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飞一路蹒跚,低行矮走,穿过地道,行到宝山山腹之中,直欲拜见师傅。却说那洪叔叔,得了童子言语,也走另条地道,直趋地面,待找到痴屠户,只见这厮正在酣睡,口水眼液横流,鼾声鼻涕交响。
书中暗表,这洪叔叔也是当年武林豪杰,江湖人称“人屠户”。后遇风险,无奈拜入剑圣门下,受人庇护,隐退武林,他自身武功极高,又是天下三屠之首,与这痴屠户又颇有些人情,所以才央了慕容飞留了痴屠子性命,不然这杀人傻汉,十条命也丢了。这时见了痴屠子,心下凄凄,上前揽住他肥硕身子,扯了起来,半拖半拉,将他迷迷糊糊地拽到地圣山腹内,安顿在自己洞中。痴屠子哪管哪些,有吃有喝即可。洪人屠帮这胖子,洗了脚,净了面,喂了吃食,照看他睡下,他纵横天下之时,造下无边杀孽,掀起血雨腥风,心性霸道桀骜,近年来,洞中修行,潜心养性,才有了这般耐心的本领。
洪人屠看痴屠子,神情时而健旺,时而委顿,武功也是断断续续,知道受伤无碍,但被药物伤了心神,不是朝夕可愈,心中暗想,“如何求剑圣救了他性命?”正这时,只闻得山腹中忽然剑风大作,金鼓齐鸣,剑身延展磨砺之音刺耳,宝刃破空之声嗖嗖,心中又道,“没想到,剑圣练剑如此,这一次试剑的又是高手,飞儿刚回来,身上带伤,不得休息,就要试剑,”转念一想,“唉,不如此,哪里得来的不世神剑。”
原来,这剑圣一门,每逢一段时候,便请武林高手,前来试剑,所谓试剑,就是遍请天下剑客,客居剑圣山,可以随时偷袭,以练剑心,诚然这“请”也是客气,慕容飞还没见到师傅,刚过青石甬道,暗影处,剑光一闪,冷气森森,只取自己眉心。慕容飞宝剑已断,无奈只好身形闪动,极狭小间,闪展腾挪,施展小巧功夫。刺客剑法大开大阖,横进直击,慕容飞见此人身形高大,一身灰衣,青纱罩面,双眉如刀,二目微眯,一路剑法使来,似是燕赵绝情剑法。拆了十数招,那人见自己宝剑在手,奈何不了对方,暗暗心惊,而慕容飞只守不攻,也破不了绝情剑。久持之下,慕容飞蓦的行险,一矮身,顺着剑脊一掠而上,那人大惊,宝剑急转,衣帛撕裂,鲜血崩现,甬道中只剩下高大身影,原来,一瞬间,慕容飞用七步追魂步法,闪电般窜了过去,背上被划了一剑,裂衣见血,却无筋骨伤,直掠了出去,刺客却是小腹、后背接连被慕容飞按了几处,心知已是手下留情,这几下,哪一记下了狠手,自己也是骨断筋折,没料到,自己纵横江湖的绝情剑,二十招内竟无声无息,被人赤手败在剑圣山甬道之中,不由长叹一声,双手一撅,长剑立断,刺客折剑做啸而去,背影戚戚。
慕容飞身形摇晃,步履踉跄,步入石室之中,见到老师宽大的背影,双膝跪倒,心中如有千言万语要问,却只字不提。慕容延昭并不回头,轻声道:“好孩子!一剑胜三毒,打通宝山三条道路,取了信物,又习得七步追魂步法,更战败绝情剑客,实在是好孩子!”慕容飞低头道:“谢师傅夸奖,不知师傅可有旁的差遣?”慕容延钊道:“不曾有,不曾有,你可尽去,老洪那里还有许多好处。待到炼身池中伤势复原,可随我去黑龙潭,迎接地圣出关,切记。”慕容飞点头称是,返身退去。
无一时,慕容飞直入一间石室,此间不同以往,无石桌石椅,草席锅灶俱无,光秃秃的四面石壁,只余一门,地上却有个两丈见方的白泥坑。慕容飞也不除衣,浑身辚辚喇喇,迈步沉入坑中,瞬间只落个头颅出来,全身隐入白泥之中,那白泥中冒出丝丝热气,原来这里是宝山疗伤密室,这个泥坑却是剑圣寻了几千斤宝贵药草,尽数沤烂在坑里,又取了石膏调和制成。慕容飞一路奔波,心脉受损,勇武相斗,遍体被伤,在这石室泥坑中,静养调息,三昼夜后,内外无碍,跳出坑来,抖了身上白泥,回自己石室,更换了衣衫,一道烟儿,跑到厨房看痴屠子。
刚到门首,只听里面鼾声震天,听得亲切,正是憨痴货的声音。慕容飞大步飞入,迎面撞到洪人屠,不禁哈哈大笑,“洪叔叔,这次送您个厨子会,如何谢我?”洪人屠轻声道:“好说好说,但凭你要?”“不要八珍席面,不要饕餮美食,只要这痴货斩我那一刀。”洪人屠浅笑道:“可是那运劲成圆,刚力震荡一击?”“不错,不错,正是要学那一手。刀剑如何使出罡震之力?”“且不忙,这两天便传了给你,呵呵,先到叔叔这里寻些吃食,想你疗伤多日还没有进补吧,哈哈哈”。慕容飞见洪人屠笑得舒畅,心下也是放了一块石头,挤进厨房,四处翻找,他师徒本是素食为主,偶有肉糜做粥,这痴屠子来了以后,洪人屠遍山打来山鸡野兔,岩羊绒猪,尽力做了荤菜,紧着他吃喝,慕容飞跟着沾了荤腥,只吃得顺嘴流油,抄起葫芦,径灌下去,又一大口喷了出来。“洪叔叔,哪里来的药酒,力气好大。”慕容飞边咳边说。“这吃货,如何乱吃,这是给他疗内伤的,你筋骨无碍,如何吃得,再多吃两口,烧烂你肚皮。”慕容飞连连喏喏。
两人正说,忽然“轰隆”一声,一股劲风从两人间穿过,刮得两人身形趔趄,定睛细看,只见痴屠子不知怎的醒了,一股风去了暗井。原来这山腹中空,山底还有地下河流,剑圣引了七八道流水,其中一股正处置废物,不然剑圣山百十口,岂不早就腌臜不堪。这暗河上沿途凿了八口暗井,平时铺盖好,用时甚是方便。洪人屠叹道:“我抽了他十几鞭子,才教会他使用暗井。”言语落寞间,缓缓跟去,看来痴屠子还不会使用草纸。
二月春风剪柳,金燕裁风。转眼天气暖和起来,慕容飞半月有余,早起练拳脚,晚睡习刀枪,白日磨宝剑,空闲聚气场,终习得刚劲成圈,发罡剧震,自是心中喜悦。这一日,又在厨房和痴屠子抢东西吃,这痴屠子经过些时日,勉强认得几人,手中无刀,心中便没有杀意,洗的干净,白白胖胖,憨憨傻傻,倒有几分爱人肉,只是不如慕容飞灵活,每每抢不过气哭。洪人屠笑道:“你总是气他怎地?”又道:“飞儿,你刚劲也成,想不想再有机缘?”慕容飞弃了肉馒头,立被痴屠子捞去咬嚼,回头道:“洪叔叔,又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啊,哈哈哈”“你这小猴子!”“是不是要我去给这大傻寻药?”“你这小崽子!”“先说说好处。”洪人屠笑道:“想不想学万人敌的本领?”慕容飞登时一惊,“当真?”“不假。”“好,我应承叔叔。”
次日黎明,慕容飞早早起身,北山正黑时候,伏在北山二龙沟顶。这二龙沟是北山一处所在,自山中裂口而来,山沟深四五丈,开到十余里外,沟似长虫之舌,两道开叉汇合后又延伸数里。慕容飞趴在沟头土垅高顶上,山风从山顶直吹下来,沟边土石兮兮,草木索索作响。忽然,一道白影从山上飘然而下,手中光亮异常,慕容飞精神一振,那身影正是剑圣慕容延昭。只见他白袍凫凫袅袅,长发飘逸风扬,当真神仙也似,一路行到沟头,纵身而下,直落到沟底,又行百步,来到慕容飞所伏土岗之下,背对立定。两人都一动不动,慕容飞受洪人屠指点,正要定睛瞧看,学那万人敌本领,剑圣也是默不作声,闭目养神,只手中四尺六寸大宝剑熠熠生辉。片刻天色猛地一亮,山顶左侧微微显出一点红霞,又隔良久,蓦得跳出一颗红丸,无甚光华,只是殷红无比。山中寒气,被烈阳一蒸,云散雾隐,一片氤氲从山顶弥漫下来,猛地沉入沟中,分两路直冲下山。慕容飞一惊,只见剑圣缓缓举剑,双手一合,握住尺长剑柄,剑袍甩开,也有三尺,慕容飞心中暗忖:“这不是练剑的法门,明明是剑舞。”再等一刻,从两道山沟冲下的白雾,突然合二为一,化作白龙,沿着沟壑,急速蹿动,劲风开道,直扑而来。一股白森森的湿气喷涌而至,气势惊人。慕容飞再看这道气,形似玉龙,周身裹素,身未到劲力已到,一阵烈风直将剑圣衣袍和慕容飞头发炸起,陡然之间,正扑到两人身前十丈,慕容飞暗道:“原来这就是‘白蟒气’”。但见剑圣剑舞忽的快捷,眨眼舞做一团光球,剑光缭绕,劲气纵横,合体化为一个方圆四丈的风雨雷电剑团,堪堪抵住玉龙。那气雾遇到光球,就地四散,无一道一缕能通过慕容延昭所在,更无一丝能打到慕容飞身上。要知道气雾虚化,无形无质,剑圣用宝剑舞动风雷,以风化气,用寒凝雾,周身圆满,不漏丝丝缕缕,当真是神乎其技。那气龙直喷了近两个时辰,剑圣舞剑不辍,直至最后一缕白雾化落身前,才收剑闭目,片刻施施然向前,跃上沟壁,了尘而去。慕容飞看得傻做一团,呆了半晌,跳下沟去,细细验看,只见沟下,土岗底部,一个三四丈土圈,苔藓花草,碎石土块被踩的细碎,浮浮寸土,上面却没半个脚印,沟壁上的花花草草,个个花落叶穿,果烂枝折,连小树树身也被打得坑坑凹凹,显是被剑圣凝雾气成水珠,随剑舞甩到四处所致,正是刚柔相济,水滴穿石的本领。这一番剑舞,风雨雷电四剑合一,力道强劲,耐力悠长,气息细密,招式精妙,当真是万人敌的功夫,心中暗道:“这恐怕就是师傅习练的气功要诀,怪不得江湖人言,我派‘白蟒气’为当世第一霸道气功,当真了得。”
一路揣揣,回到洞中,直闷了三天,待痴屠子再去探看,只听他一阵大笑,阔步走出,似有所得。两人前后追逐,相随进了厨房,又是一阵抢吃。慕容飞干牛肉吃了百块,痴屠子只是啃骨头。食罢饮茶,两人一东一西,伸着腿捋肚子,洪人屠进门道:“你这小猴子,还不快去见你师傅,等了你半日。”慕容飞辞别洪叔叔,捏哭了痴屠子,放步去了内洞,直行到慕容延昭石塌前,挺身跪倒,朗声道:“多谢师傅所授武功,徒儿这几日颇有增益。”剑圣微睁二目,含笑道:“飞儿,你天姿本高,又肯努力,此去白树林,当可名扬天下,也不可忘了你洪叔叔的托付。”“是,师尊请放心,徒儿此去,定不坠我剑圣门之威。”“威风嘛,要来何用,倒是那穿心莲、腐骨花、噬脑虫、断肠草不大好寻,急切间找不全,可误了事,这里有我手书一份,你若寻不全,可去白树林三教堂,找古风大罗汉讨要。”“是,师尊。”剑圣又道:“天下武林,高手如云,能敌你者过百,能杀你者数十,能擒你者不过十五。此去莲花盛会,要对人恭敬些,对事谨慎些。喝不喝号,戴不戴花,无关紧要。恭敬你的,你便多提师门,觊觎你的,多提你洪叔叔则可。”“徒儿谨记。”慕容延昭又道:“三日后惊蛰,随我去黑龙潭迎地圣出关,十日后动身即可。”“徒儿谨遵师命。”心中暗想,“我在洞中十数年,哪里有什么黑龙潭?”又不敢相问,只得退下。
歇息了数日,这一天,正是惊蛰。剑圣门众人皆是肃穆,各司其职,静候地圣出关。慕容飞却是心痒难耐,原来他在剑圣山十数年,没亲眼看见过地圣出关,剑圣严令,剑法不成的,年纪幼小的,地圣出关之日,一律不得走动,在各自洞窍中静候。众人每年听到山崩地裂的声响,只知道是地圣出来了,却是无缘见到。这年慕容飞下山不辱师命,归山剑法大成,才被允许参看。一早,受师命,要去黑龙潭,先行沐浴净身。这个所在唤作:汤泉洞。此洞极为宽阔,入洞有八窍,分八卦所凿,乾艮巽坤,四门光润可以通行,生杜死开,四门却是牙石差互,棱棱角角,磕磕碰碰,不知何故。入得洞来,只见洞中央一片大水,水花滚瓜爆溅,热气蒸腾弥漫,竟是一处热泉,
前人有词赞此汤:
神龙殁幽,汤池流川;
地炼朱火,沙放素烟。
沸珠明月,皎镜含天;
濯濯气靖,发弄潺潺。
气势万千,清澈如月,
一洗云梦,汤泉吐艳。
宝镜光开,飞虹带雨。
自然经方,天地元医。
剑圣爱惜文雅,让人在池边雕琢了一条黑龙环绕。整个温泉池,犹如一方放大了无数倍的团龙砚台也似。慕容飞每年只有严冬几日,才有机缘来汤泉洞享受,今日见了水沸,心痒难耐,几把扯去衣衫,裹了宝剑,放在手边,单手一撑那黑龙的石角,从高处一跃而下,“噗通”一声,砸入水中,只觉这水比往年又热了几分。正泡的惬意,突然觉得周身气流有异,正寻觅间,“轰隆”一声巨响,那环绕汤泉的黑龙,躯体扭动,石屑翻飞,有一物撞破黑龙面甲,从黑龙体内爆蹿而去,雷霆霹雳不断,那黑龙石雕仿佛一个皮鞘一般,被那物撑裂多处,慕容飞定睛瞧看,一观之下,魂飞魄散,原来一条百尺甘带,破石鞘而出,汤泉洞本来甚大,这时却被填充圆满,四处都是那怪物的身体,不知团绕几十圈,慕容飞满目都是漆黑蛇体,满耳都是鳞甲锉动之声。那长虫扁头如山岳,黄眼似巨钟,龙身长百丈,御火又驾风。长信吞吐,粗如儿臂,腥味隐隐,毒性凶猛。蜿蜒游动,碾压得石头碎裂,倒齿如钩,光亮幽蓝闪烁。此物一出,宝山之中,四下里再无声响,气息铅汞一般凝重,群鸟敛去呼哨,百兽不敢做声。剑圣门众人一如往年,闭住五感,关起六识,不再稍动。慕容飞正当其会,只吓得面如土色,心跳似蚤,一把抄起长剑,心中立定,正是一剑在手,天下我有,正大之气澎湃,再不惧身外万物。再看这怪物,并不袭人,一味缓缓游动,仿佛刚刚睡醒,一副独头相柳,缺角龙王的气势,十分骇人。慕容飞心想:“原来,这就是地圣。当真不愧了称圣,只这体态,便是万中无一。洪叔叔曾讲过,那吕雉死后,因嫉化为巨蛇,身长不知几百里,现在看来不过如此。”正寻思间,那地圣头一躬,疾风一窜,从一处石门而出,将石壁上牙石崩碎,待整个身躯去得远了,再看那石门,倒是出奇的平滑,原来是借石棱解痒。片刻之后,只闻四处不断有轰隆之声,想是那地圣四处乱窜,穿破石门石壁,又过了半晌,终于远去,想是奔去了山中,这刻,慕容飞才感到全身冰凉,心血才缓和下来,这一惊当真了得,料想过了此一劫,再有什么惊世骇俗,都难以撼动心弦了。
出了汤池,裹了碎衣,背上长剑,走出洞去,只见洪人屠远远走来,笑吟吟道:“地圣出关,吓死神仙,巨蟒钻山,发雷震天。能过了这关,你的胆艺已足。”“恩师不肯明言,要练我心胆,你有求于我,也不吱声,是不是不想找药了?”“哈哈哈,小猴子,话说回来,我们这宝山,本是地圣穿山蜕皮所在,山中洞穴也多是它钻出来的,我等都是客居,还要借人家练功,你这一吓是付点利息。”两人计较片刻,找个平石坐定,慕容飞央了洪叔叔,细说白树林之事。那洪人屠乃是江湖豪客,如何不知,细细道来。
原来江湖上僧道儒三教立世,都有出世的机缘。这莲花会归属佛家,原创于五代初,现由五台山一代圣僧古风大罗汉主持,每十载一度,已立五届。凡习武之人,便可登台献艺,凭人夸奖,也有恩怨了结在彼,当真是武林盛会,称为晋西万里白树林,三教喝号莲花会。各人有了绝艺,展于人前,还可当场由武林宿老喝号戴花,那号是武林群雄公推称号,什么过山风、花胳膊、铁腿张之流如何能比,那花却是武林“守正戒淫花”。有了号花,便是一代侠客,千古流传,如同武林中的科举也似,武人趋之若鹜。这莲花大会上,每年不知多少好汉成名,又有多少英雄落幕,实在是一等一的盛事。
言语道出,慕容飞不禁遐思,暗道:“自己有何等绝技?要挣得何等名声?不知道前几日天下第一剑的威风何如?”转念一想,“既来之则安之,我一剑在手,行走天下何惧。去便去了,不过------”想到此处,转头对洪叔叔道:“也罢,说到底,我这一去,给大家都挣了脸面,叔叔得再给点好处,叔叔可有信物,让我出去威风威风?”“不曾有,不曾有,你若拿了我得刀去,这里人都要饿死,不如拿了痴屠子的信物吧。”说罢,掏出一个木牌,慕容飞接过,看也不看,一笑而走。
他已知晓,那黑龙潭就是地圣出关的汤泉池,借长蛇炼化了心胆,学痴屠子习得了罡劲,又略窥了万人敌的门槛,本领日高,当可天下行走一番,不负了剑圣十数年的栽培。当下,要去辞别师傅。剑圣却迎了出来,直领他去了北山。那北山最是苦辛,没有东山花草,南山蜜桃,西山幽谷,只有枯枝乱草,此时又是雪迹斑斑,坑坑洼洼。两人前后行到北山,剑圣寻了一处所在,往下一指,慕容飞定睛观看。满山烂枯枝污怪藤,层层叠叠,遮住了山体,望不见山石,到处是一窝窝的灰败藤球,高大树没有片绿,低矮树难掩断根。这北山既陡且阴,慕容飞寻常时候并不来,此时细看,隐隐在山坡上寻到一条兽道,一时惊奇,颤颤巍巍,扶住枯枝烂藤,顺道而下,越走越觉古怪,直行了十余里,竟到了山下。慕容飞心中大奇,要知道山路蜿蜒曲折,乃是正理,素有盘山之路一说,哪有这等从顶到脚的直通道路,他返身折回,更是越看越是心惊,直回剑圣身边,便张大了嘴巴,直惊得打噎,下巴半晌难以合拢,半点不逊看地圣之时。慕容延昭笑道:“看了此路,你便不可小觑天下英豪,此去要万分在意,江湖勾当好做,人情世故难料,切记切记。”言罢而去,留下慕容飞又看了几个来回,终是不信。原来这条路长十几里,宽四尺有余,从北山山顶直通山麓下,虽然有些时日,被藤蔓遮住,但稍一拨弄,便显出真容,竟是一条徒手开辟的山路。慕容飞心中暗道:“好厉害,此人由山顶急冲而下,踏斗布罡,拳脚施展,踢山裂石也就罢了,那山石既死且脆,难得是此人遇到大树拦路,也是一推而过,沿途十数颗大树,歪歪斜斜横移出几尺,把这生根活物也推了开来,更有巨木,数十手围,被他一气贯之,掏破躯干,钻出洞来,那树身开隧洞,如遭雷击,枝叶枯瘪,皮开干裂,那高手整个人好似一条巨大钢钎,从山顶一穿而下,镩出一条通道来。这一招‘开路手’,将北山变成死地,威力决不在‘白蟒气’之下!”遥想当年,身影突出,呼啸一声,开山裂石,烟尘四起,罡气鼓荡,摧木拉朽,非但将一路上的草木尽皆震死,连土层一并震裂,使草木难以根植,十载光阴,北山还是一片荒芜,当真是神乎其技。
离了北山坡,细细咂摸开路手,越想越是神奇。向来自持一剑在手天下全,此时方知拳脚通神有不凡。默默拜别师傅,剑圣也不多说,理会了众童子,众孩子还在地圣破关的盛世震荡之下,慕容飞本欲打哭痴屠子再走,被洪人屠拦住,道:“且住了,我再给你一个好处,此去晋西,八百余里,半月可回,你师父左右无事,你可等我的书信,无消息便可多游历几日。西南不远有个龙泉镇,你到里面寻个姓廖的待诏,当有大好处。”说罢,摸出一个扁扁的包袱送上。慕容飞略一掂量,晓得装的金银细软,心中才高兴起来,唱了个肥喏,转身却走,洪人屠也不多看,回了圣山。
慕容飞一路出了西山峡,折了桃花在手,一路风轻神爽,脚步如飞,少有景色能留人,当是心头有执念。
当日晚间,便到了龙泉镇。但见镇首破败,沙尘扫街,老翁面有菜色,孩童一把大腿,当街空地上,突兀一口古井,台高八尺,有白石栏杆,八角边缘,一面有篆字,确是“龙泉”二字。慕容飞走上井台,望了一望,黑黝黝看不见水面,放了吊桶下去,片刻提起一桶冰水,见那水清澈可人,丝丝寒气升腾,似轻又重,一口灌下,通身打个寒战,毛发倒竖。心道:“不是如此好水,恐怕也留不住大匠。”寻了数人打听,这廖姓并不多见,一问而得,直行到镇尾,离群半里有处庄户,树墙石屋,牛屎遍地。慕容飞寻到门扉,也不扣门,直撞进去,身后有人追问:“哎,哎,这厮是谁?怎的?”慕容飞回头一望,只见一个乱蓬蓬头的腌臜汉子,蹿了过来,伸手要扣他手腕,慕容飞使个跌法,那汉子一跤坐倒,仰着头喝骂,“哪里来的小------”话言未落,但觉颈间微凉,一把长剑搭在颌下,那汉子道:“好汉饶命。”慕容飞问道:“阁下可是姓廖?”“是便怎地?”“我是地宫来人。”那人惊喜道:“洪大哥一向可好?”“一向安好,此次就是他让我来拜访廖师。”“如何敢当,小兄弟里面请。”说罢,前面带路,慕容飞见他神色数变,浑身污秽,但情真意切,不似作伪,便跟在他身后,直入茅屋。
茅屋内,一共两间,一桌一椅,茶壶没把,茶碗缺边,灶底无柴,寒窗无纸,是个赤贫模样。实在不知,这个廖兄能做什么。那汉子道:“小兄弟,你跟我洪大哥交好,便是我的朋友,我也不相瞒,里面请。”言语虽恭敬但神态渐行倨傲,掀起烂棉帘进了里间,更是黑暗,看不真切,也不知这人在哪里按了几下,只听“咔嚓、戈铃铃”响个不停,瞬息之间,天翻地覆,这两间草屋转眼变作奇地。两人所立之地不动,四周塌陷,出现深井,钢索,两人顺着滑落,直达地下十数丈,抬眼再看,数条宽阔地道交汇一处,是个铁馒头样居所,门户为精铁所铸,四周四眼深井,上达地面,二人正滑到一眼土井底上。那铁馒头方圆不大,但进得门去,才知别有洞天,这铁馒头里面竟然上下三层,第三层更是深入地下,宛如一枚巨蛋深深嵌入地底。慕容飞暗想:“跟地宫有关系的家伙都喜欢住在地下。”
那汉子道:“兄弟请了,在下廖南山,祖上是河北巨鹿人,师从张赫,习得铸造之法,只因错手杀了人,躲到北地,这座昆吾匣屋,是我吃饭的家生,本已遗失,后得洪大哥相助,又要得那龙泉之水,才辗转运到此地,为防世人仇家觊觎,所以深藏地下,是以欠了洪大哥的人情,今日小兄弟到此,我自当有求必应。”慕容飞见他再无惫懒狡黠,满脸精悍,知道是个豪杰,便道:“廖大哥不必如此,我洪叔叔这次让我来见,一是探望旧友,二来有一事相求,”廖南山道:“小兄弟有话只管说。”“我欲请廖师铸剑。”说罢,一躬到地。廖南山道:“我隐居此地十数年,就不出头,只因当年铸剑‘赤霞’,青城山人非说犯了他们师祖名讳,抢了宝剑,杀我伴当,此仇虽报一二,但这铸剑一事------。”慕容飞插话道:“廖师,今日这一口为‘天下第一剑’!”“当真?”“不假。”“好,好,好。”话无二句,一诺千钧。慕容飞在这龙泉镇一住三月,每日上下为廖南山送饭,这廖南山进了昆吾铁屋再不出头,百日后,开屋返厅,满脸熏黑,双手燎泡,背负一大块物件,见了慕容飞道:“幸不辱命,请接剑。”说话间,将包裹捧过,慕容飞双手一接,突得一沉,扯去布套,掣走皮鞘,但见一口重剑,蓝纹红字,雪刃紫脊,通体墨光,剑尖一点寒芒。入手约有百来斤,挥动有风雷入耳。原来,慕容飞习得罡劲,寻常长剑不便使用,只有这等重剑才能施展,此便是洪人屠本意。廖南山笑道:“也只有洪大哥知道我有这块精铁,乃是隋唐第一好汉李元霸的一柄擂鼓瓮金锤分瓣。”慕容飞笑道:“廖师,这剑可有名字?”廖南山道:“此剑一名曰‘风云’,又号‘奔雷’。”“好,好,正和我的剑法,多谢廖师。”那廖南山微笑不答,两人拱手作别,正是:天涯尽是豪杰,相逢只凭一诺。
这廖南山虽然落拓,出身却高,本是江南望族子弟,后不喜诗文,专爱奇技淫巧之物,被家人骂作不肖废物。二十几岁便流落江湖,因学得当世铸造大师张赫张永华的一身本领,为师守家,居住在河北,后因口无遮拦得罪当地豪强,又失手杀人,被人一路追杀,多亏洪人屠相救,才逃得性命,因此对北地剑圣山感恩戴德,更兼替剑圣山铸剑,才慢慢安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