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范阳。
城外格外的热闹,官吏们站的满满当当,等待着新刺史的到来。
而这些官员们,大多也是新人。
此番的变动,不只是对那些新得到的郡县,像幽州这样很早就归附大将军的州郡也受到了影响,行政范围被更改了,官员们也变了。
是彻头彻尾的进行了一次大改,不只是局限在新得土地之上。
县令站在最前头,比起身后那些人来说,他的神色格外的平静,一点都不惶恐。
县令年纪不小,留着精致的胡须,也不与左右交谈。
而在他身后的县丞,主簿,乃至重要的几个职吏,此刻却是喋喋不休。
他们看起来都有些惧怕。
县丞更是低声说道:“刺史公此番巡视各郡县,已经罢免了六位官员,还有十余个吏。”
“诸位可万万不能马虎啊。”
县吏曹史看起来颇有自信,他笑着说道:“县丞勿要太过担忧,我们虽然不比您,但是都是从学室出来的,当初学业也是名列前茅”
县丞急忙摇头,“被刺史公所罢免问罪的人里,比我们厉害的比比皆是,有个上年考核第二的,都被他给抓了,直接送往平城处置。”
“刺史公向来严厉,执法森严,不讲情面。”
“确定你们麾下都没有什么事吧?若是犯了什么过错,现在就给我说,还有可以补救的机会,若是被刺史公自己查出来,那是要被打个半死,而后再送去平城,未必都能活着到达平城!可要想清楚了!!”
听到县丞的话,狱小史一个哆嗦,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的这个异样迅速引起了县丞的注意,县城眉头紧皱,连忙拉住了对方的手,“赵君,你这里有什么事??”
“可勿要害了自己的性命!”
周围几个人也是脸色大变,纷纷看向了他,狱小史深吸了一口气,打量了下周围,低声说道:“前不久,卢家的一个人在外游荡醉酒被抓,有人找我,说是朝中卢公的亲戚,让我帮个小忙,将人给放出来,我想着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罚钱扣押,就做主将人给放了。”
县丞赶忙问道:“可曾收取了什么贿赂?!”
“不曾,不曾。”
“你确定不曾收取贿赂?”
狱小史的嘴唇颤抖了起来,“只是些茶叶而已,就那么一个小盒子的茶叶,我发誓,没有别的,就是些小茶叶,我想卢家乃是本地大族,况且他们家中不少人在行台做官,我就”
县丞顿时变得有些不安。
他看向了前头的县令,咬着牙,“你啊,你在学室里就学了这些吗?收取贿赂,私自放人?”
狱小史神色慌乱,“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
“好了!得亏你及时告知!”
县丞打断了他,几步走到了县令的身边。
张县令眯着双眼,一脸的惬意,县丞低声将方才的事情告知,张县令睁开眼,瞥了他一眼,“私自放人?”
“不错。”
“张公,要不要先将人拿下,我们自家抓人,自家审问,总比被刺史发现要好,若是让刺史来过问,那我们只怕也得倒霉”
看着忧心忡忡的县丞,县令轻轻摇头。
“若是涉嫌其他人,那也就算了,可这件事若是跟卢家有关,最好还是想办法瞒下来。”
“瞒下来??为何啊?”
张县令盯着远处的官道,冷冷的说道:“刺史公极是痛恨地方豪强,甚至都不待见大族,在他的眼里,豪强跟大族都是一样的,没什么区别,他来到幽州之后,就是那些名声不错的大户,都被他给收拾了,让他抓住卢家的把柄,他敢带着人去屠卢家,那往后我们怎么办??”
县丞擦了擦汗水,“可要是被刺史公自己查出来”
“无碍。”
“你去告知他们,让他们就当没有事情发生,万万不要让刺史找到什么机会。”
“唯”
县丞不是很理解县令的做法,却也只能回头去通告。
远处缓缓出现了一行人马,就看到一群骑士迎面走来。
那些骑士足足有数百人,其中很多都是全副武装的好手,为首者披着甲胄,战马两侧竟然还挂着头颅。
官吏们当即行礼大拜。
战马就这么一路来到了官员的面前,战马的鼻息喷在县令的身上。
唐邕从战马上跳了下来,身姿敏捷。
唐邕看似是文臣,实际上却是军事起家,他年少时给高欢当过外兵曹,跟着高澄治过政,跟着高洋打过仗,在一群汉家文人之中,以他的风格最不像是汉人士大夫。
毕竟他曾在朝中殴打过办事不利的鲜卑人可谓是地道的蛮夷士大夫,倒反天罡。
唐邕对民生颇为重视,过去他常常劝谏皇帝,减少徭役,减少全城狩猎的次数,在几次外放为官的时候,又杀戮豪强,不讲情面,百姓们都觉得他为人公正。
他个头高大,看着跪拜的诸多官员们,他的眼神逐一扫过,无论是谁,被他盯着,都觉得有些不安。
“起来吧。”
张县令起身,温和的看向了唐邕。
“刺史公,我们”
“勿要废话,苏向!”
一军吏急忙走上前来,“刺史公!”
“将这些官吏盯住,不许任何一人离开,将他们带到官署去。”
唐邕随后看向了县令,“你留下来,跟着我去各地查看。”
“唯!”
唐邕朝着那军吏微微点头,军吏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伙人就在城门口分别。
张县令骑着骏马,跟在唐邕的身后,两人在城外的耕地边转悠了起来,唐邕查看了耕地,又查看了乡野的民居,让军士们随机带几个农民前来,询问了情况。
这些农民在唐邕面前都格外的拘束,说话都哆嗦。
“我是幽州刺史,代替大将军前来刺查民间不公事,你若是有什么冤枉事,可以告知,我会护着你,不许他人报复。”
“刺史公,不曾有什么冤枉事。”
“哦?地方如此清明?大族子弟不曾欺负过你吗?”
“额,大族子弟基本也不来这种地方”
“那官吏呢?”
“很多年前有过”
“好。”
唐刺史就这么一一询问,最后,他都不装了,开口就问:“当地豪强大族可曾有欺负过周围的人啊?你知不知道这样的事情?”
张县令站在一旁,直摇头。
看着唐刺史询问了许多人,张县令这才上前,低声说道:“唐公,此处的祖家卢家,都有人在大将军身边做事,他们是知道律法的,也是知道规矩的,怎么会做出鱼肉百姓的事情呢?”
“况且,这些都是大族,跟那些乡野豪强不同,以诗书传家。”
“唐公也是大族出身,时代公卿,为何对他们有如此大的恶意呢?”
听到张县令的询问,唐邕缓缓回头,他盯着张县令,咧嘴笑了起来,“天下动乱数百年,原因就是你口中这些诗书传家的贤人们。”
“你问我为何如此大的恶意?”
“当初高长恭不曾前来此处的时候,这里的官吏,土地,七八成都是卢家的吧?”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插什么嘴呢?还对卢家如此关心,莫非,你收了他们的贿赂?”
“不曾。”
唐邕正跟他说着话,方才那位军吏急匆匆的纵马追来,将手里的文书毕恭毕敬的递给了唐邕。
唐邕低着头,看了片刻,而后笑了起来。
“茶叶,放人?”
张县令猛地握了下拳头。
“刺史公”
“张县令,如今跟过去不同了,县令是县令,县官是县官,你以为自己一句话,就能领着全城人来对抗我?”
张县令皱起眉头,严肃的说道:“我觉得唐公实在不适合出任刺史。”
“哦?为何啊?”
“唐公对大族带有偏见,下手又狠辣,弄得幽州上下人心惶惶”
唐邕摇了摇头,他放慢了骏马的速度,与张县令并肩而行,两人朝着县内官署走去,他边走边说道:“幽州,在整个北方,也算是大族最多的一个州了。”
“你觉得大将军为什么会让我来这里呢?”
“是派我来跟此处大族喝茶吃肉的?”
张县令摇头,“这些大族之中人才辈出,各个都是辅佐大将军的良才,您如此折腾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呢?最后不过是身败名裂而已。”
“若是真的良才,清清白白,我还能栽赃陷害不成?”
唐邕很认真的问道:“我只是找他们的罪证而已,为什么就说我是刻意针对他们呢?”
“难道他们的罪证是假的?”
“只是些小过错而已”
“小过错?!”
唐邕的音量忽然提升,他愤怒的说道:“触犯律法就是触犯律法,小过错就可以当作不存在吗?”
“过去的官员们都不敢去管这些人,任由他们违法乱纪而我一旦想要查他们,就变成了针对?!只有纵容才是不针对吗?”
“你麾下的狱小史收取他人的礼物,私下里放走犯人,你觉得这是小事?”
“你在知道这件事的情况下,还敢教唆麾下来隐瞒这件事,想要继续纵容大族!”
“你这厮,还配当县令吗?”
“来人啊给我拿下!!”
唐邕说着,却都不必甲士动手,他自己伸出手,一下就将那县令推倒在地。
县令从马背上摔落,摔得灰头土脸,威仪全无,两旁的甲士走上前,直接反手将他给按在了土里,张县令挣扎了起来,更加的愤怒。
“唐邕!!你个酷吏!!”
“我绝不会放过你!”
“不放过我?恐吓刺史,你知道这是什么罪行吗?”
“卢家人给了你多少好处?!”
唐邕的声音越来越大,张县令此刻再也不能保持原先的风度了,他挣扎着抬起脑袋,“酷吏!奸臣!你非要弄得幽州大乱吗?”
“幽州大乱??没了你们,如何大乱啊?”
“这厮辱骂刺史,按律,杖二十!”
甲士当即就要上手脱县令的下裳,准备殴打,县令这才叫道:“你不能对我无礼!”
“我是大将军的舅父!大将军乃是我外甥子!!”
唐邕笑了起来,他看向了左右,“我还是头次听闻大将军有这样的舅父。”
张虔雄抬头叫道:“大将军的生母乃是我的姐姐!”
“是我的亲姐姐!”
他看向了左右,“尔等以为我是在唬人吗?”
“神武帝的时候!娄太后亲自做媒,将我的姐姐许配给都督刘桃枝!生刘桃子!”
“我看看谁敢对我动手!!”
听到张虔雄的话,两旁的甲兵顿时一愣,就连按着他的那几个甲士,此刻也是下意识的松开了手。
他们的脸上皆有些惊惧。
让他们去殴打诸侯王,他们都不会去迟疑,但是如果真的是大将军的长辈
张虔雄终于起身,他怒气冲冲的看向了唐邕,“你这个酷吏,口口声声说为百姓,实际上只是因为你自己的好恶,你出身边塞,年少时家道中落,就痛恨这些过的比你好的,就想针对他们,找他们的麻烦,以小事为由,对他们动手我定然会如实告知大将军”
唐邕眯起了双眼,他不知道大将军的母亲是谁。
但是听到面前这人如此信誓旦旦的,他心里多少也相信了对方的说辞。
“我从未说自己所行是为了百姓,我只求一个公正而已,律法之下,无论是庶民,还是大族,触犯者该罚,立功者该赏。”
“唯公正可以治天下。”
“而你们这些大族出身的,大多却都是蔑视律法,不能容忍公正。”
“我不管你是大将军的舅父还是别的什么,哪怕今日是大将军的父亲在这里,隐瞒罪犯,我也照打不误!!”
“来人啊!动手!!”
“谁敢?!”
张虔雄再次呵斥,甲士们很是纠结,不敢动手,又不敢后退。
唐邕大笑了起来,他直接跳下马来,摩擦着拳头,“正好,老夫也许久没有亲自用刑了”
当唐邕领着伤痕累累的县令回到官署的时候,官吏们几乎胆寒。
几个人恨不得将自己年少时所犯的过错都一并讲出来。
唐邕跟他们一一相见,询问他们相关的事情。
随后,唐邕就令人闯进卢府拿人。
在刘桃子的麾下,大族的权势几乎已经不存在,他们的强势来自于秩序,在规矩之下,他们格外强大,又有着武力来维持自己的基本安全。
可在刘桃子这里,不能说没有规矩,只是没有他们想要的那种规矩,刘桃子根本不在意他们说自己什么,也不在意什么士人民心,再论武力,他们这点武力也根本不是边塞这帮武夫的对手。
唐邕开始全力彻查当地的几个大族以及乡野的诸多豪强。
有敢违抗的,当场格杀,头颅直接割下来作为军功。
行事之酷烈,令人胆寒。
县衙大堂内,唐邕坐在上位,官吏们做的很是笔直,目不斜视。
甲士站在入口处,手持利刃,盯着远处。
唐邕严肃的看着坐在两旁的诸官吏们。
“既没有触犯律法,那就不必怕我。”
“我只是个粗人,年少时就跟着神武帝外出征战,没有读过太多的书,所以我不能像其余刺史们那般指定出色的制度,安排合格的官员但是,我熟悉律法,知道什么是公正。”
“若是你们谁做出了政绩,我一定会亲自上书给行台,进行封赏,若是谁触犯了律法,我一定会处置,绝不留情。”
“地方的事情我不会插手,都交给你们来操办,但是,谁要是敢乱政,怠政,甚至行恶政,那就勿要怪我无情。”
唐邕说着,又看向了不远处的县丞。
“你这个人不错,不与县令同流合污,我看了你过去的政绩,也很好。”
县丞此刻却没有半点的开心,脸色苍白,手一直都在哆嗦。
他在被单独带出去盘问的时候,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实情说了出来。
可谁能想到,那位县令竟然是大将军的舅父。
如今这件事在城内都传开了。
县丞吓得半死。
唐刺史当然是没那么害怕,毕竟人家是重臣,可自己呢?
往后人家要报复自己怎么办?大将军又会容忍自己吗?
想起这些来,县丞只觉得前途一片黯淡,这辈子怕是要交代在这件事上了。
唐邕离开之后,县城再次恢复到了原先的模样。
县丞坐在屋内,依依不舍的眺望着远处。
府内空荡荡的。
前不久,他将弟弟叫过来,委托弟弟将自己的妻女带去别处,让他们隐居下来,免得遭受自己的牵连。
如今,这院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连家里的下人都被遣散了。
就在这个时候,忽有骑士闯了进来。
那骑士披着甲胄,威风凛凛。
“李县丞在何处?”
“为何不出来迎接?”
县丞急忙起身,行礼拜见。
骑士拿出了文书,丢给了他。
“这是行台的晋升令,大将军很看重你,又亲赏你骏马一匹,亲书一封,大将军说让你往后每年都给他回信,如实告知地方的事情”
县丞浑身颤抖,哆嗦着接过书信,又跪着将书信举过头顶。
“臣跪谢大将军天恩!!”
ps:邕政颇严酷,然抑挫豪强,公事甚理。
司空从事中郎封长业、太尉记室参军平涛并为征官钱违限,邕各杖背三十,齐时宰相,未有挝挞朝士,至是,大骇物望。——《北齐书·唐邕列传》
不能将十个刺史都写一遍,不然就太水了,不过,以后会考虑出个类似的回合,题目类似这两章的,时不时的穿插在主线之中,将几个刺史的治理风格写上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