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
甲士们列阵,扛着大大的刘字旗,大步走向了城池。
旗帜随风而飘动。
甲胄碰撞在一起,发出了悦耳的声响。
城池大门敞开着,城内的守军茫然无措的看着远处这些甲士们。
骑士们纵马,马蹄声响彻在道路上,骑士们以四人为一列,手持长矛,目不斜视,就这么杀进了邺城之中。
街道上出现了清脆的马蹄声。
百姓们躲在家里,通过大门的缝隙看向了街头。
他们看到一个个骑士纵马走在外头,骑士们的甲胄和旗帜跟以往所见过的都不太一样,他们也不发出什么喧哗和怪叫,就这么沉默着前进,甲士们迅速前往各个城门,控制邺城的十二座大型城门。
骑士们则是一路来到了皇宫,皇宫留守的士卒们此刻也有些惊惧,望着这些不断逼迫而来的骑士们,缓缓后退。
在北城门的一侧,高元海看着甲士们鱼贯而入,面带笑意的看向了一旁的高劢。
年轻的高劢神色冷漠,只是看着自己麾下的军队陆陆续续的闯进了王朝的都城。
高元海身边,站着许多的大臣,都是皇帝离开时留下来治理朝政的。
“清河王。”
高元海走上前来,笑着问道:“不知大将军何时前来呢?”
“我好当面给大将军献礼。”
“大将军无暇前来此处浪费时日,他在北还有要事。”
高劢冷冷的回答道。
高元海有些茫然,进都城啊,这样的事情都不来吗?
什么事能比挺进邺城更加的重要?
看着高元海的脸色,高劢缓缓说道:“大将军做事,向来分轻重,这点琐碎,哪里需要大将军亲临?”
高元海感受到了对方的那种傲气以及针对自己的羞辱。
可他不敢出口反驳。
一个分崩离析的齐国,根本就不是兵强马壮的刘桃子的对手。
在高元海看来,刘桃子的篡位也只是早晚的事情而已。
他笑着点点头,“您说的很有道理。”
高劢看着大军杀进邺城,看着这些贵人们站在一旁低头俯首,可他心里竟兴不起半点的激动之情。
他也从未觉得挺进邺城算是什么太大的成就。
大齐早已烂掉了。
除却并州的那些晋阳兵之外,各处的官员离心,将士无能,毫无抵抗力可言。
高劢这么一路过来,都没有体会到打仗的感觉。
高劢看向了一旁的副将,那副将点了点头,笑呵呵的站到了高元海等人的身边,“诸公,保不准邺城之内还有盗贼,诸位先返回府里吧,等我们清除了盗贼,胡御史应当也就到了,到时候,可以再与他相见,商谈大事。”
高元海不敢不同意。
高劢这才骑着马进了邺城。
邺城的天空依旧是阴沉的,不知为何,这些年里,这里的天总是如此阴沉,哪怕没有太多的落雨,似乎也看不到什么阳光。
邺城极大,是寻常城池的好几倍,道路宽敞,修建了让皇帝单独出行的御道,两旁的建筑也大多高大,民居之中都不缺乏奢华类的建筑。
但是,一切都是破损的。
道路年久失修,坑坑洼洼,建筑上永远都蒙着那么一层灰尘,脏兮兮的。
本该华丽的大门上沾染了不知名的血迹,散发出臭味来。
院门合不上,露出一个缺口,似是一推就开。
高劢骑着高头大马,打量着沿路的情况。
街角的排水沟堵塞了,囤积了大量的污秽,甚至比边塞都要脏。
行台大臣唐邕提议大修边塞几个主要城池,在重要的八座城池修建了完善的排水和处理垃圾的设备,其余郡县有样学样,尽管环境恶劣,可城池里头却是干干净净的。
高劢就这么一路来到了皇宫面前。
在破旧肮脏的都城之内,皇宫却还是老样子,奢华威严,城中之城,高大的墙壁将内外隔绝,淡淡的香味从里头传出来。
高劢站在皇宫门口。
皇宫之中已经没有什么人了,仅存的那些甲士们,此刻也不敢阻拦。
“将军,要进去吗?”
有军官走上前来,询问高劢的意见。
高劢打量着面前的皇宫,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他转身背向皇宫,看向了面前这阴云之下的城池,他干脆直接坐了下来,台阶还算干净,也不怕脏了衣裳。
高劢年纪小,没有什么诸侯王的架子,跟这帮军官们都混熟了。
几个军官就站在他的身边,跟着一同观望着远处。
高劢笑了起来,“我都没想到有一天能领兵将这里包围起来。”
“不过,这里头着实不是什么地方。”
“谁来谁发疯。”
“无论多么勇武,多么仁善,多么聪慧,进了这墙,就再也看不到外头的破败,变成自私自利的怪物。”
“反正我是不愿意再进这里头了。”
几个军官面面相觑,不太能理解高劢的话,高劢笑着指向了远处,“咱先将外头的事情给办好了,城内这些官,这些吏,当真是没有一个能用的,在寇将军他们到来之前,就加强戒备,让这些人都待在官署里,勿要再外出,等我们的人到了再说。”
“唯!!”
高劢没有进皇宫,更没有进三台,可他却临时征用了邺城令官署。
原先的邺城官署内的官员们直接被他临时扣押起来。
城内皆是边塞兵,这些兵四处巡视,高劢几次召集军官,要求他们注重军纪,绝对不许在邺城败坏将军的名头。
邺城之内,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天色昏暗。
有农夫不安的推开了大门,偷偷看向了外头。
几个孩子都躲在男人的身后,不敢露面。
男人看着街道,直到从远处传来脚步声,方才赶忙关上了大门。
脚步声又渐渐过去了,男人再次来到了院落里。
忽然,从一旁的隔墙上露出了个脑袋。
“老谢,城内这是出了什么事?”
邻居男人同样是一脸的困惑,“是谁来了?”
“不知道啊。”
“三天了,三天都没有吏上门,昨日我开门去看,跟几个兵碰到了,他们也不理会我,直接就过去了。”
“那要不要出去看看?”
“再等一天吧,若是还没有什么异动,那就出去看看。”
“成!”
邺城百姓们向来是多灾多难,麻烦不断,可自从那天开始戒严之后,已经有好几天,再没有吏上门催促税赋,也没有士卒偷偷进来劫掠,甚至都没有那些折腾人的各种命令了。
这着实是有些反常。
如此等到了次日,外头终于传来了吏的声音。
有吏敲打着锣,大声的宣读着命令,“大将军有令,无论官吏甲兵,不许侵犯百姓!违者斩!!”
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命令,没有多余的闲话。
男人探出头来看,那些吏并非寻常的县吏,他们是军吏,而且各个都很陌生。
平稳的度过了几天,百姓们就开始出门了。
街道上依旧能看到些巡视的军吏,还在反复宣读命令。
果真有些不同了,城门口换上了军吏,态度算不上温和,可不索要钱财了,也不特意为难进出之人了,只是查的比较严格,若是不能证明自己的身份,根本没可能出城。
农夫们是最先出城的,他们还有庄稼。
接下来就是些胆大的商贾们,他们壮起胆子重新开市,想趁机多挣点。
邺城一点点的复苏,一点点的回到了正常的状态。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寇流领着军队终于来到了邺城。
寇流骑着战马,眺望着远处的邺城,心里百感交集。
当初在成安艰苦度日的时候,他根本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城内外已经回复了部分的秩序,跟过往一样,大家都在为了生活而挣扎。
农夫还在忙碌在那贫瘠不堪的土地上,看着将士们从身边经过,吓得瑟瑟发抖,只是自己的饥饿和家里的孩子战胜了这种恐怖,他就当是什么都不曾看到,放弃逃走的念头,继续卖力的耕作起来。
远处的樵夫背着重重的柴,看到迎面而来的大军吓得匍匐在一旁。
直到这些人渐渐消失在远处,樵夫才颤颤巍巍的起身,嘴里念叨着各路神佛的名号,感谢自己今日的庆幸,捡起那沉重的柴火,也不敢走的太急。
两路大军终于合兵。
高劢笑着上前迎接他们,众人一路返回了邺城令官署。
也没有怎么推辞,胡长粲当仁不让的坐在了上位,高劢跟寇流分别坐在了他的两侧。
“北地诸刺史,太守,不合格的官员们,都已经发往平城,就差这清都的官员们了。”
“流,你接下来就开始捉人,将他们一同送往平城。”
胡长粲看向寇流,寇流急忙起身,接了令,而后问道:“胡公,朝中许多重臣,又该如何处置呢?”
“此处哪有什么朝廷?”
“送往北道大行台受审。”
“唯。”
寇流快步走出去,寇流并不负责政务上的情况,只负责抓人和杀人。
邺城也不能例外,论吃人的鬼,邺城可谓是排名极靠前的,那些各地有名的大恶人,放在邺城都是无名小辈。
这里可是真正大鬼栖身之所。
寇流脸上挂满了和善的笑容,手死死握着刀柄,笑得很得意。
高劢目送着对方离开,有些担忧的问道:“寇将军不会杀太多了吧?”
“我听闻,他在定州殴打了刺史高济,这是真的吗??”
“假的。”
高劢松了一口气,“我就说嘛,寇将军这样的人,岂能做出殴打诸侯王的事情来呢?都是些谣言”
“是我打的。”
胡长粲平静的说道。
高劢啊了一声,惊愕的看向胡长粲,“您打的??为什么啊??”
“对行台无礼,羞辱大将军,羞辱三军将士,我就以大不敬之罪,鞭挞二十。”
高劢错愕了好久。
胡长粲认真的说道:“邺城遍地是恶鬼,让寇流多杀点也好。”
“这次我们从肆州出发,先后平定了河水以北的诸州郡,除却并州,其余各地皆在大将军的掌握之中了。”
“这跟当初祖珽等人预测的差不多,祖珽甚至连清都的官吏都安排好了,就像是能未卜先知一般。”
高劢眯起了双眼,他当然是不相信什么未卜先知的鬼话,他问道:“胡公是觉得皇帝外出与祖珽有关?”
“我觉得赵彦深跟祖珽是一伙的。”
高劢瞪圆了双眼,“赵彦深是大将军的人?”
“不,我只是怀疑他是祖珽的人。”
“祖珽私下里勾结赵彦深?我记得赵彦深跟祖珽的关系很是不好”
“赵彦深过去格外小心,遇到什么事都不肯露头,安排官员的时候从不以亲近,做事从不怠慢。”
“可自从祖珽开始在北地得权之后,赵彦深也忽然变得活跃起来,当初高睿的事情,我就觉得不对劲。”
“赵彦深很爱惜自己的羽毛,为什么要为了胡长仁而对付高睿??”
“胡长仁和高睿之间若是要选一个,他还能去选胡长仁?”
“后来胡长仁的任命也是,从都督北方十州,到晋升大将军,甚至是这个北道大行台,这些事情都跟赵彦深没有丝毫的利益干系,甚至许多事都是对他不利的,而他竟然还能去做,这是为什么?”
“最后就是这次带着皇帝外出,前往晋阳。”
“他不让段韶出兵,不让南边派人接应,也不做守城的打算,甚至都没有想过让段韶过来,而是要自己过去。”
“将整个清都让出来,将多有不合的两股势力强行凑到晋阳去。”
“在我看来,皇帝到晋阳,绝对不算是什么好想法,如今的皇帝不是当初的孝昭皇帝,晋阳那些人,也更不是当初那些勋贵们。”
高劢听的很认真,等到对方说完,他才点点头,“胡公这么说,那许多事就能说的清楚了。”
“祖珽每次都能识破庙堂的想法,甚至能提前做好准备。”
“都是因为庙堂里有人在暗中帮助他?”
“赵彦深最擅长保命,却多次与大将军作对是因为他很早就投奔了祖珽?”
这几个月里所发生的荒诞无序的事情在高劢脑海里彼此连接了起来,祖珽与赵彦深吗?
看着高劢脸上的凝重,胡长粲又说道:“不必太在意这些。”
“这些也只是我的猜测而已,无论如何,这与我们的干系都不大。”
胡长粲看向高劢的眼神柔和了许多,“我已经给大将军上奏,请求让你来担任清都尹。”
“啊??”
高劢比方才听到胡长粲殴打高济还要惊诧。
“我来担任清都尹?”
“可我我从不曾”
高劢下意识的有些惧怕,这清都,就是指京城地区,清都尹,便是京城地区的刺史,只是地位比所有刺史都要高。
想到自己的年纪和资历,高劢顿时就有些不安。
胡长粲却笑了起来,“你勿要多虑,清都,如今也就是个名头了,此处情况复杂,交给别人都不好说,你倒是刚刚合适。”
“况且,你这个小子跟其余宗室不同,大齐的宗室,不缺乏贤人,可大多都有很明显的缺点,唯独你,能力不错,性格稳定不骄不傲,不卑不亢,不过分软弱,也不过分强硬。”
“我觉得,你将来是大有出息的,或许你比高浟更适合来担任治理天下的宰相。”
“宰相”
高劢瞪圆了双眼,高劢心怀大志,也曾想过要做大事,但是做天下宰相,还是有些略微超出了他的志向。
胡长粲非常的看好这位年轻的小郡王。
“当刺史没那么难,你不必惧怕。”
“往后,你麾下就不是现在这帮酒囊饭袋了,可能会有恶人,但是庸人就不多见了。”
“我可以教你如何治理好清都。”
“请胡公告知!”
胡长粲认真的说道:“你往后要治理此处,勿要盯着百姓,勿要盯着小吏,你就死死盯着那几个大官。”
“刺史本来就是要刺查一方,并非是要治理一方,治理的事情,让清都的几个令去办就好,你只需要盯着他们,让他们不作恶,不违背规矩,只要你能盯住他们,他们就能盯住自己的麾下,那你这个刺史就算是成功了。”
“趁着年轻,多看,多盯,多问,你就要像恶鬼那般,缠住这些大官,让他们坐立不安,让他们觉得做什么都有人在盯着,让他们不敢胡作非为,让他们不敢纵容麾下。”
高劢搓了搓手,有些激动。
“各地都要安排刺史吗?”
“先前听祖珽说,是要将北地各州郡分十。”
“恒州不变,继续由大将军直接管理。”
“朔州刺史田子礼,此人过去以长史的身份治理过朔州,在行台学习过行政的方法,朔州乃是大将军故土,让他治理,应当是不必担心。”
“燕州刺史石曜,石曜这个人,过去在黎阳担任太守,做的极为出色,而且跟大将军亲近,能行仁政,有大义。”
“营州刺史袁聿修,此人公正廉洁,刚正不阿,仁义爱民,过去担任地方官员时深得百姓们爱戴。”
“幽州刺史唐邕,此公酷烈,为政严酷,摧抑豪强,公平合理,做事果断,当初担任刺史的时候,麾下官吏没有敢触犯律法的。”
“冀州刺史崔劼,清俭勤慎,用人得当,处事有方,当初曾大治青州,有资历。”
“赵州刺史李稚廉,这是有资历的老臣了,为人聪慧,素有治政才干,以公正闻名,有治理地方的政绩。”
“并州刺史尉冏,这位跟随大将军的时日也有很久,过去治理过北朔等多地,政绩十分突出。”
“青州刺史高湝,这位乃是宗室之王,为人公正严明,与民秋毫无犯。”
“灵州刺史高长恭,爱惜民力,且又能征善战,坐镇前线,最是稳妥。”
“再加上你,各地的人选便是如此了。”
胡长粲笑了起来,“再加上你,北地也就凑齐了。”
“怎么样,要不要跟他们一较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