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

    萧月音人如其名,本来就是个清柔冷郁的姑娘。加上从小在佛门熏染,也早已沐了一身的清心养气,先前几次与裴彦苏主动相触,其实远远越过了她的底线。

    而眼下,为了静泓,她也不得不主动做出更加越轨的举动来了。

    此时的她,胸中的心脏猛跳,就如同真切揣了只兔子一般,而她因此乱了思绪,又屏息凝神片刻,方才暂且缓住了这兔子。

    “大人,”缩回了脖子之后,她又赶忙用另一只手略微拉住了裴彦苏手臂上的衣料,缓缓摇了摇,想象着若此时是萧月桢在此的话,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来,又通红着小脸道,“我也是全为了大人着想。”

    裴彦苏握着她手的长指捻了捻。

    靠近小公主那侧的脸颊上,因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吻而残留濡.湿,她那海棠色的口脂,想必也沾了一点上去。

    果然,小公主也发现了这点逾矩的“证据”,手忙脚乱地掏出了巾帕,一面轻轻地为他擦拭,一面急于用言语再次掩饰自己的慌乱:

    “到底也是无凭无据的,眼下若是大人贸然行动,也难免会打草惊蛇,到时候反惹了一身不快,我……我也担心,会因此而影响了大人你受封的心情。”

    ——“好。”

    ——“公主,伞取来了,请公主下车。”

    裴彦苏和戴嬷嬷的声音同时响起,也同时宣告了这次马车上自己的劝慰最终获得了成功,萧月音不露声色地长舒了一口气,方才与她刚刚才亲吻过的男人,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但不同的是,这次是裴彦苏站在下面,小心而体贴地扶了她一把。

    之后还一路跟着她回到了院落,不经意提起了那五日后的受封仪式为公主保留了一个特殊的位置,又说公主院落里从周宫带来的御厨做的美食好过了漠北的庖厨

    ——总之,除了方才那个被迫行之又蜻蜓点水般的吻,裴彦苏要从她这里拿到的“补偿”,比她预料之中的还要多。

    不过,倒也是能承受的,她不信静泓知晓了此事之后不对那会通做出相应的举措,若是僧侣们私下里处置了,便是最好不过的。

    但……还是有一些她不能承受的。

    比如,裴彦苏和她一同用完了晚膳之后,并未起身离去,反倒是稳坐在那圈椅上,还直言她一人抄经孤寂,要入了那轩榭陪她。

    这副明明无赖又一脸自得的模样,哪里又是当初金榜题名时芝兰玉树的状元郎?

    不过饶是如此,她的宫婢绿颐也依旧没有半点气馁,那躲在暗处偷偷觊觎的目光,甚至比午前她自作主张以倒茶为由勾引裴彦苏时,更加贪婪。

    午后隋嬷嬷趁着人少,抽了空单独和她谈了谈。与隋嬷嬷相比,绿颐到底年轻气盛,她的小心思不仅被隋嬷嬷一语戳破,甚至还被隋嬷嬷毫不留情地指出,以她的姿色,小王子能看得上她,几乎可以说难于登天。

    就在绿颐心口拔凉、以为自己要被隋嬷嬷做主发配去做粗活时,隋嬷嬷又话锋一转,说今日她当面勾.引的事萧月音并未发觉、更是无从处罚,念在她从前舍命救过萧月音,她是肯定能继续做这贴身宫婢的。不过,即使还未收到邺城周宫那边的回信,隋嬷嬷也相信真正的大公主一定能在大婚之前赶来、与那冒牌的皇女完成交换,而从前萧月桢也对绿颐十分信任,即使绿颐先斩后奏成了小王子的房中人,为着大局着想,加上隋嬷嬷从中劝慰,大公主也是会容下她、庇佑她的。

    今日小王子院中又一次退了那乌耆衍单于塞来的美人,眼下小王子和公主正是浓情蜜意,他当然不会把目光放在那些异域美人身上,可难保多来几次,小王子不会动心。

    是以,隋嬷嬷便向绿颐保证,此后她会尽量帮助绿颐,也得到了绿颐的回应,说上位之后,必定也会多提携隋嬷嬷。

    而轩榭之内,远离尘嚣的金童玉女自然对下人们的这番交易全不知情,书案旁博山炉内的淡香袅袅,裴彦苏将一如既往静静守着主人的猫咪北北抓住、强势锁在怀里,找了个距离萧月音不远不近的位置,垂眸看着她。

    萧月音知晓无法在这个时候翻脸不认人,便也只能当状元郎此举算是在让她多修一门平心专注的功课,努力将他的目光和细微的声音全都排除在思绪之外,一心只有身前自己最该做的事。

    如此相安无事过了大半个时辰,她才暂时放下了笔,一面活动着略微僵麻的手指,一面问那位用心撸猫的小王子,韩嬷嬷去到那潘素的身边已有两日,不知他们密谋的要事,进展究竟如何。

    前天韩嬷嬷回来给她看那郭氏的家书时,顺便也提了那曹彪的一手精妙绝伦的易容术,她倒是无暇细思裴彦苏究竟从哪里找来这等能人异士,只是韩嬷嬷再去时全无音讯,她除了默默祈祷之外,自然也更想从掌舵人的口中听来更多确凿的讯息。

    “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药品和茶叶,是公主此次从邺城带来的嫁妆。”裴彦苏一面说,一面起身走向茶炉,怀里的北北仍是没有放下,但这猫咪显然已经习惯了他更为宽厚的怀抱,“一般来说,以金银珠宝最好做手脚,不仅仅器物小、易纳藏,而且单价更高。”

    “大人的意思是,潘素会着重在这批金银器上做文章?”萧月音低问。

    那礼单子,先前还未到幽州时,孟皋便早已让她过目过。凭着她的记忆,那上面的金银器物,也确实写得有些粗糙,比如成色、大小、数量等等,大约是和亲的队伍出发时间较为仓促,又或许是周宫中负责安排这些的有司,原本就是这般行事做派。

    “是可以做,”裴彦苏自己为自己倒了茶水,今日壶中备着的依然是六安瓜片,“以次充好、缺斤短两的手脚,再加上修改那上面的名册,公主的嫁妆本来就要被分成数份,对不上账的,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之事。”

    “那……”萧月音沉吟,“大人又准备,在什么样的时机、用什么样的手段,让潘素的这些伎俩公之于众呢?”

    裴彦苏却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疑问,只信步到她案前,用骨节分明的大掌抚平她手边刚刚才微微起皱的抄经纸,落点刚好与她的小手相碰:

    “这些事,公主无须操心,公主现在需要做的,只有静候佳音。”

    巧合的是,觉得一切尽在掌握的,不止是裴彦苏。

    潘素也这样认为。

    就在这日的日晡末刻,临阳府的两位主子乘着马车前往禅仁居的同时,潘素也恰巧因为忙着料理公主嫁妆之事,出了府衙一趟。

    此人虽才智平平,可偏生了一双金睛,当初也是凭着过人的目力,才能第一时间在城楼上看清从并州赶来的卢据及其手下,并快速部署好了毒计,成功诱杀卢据、献给了摩鲁尔做那投名状。

    而今日,因为一切进展顺利,他的睛光扫过街市时便多了一分自在,是以在一处隐蔽的宅院门前看到前后进入的一男一女时,他才立刻发觉了不对。

    虽是日晡,日头却仍旧毒辣,那和尚的光头锃亮,刚好刺得潘素心中一阵发痒。

    于是,他便尾随了二人,又在确认了不被发现之后,也溜进了那处荒废已久的宅院。

    这年头,野鸳鸯并不多么稀罕,稀罕的是这从周地皇寺中来的和尚,竟然也如此耐不住寂寞!

    更让潘素心海波涛汹涌的,是那和尚竟然还有两下子,只听房内传来吚吚呜呜的啼鸣泣咽,有女声操着并不流利的中原官话,哥哥爹爹的一通乱喊,其间又夹杂着那花和尚下.流熟稔的低斥,饶是潘素隔着这一道木门偷听而来,也可想见其中战况之激烈昂扬。

    早已经忘乎所以的潘素听着喉头一滚,一股邪.火冲向股.间,斜斜靠在身后的墙上,闭上眼,任由自己的淫.思乱飞。

    他今年四十出头,正是宝刀不老、再接再厉的时候。只是还未被调往冀州时,他与发妻郭氏日对夜对,早就腻了烦了,即使郭氏衣衫尽.褪站在他面前,他也提不起丝毫的兴趣。

    郭氏善于理财经营,却也是个善妒心眼小的,即使潘素早在仕途刚有起色的时候便动了纳两房美妾的念头,郭氏仍是屡屡用两人共患难的情谊和两个儿子作威胁,死活不同意。家中有这只母老虎,潘素也知道暂时离不开她,这忍了许多年后,终于才在被调往冀州之后,彻底打开了那道纵.欲之门。

    冀州虽然是大周北境要塞,常年风声鹤唳,但秦楼楚馆不缺,更偶尔有从漠北、西域来的另类货色供恩客们尝鲜,潘素更是如鱼得水。

    只可惜一朝城破,他也被迫离开了冀州那风生水起之地,虽然远在邺城的潘家上下都为他投降叛国陪了葬,但他也并未放弃好好生活的念头。

    至于郭氏临被抓前写给他的那封家书,什么“黄泉路上等着夫君”的鬼话,郭氏既然怨恨他连累全家,那她就慢慢恨,反正他还好好活着,等到这次把永安公主的嫁妆办得妥妥帖帖,不仅可以狠狠捞一笔油水,还能彻底得到漠北这边的蛮子们信任,给他个一官半职,何愁没有美人在怀、不能再娶妻生子?

    就郭氏给他生的那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蠢钝如猪,哪里继承了他的聪慧圆滑?死了就死了,他与这漠北异域美人再生的儿子,肯定机灵得很!

    一通发泄,潘素才发现房内的动静竟然还未停止,他一面感叹这花和尚道行匪浅,一面盘算着时辰,这次出来还有要事未办,若是因为偷听耽误了大事,已经向他招手的美人,可就要飞走了!

    那赫弥舒王子的受封仪式只有不到五日了,他要在那之前将所有事情办妥,并在那晚的受封仪式亲自向王子献宝,博一个好彩头。

    至于房内的这对野鸳鸯,他虽然不知他们姓甚名谁,可也知晓那女子为漠北人,更重要的是,刚才两人咿唔交谈中,约好了下次在此处相会的时间,刚好是那赫弥舒王子受封仪式的午后。

    到时候,他大可以先带人来捉.奸在床,晚上再去邀功献媚,一日两得,岂不美哉!

    想到未来的好日子,潘素心下大喜,便再也顾不得那房内愈来愈烈的动静,自得离开。

    ***

    一切看似风平浪静,转眼之间四五日过去,便来到了裴彦苏与裴溯的受封仪式当日。

    这期间,萧月音将静泓借给她的那卷《楞伽经》抄写完毕,并在她临时辟出的小佛堂里,将那卷经文供上,为为国捐躯的卢据亡魂超度。

    当然,她闭关抄了这四五日,裴彦苏便在她的轩榭里陪了她四五日。

    初时萧月音仍是浑身不自在的,后来发现裴彦苏也不只是盯着她抄经,反而带了几册她完全看不懂文字的书籍在读,随口问来,才知那是用漠北的文字写就的民.族历史。

    裴彦苏不看她,她便也渐渐习惯,当他并不存在。

    反正她一旦沉溺做事,便分不得二心。

    就连她的猫咪北北都已经彻底背叛了旧主,赖在这位小王子的怀中睡得香甜、鼾声小作,她要将它抱走,反而还差一点被它挠伤。

    当然,她不知晓的是,在她全神贯注抄经的时候,裴彦苏的目光,总是越过他掩耳盗铃的书卷,深深向她投来。

    这样的目光,萧月音从未察觉过,却被偶尔来递茶送食的戴嬷嬷,完全看在了眼里。

    戴嬷嬷当然看不见裴彦苏眼神中不经意闪过的审视和猜度,只捡她最熟悉的那部分,在脑海中演绎了好几个画面。

    比如,弘光帝当年还在做太子时,第一次见到彼时还不是太子妃的卢皇后,便是这样的眼神;再比如两年多前,现任太子萧月权,在与太子妃汪氏大婚当晚,揭下盖头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新婚妻子时,也是这样的眼神。

    戴嬷嬷还想来,萧月音本就生来失了生母,又因为背负着“克父克母不利国运”的阴云被生父弘光帝厌弃,在无数个凄苦惨淡的日子中长大,即使替嫁一事,在隋嬷嬷等人的眼中算是“抢”走了本属于姐姐萧月桢的夫婿,可缘分天定,事情已到了今日,也再无从变换。何况,这王子对替来的公主,分明也是情深似海。

    男女之情一事,可能起初有着阴差阳错,但结局是好的,便也是万事大吉。

    但今日对于潘素来说,可算得上是“万事大凶”了。

    就在昨日,他先将分给乌耆衍单于的那部分嫁妆清点整理好,于午后亲自押送到了单于在幽州的私库之中,并全程事事躬亲,在签字画押完成之后,才彻底长舒一口气。

    今日一大早,他先是分给左贤王的那部分送至了左贤王派到幽州的先头人之处,然后又去见了摩鲁尔一面,将他揩出的那点油分出了很小一点,亲手孝敬给了摩鲁尔;之后,他再跑到右贤王那处,刚好那右贤王的妻妹、在乌耆衍单于那里最为得宠的阏氏硕伊昨日也到了幽州,便要亲自验收。

    潘素见状,心里先暗叫不好。

    当初他带着冀州投降时,收了他降表的人是左贤王一系的摩鲁尔,但摩鲁尔将他带到幽州之后,左贤王一系却对他没有任何表示,慌忙之下,他便急急投靠了风头正盛的右贤王和二王子车稚粥一系的势力。谁料峰回路转,车稚粥因为犯了大错很快便彻底失宠,连带着潘素也更不受人待见,眼下他好不容易借着这料理和亲嫁妆一事向左贤王投诚,因而给左贤王的那部分价值更高、又将那给右贤王和硕伊的财物多揩了些油,原以为可以蒙混过关,谁知道却刚好撞到了硕伊的枪口上。

    硕伊虽然也是个三十过五的妇人,可生得妩媚泼辣,又仗着多年来乌耆衍的宠爱,很是跋扈娇纵,潘素来之前便听说了他先去了左贤王那边的事,正憋着一股气要好好收拾这个反骨仔潘素,又被她眼尖发现,那藏在几个纯金盘碟之下的金项圈上,那颗熟悉的假红宝石。

    也不怪无巧不成书,硕伊乃是乌耆衍单于第一宠姬,金银绫罗见得多了,凡俗之物根本入不得她的眼。而恰巧,她在前日从上京赶往幽州的路上,偶遇了一队商队,这只金项圈造型别致、很得她青睐,奈何端详之后却发现不仅这项圈的重量手感不太对,更要命的,是其中镶嵌的那颗璀璨夺目的红宝石,根本不是什么红宝石,而是价值只有红宝石十几分之一的火欧珀。

    原本硕伊是要命人当场拿下这奸商的,后来又听到对方的报价,自知这掺了水的金项圈是专门卖给那些打肿脸充胖子的破落户撑场面的,便作罢了。

    谁知道,这仅仅过了不到两日,她又与这项圈见面了,而且还被人充做了红宝石金项圈,堂而皇之地献给了自己!

    硕伊心头的怒火“噌”地一下便燃了起来,潘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今天不撕了他,她就愧为漠北单于的第一宠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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