蕃大致明白魏霸今天态度这么好的原因了。
“将军需要我做什么?”隐蕃抬起头,平静的看着魏霸。
“我希望你将看到的情况如实的报告给骠骑将军。”魏霸盯着隐蕃的眼睛,慢吞吞的说道:“你也看到了,能运的粮,我已经在运,能调的兵,也已经调了一多半,我现在最多只能调动一万人。骠骑将军已经有六万人,再多我这一万,作用也不大,我也立不了什么功,反而要骠骑将军分我一些,对骠骑将军来说,这着实不太合算。请他再宽限我一段时间,等我从其他地方再筹一些兵,到时候一定亲自去给骠骑将军助阵。”
魏霸的话说得很慢,自然是要给隐蕃时间来领会其中含义。其实他这么做显然是过虑了,隐蕃的武力虽然差,脑子却非常灵活,魏霸的话一出口,他就明白了魏霸的意思。要粮,还有一点,要兵,没了。你要我去可以,得给我点好处。
这才是魏霸要他转告李严的话。说什么让他如实汇报,不过是骗人的客套话。
隐蕃暗自发笑,心道这人居然在这个时候和李严讨价还价,着实要几分胆色。若不是如此,他大概也不可能在刚刚二十出头的年龄就高居镇南将军这样的高位,封侯拜将。一般人只知道他机械之术名扬天下,却不知道他的心机更是深不可测。
当然了,他的狂妄也无人能及,敢威胁李严,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惹了最不能惹的人。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利令智昏吧,聪明如魏霸也不能免俗。
“行,我一定如实转告骠骑将军。”
“那就多谢隐君了。”魏霸摆摆手,铃铛捧过来一个锦盘。盘上放着一块苍翠欲滴的玉珰,还有几根漂亮得让人窒息的翠羽,一看就知道是贵重之物。“交州所产明珰翠羽,是最近洛阳销路最好的商品,赠与隐君,将来隐蕃若有机会回到洛阳,就知道我不是吝啬之人。”
隐蕃从魏霸的语气中听出了浓浓的无奈,他看了魏霸一眼,不禁哈哈大笑。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隐蕃将礼物收起,扬长而去。不管他爱不爱财,这份礼他都必须收,他收了,魏霸才会放心。
看着隐蕃走出去,铃铛半天才收回眼神,恋恋不舍的说道:“少主,那么好的玉珰和翠羽,送给这个书生,是不是太亏了?”
魏霸白了她一眼:“你想要,又不敢对夫人说?”
“谁说我想要了?”铃铛顾左右而言他:“谁造我的谣?”
“别找了。”魏霸强忍着笑:“那是我送出去的钓饵,不下大本钱,怎么能钓大鱼。你要是想要呢,就让丁奉抓紧时间练武,等上了阵,立了功,我赏他更多更好的明珰翠羽,反正以后还要送到我家来。要是你不想要呢……”
没等魏霸说完,铃铛满脸通红,用托盘捂着脸,扭着小蛮腰一溜烟跑了。正好丁奉走了过来,听到魏霸的话,尴尬的站在阶下,眼睛却不由自主的瞟向铃铛消失的方向。
“看什么看?”魏霸威严的咳嗽了一声,叫醒了丁奉:“不知道非礼勿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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