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勋押运着第三批粮草抵达魏平关的时候,折德源刚刚结束了和房当家的一场厮杀战斗。
魏平关的地势相比较起芦子关来更为险要,这边的山峦和芦子关方向那片纯粹由黄土堆积而成的高原不同,山崖边上处处都有裸露在外的石头和植被,关南很长一段道路是在宽度只有十几步宽的山峦缝隙当中穿行,若单纯论险峻,这一段比之汉中的五百里斜谷道也毫不逊色。前人之所以选择在这里筑关正是看中了这里的地形因素。魏平关的损毁程度本来便比之芦子关轻上许多,因此重建起来花费的时间也要短得多。
根据协议,折家军的后勤补给由延州方面负责,但是高允权父子此刻根本是既无钱又无粮,因此为折家军提供后勤支援的任务便由丰林山方面当仁不让地承担了下来。
陆勋抵达魏平关的时候,折德源正在指挥部队清理战场,因此他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左右才见到这位兼任三镇衙内的折家五郎。
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的折家军士兵给陆勋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这些年龄上比之前营官兵大上一截的士兵们容色平淡,没有丝毫兴奋激动的神情,即使是从关外战场上抬下来的伤员们,脸上的表情也都颇为淡定,有的人可能已经落下了终身残疾,但在随军郎中的包扎救治过程中却始终默默不语,没有发出哪怕一声呻吟或者呼号。
陆勋的感觉是,折家军中的氛围不像前营当中那么慷慨激昂,秩序也没有那么严谨,守卫在城关内侧的士兵可以随意地来回走动,基层军官并不禁止。然而整支部队却表现出一种从容不迫的气质,对于关外传来的响动声音没有人在意,那些承担着预备队任务的士兵在三三两两地准备着手中的武器,而那些暂时没有任务的士兵则蹲在正在接受包扎救治的士兵身边轻声细语,城关下没有军官维持秩序,士兵们不成队列,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喧哗,也没有人来回乱跑。
折家的军官都站在城关上,在接到士兵禀告陆勋到来之后也没有人下来。关外的战事已经结束,陆勋实在不明白这些军官仍然站在城关上还有什么意义。他不熟悉折家军的军制军规,因此也不好多嘴询问,看着那些正在借助葫芦中的水和关下的青石磨砺手中箭簇的普通士兵,陆勋感受到一种不同寻常的宁定祥和气息,在几个月前,陆勋或许会感到这支军队松松垮垮不成模样,但是现在,陆勋的感受却截然不同,表面上的散漫比剑拔弩张的紧张更加令人觉得踏实,这是唯有百战余生的老兵才能给人带来的感觉……
更加令陆勋觉得惊讶的还不仅只如此,当一名身上还带着血迹的中年士兵上来询问他的姓名时,他着实吓了一跳,那个士兵摘下头盔,温和地笑着,然后简单地自我介绍道:“某便是折德源!”
折家五郎,堂堂的三镇衙内都指挥使在战场上居然与普通士兵一样装束,陆勋吓傻了,他方才似乎看到了,这个自称叫折德源的大兵从城关外走进来时,身边一个亲兵也没有,或坐或站在城门四周的折家士兵们谁也没有肃立迎接,只有一个老兵似乎淡淡地和他打了个招呼,而后这位折五郎便冲着陆勋走了过来,周围近百名士兵对他视而不见,依旧自己做着自己的事情,以至于陆勋根本没有想到这个人便是折衙内。
“穿着这身衣服盔甲,他在战场上如何指挥部队呢?”陆勋心中暗自诧异。
然则对方毕竟是魏平关巡检兼三镇衙内,陆勋丝毫不敢怠慢,立刻立正,右手小臂端平,手肘冲外,食指和拇指环成的拳心向内紧贴左侧胸口,朗声道:“李巡检大人麾下,丰林山留守兼新兵队队正御侮副尉陆勋,参见折衙内――!”
折德源眼睛一亮,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陆勋这个新式的军礼,饶有兴味地问道:“这个姿势是行礼么?”
陆勋答道:“禀衙内,是!这是我前营官兵下级参见上官时的军礼。”
“彰武军中,都是这么行礼么?”
“禀衙内,不是,彰武军五营,只有我前营通行这新式军礼,其他营还是施行跪拜礼!”
折德源点了点头,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陆勋,然后问道:“回礼呢?”
陆勋道:“卑职不敢当大人的回礼――!”
折德源突然两腿并拢,右拳握起平举,做了一个和陆勋一模一样的动作,哈哈笑道:“我这么回礼,应该不坏规矩吧?”
陆勋赶紧道:“这正是我前营上官对下级的回礼姿势――”
两个人好不容易算是见礼毕,折德源感叹道:“这法子不错,省事又省力,在军中披着盔甲下跪的滋味实在不好受,陆兄弟若是有暇,教教我的兵,日后我手下的兵也都这么行军礼,省了多少工夫和体力……”
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是折德源顿时给陆勋留下了不小的好感。他在彰武军当兵时间也不算短了,如此没有架子的长官还是第一次见到,李文革虽然是个好长官,却一贯比较喜欢装腔作势,而且前营推行官兵平等,但却绝不是官兵一致,在前营的军官守则中明确规定军官必须披挂全身铠甲,这是为了在战斗中能够让士兵们看得更清楚,以便于指挥。然而面前这位折家的大人物,却穿着大头兵的衣服甲胄,语调平和踏实,没有丝毫的虚伪矫情,虚心谦逊简洁明快,陆勋自问,如此人物在自己这一生中还是第一次见到。
当下他向折德源交割了此番运来的一百石军粮和三口猪,折德源一面给他写回执一面道:“周参军怎么没来?前两次都是他老哥来押粮草的,陆御侮这一遭是第一次来魏平关吧?”
“周大哥去芦子关运伤员了,巡检大人那边也打了一仗,有些弟兄们受伤,周大哥带了马车去,准备将他们运回山上去修养……”陆勋斟酌着词句道。
“哦――?”折德源扬起了脸,锁着眉关想了半晌,轻轻问道:“不知李巡检那边伤亡重不重?”
陆勋笑道:“多劳衙内挂怀,此番巡检那边战殁者九人,受重伤者四人,轻伤者十二人……”
折德源点了点头:“看来打得不轻松……”
陆勋点了点头,而后道:“衙内,卑职方才也看到了一些伤员,可否用卑职的马车将这些受伤的弟兄运回丰林山去一道将养,我家巡检在山上修建了一个伤患营,住起来比一般营房要舒适许多,那里面可以住五十个兵,都是单人独榻,还有专门的郎中照料,若是衙内不嫌弃,魏平关下来的伤员弟兄们也可以住进去,总比在这里要好些……”
“……伤患营……?”折德源显得略有些吃惊,“李巡检还建了专门给伤患士兵居住的营地?”
“是――要比一般的营房干净整洁许多……”陆勋答道。
折德源点了点头:“难怪上次李巡检一次便拨给了我家四名医官,原来丰林山上连医馆都已经有了……”
陆勋笑道:“兄弟们在前线斩头沥血,受点伤在所难免,断条胳膊断条腿也是经常事,我家大人说,总不能让这些受了伤的弟兄躺在野地里无人救治照料。等有了伤员再寻医士便晚了,因此自今年以来,我家大人便从附近各州县高薪聘请郎中医士们前来,如今山上已经有通晓岐黄之术的医生二十多人,月前衙内率兵前来时,还只有十多人,因此只给了衙内四个,我家大人事后还老大不好意思,唯恐衙内在背后骂他吝啬……”
折德源哈哈大笑,停笔道:“李宣节真是个实诚人,难怪麾下将士皆甘愿为其效死――”
他语气一转,毫不经意地随口问道:“你家巡检那边,战事吃紧么?需要支援么?”
陆勋摇了摇头:“我来之前,报捷的兵士刚刚抵达山寨,据说我家大人那边也是大胜了一场,斩首两百零七级,俘虏一百八十四人,还有些缴获,便拿不上台面了……”
“斩首两百零七级――?”
原本一脸平静的折德源猛地自坐处站了起来,眼睛里闪过一丝讶色。
陆勋心中暗自得意,笑道:“是……此番来的似乎不是定难军主力,当中多是无甲兵,似乎是野利家的老弱之兵,我家大人说,这一番我们前营是捡了个便宜,若是真的遇上拓跋家的强兵,只怕便没这么轻松了……”
折德源摇着头道:“……野利家乃银夏第二大部族,族中战士亦非未经沙场战阵之辈可比,即便上阵的全是老弱,这个战果也实在惊人了些……杀死敌军两百,而己方战殁仅九人,更不要说还俘获了将近两百人,这一战连杀带俘,你家巡检大人几乎消灭了比自己全营兵力还多的敌军……实在想不到,彰武军中,竟然藏着你家宣节这样一只猛虎……”
陆勋又谦逊道:“衙内客气了,折家军威名动天下,敝军这点斩获,实在是献丑了!”
折德源嘿嘿一笑,老老实实说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一遭我军对房当家将近七百人的骑兵,野战得胜,然则斩首不过一百三十八级,仅俘虏十余人,和芦关的弟兄们比起来,惭愧啊……”
他这么一说,陆勋倒是不觉得如何,毕竟斩首及俘虏人数不如前营多,但是若是沈宸梁宣凌普等亲身参与了芦子关之战的军官在场,一定会惊讶地跳将起来。因为折德源说得明白,这一百三十多颗人头,乃是野战斩首。也就是说,折家军不是靠着稳守城关获得的胜利,而是靠出关和房当家面对面的野战获得的胜利。要知道,房当家的七百人是骑兵,而折家的三百勇士却全部都是步兵,全军不过三匹马。
以三百步兵对阵七百骑兵,野战斩首一百三十八级,居然还俘虏十余人,真不知道折德源这一仗究竟是如何打的。
不过这位衙内似乎对这种面子上的事情也并不甚在意,以感激的口吻道:“此战有十几位兄弟伤势较重,陆兄弟便帮忙先将他们安置在山上的医馆当中吧,费用将来由某和你家宣节当面结清!”
陆勋赶紧道:“衙内这便说差了,同袍们千里迢迢来助我们延州守边,受了伤医治用药还要自己花钱,这还有天理么?我家大人早就有言在先,折衙内军中的一切辎重后勤等事宜,全都包在前营的身上了,医疗救护也在其中,大人军法森严,陆勋不敢抗命……”
折德源抱了抱拳,真心实意地道:“如此,多谢李巡检和陆兄弟了……”
……
在肤施县东南,山势颜色逐渐由褐黄转为青翠,由延河分流而出的几条支流将这片山区切割得纹理破碎,不过也恰恰是这些河流,给这片山区带来了几分苍翠的生命颜色。此处远离城镇的喧嚣,也远离驿道,交通极为不便,因此人烟罕至,方圆上百里连一个小村子都没有,只在一道自山中本腾而下的宽阔瀑布旁边的坡岩上搭建着几座茅草屋,很像是传说中的隐士隐居之所。
瀑布的声音轰然不绝于耳,让人实在难以想象在这里搭建房屋的人晚上究竟如何能够睡得着觉。
李彬带着一个年轻的仆人,在日落之前漫步来到了这几栋简陋的茅屋前。
“启眠兄――故人来访,你还不出迎么?”
李彬那中气十足的喊声惊醒了书上几只瞌睡的鸟儿,连瀑布声都充耳不闻的几只小鸟扑楞楞飞起,引得李彬一阵驻足观赏,一面感慨这里的良辰美景一面口中毁谤:“这个杀才,却会享福……”
待他回过身来,却见身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五六岁的小童,头上梳着两个髻子,脸蛋红扑扑的,全没有这年月孩子脸上常见的菜色。
“你是谁――?”
那小童奶声奶气地问道,声音中充满了童趣,却全无尊卑礼仪,这年月这么大的孩子不要说磕头,稍微懂事点的已经能够做到谦恭有礼不卑不亢了,然则面前这个粉嘟嘟的娃娃却全无礼数,两只咕噜噜乱转的眼睛好奇地盯视着李彬,似乎有一肚子的迷惑和不解。
一阵饭菜的香气自茅屋中飘来,李彬的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一天都没有怎么吃东西的他哈哈大笑起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看来老夫此番是有口福了……”
说话间,一个素衫荆钗的少*妇自茅屋中走了出来,轻轻呵斥道:“轩儿不得无礼!”
说着,这妇人大大方方冲着李彬裣衽一礼,笑道:“大哥是大忙人,今日却如何得闲来到这荒山野岭?”
李彬故作恼状道:“如何?成了亲生了娃娃,便将你大哥这大媒人扔过墙了么?来都来不得,看来老夫这副辘辘饥肠,想要在贤伉俪这华居讨顿饭吃是痴心妄想了……”
那妇人也是一笑:“大哥说得有趣,山中岁月虽然清苦。添两双碗筷又费多大功夫?外子上山去观日落,要等天黑了才能下来,大哥屋内叙话吧……”
李彬哈哈大笑着随那妇人走入室内,在小竹床上坐定,那小童却站在他身侧,眨着眼睛盯着他看,仿佛饶有兴致。
李彬抚了抚小童的头,笑着问道:“轩儿读书了么?”
那妇人一面笑着收拾野茶一面口中答道:“……哪里读得什么书,山中又没有先生教他识字,外子那性子又不耐陪孩子,倒教大哥取笑了……”
那小童却立时满脸不服气地反驳道:“读书了……轩儿认识好多字了,如今都能读《九章》了……”
若是旁人听了,定然惊讶如此小的孩子居然已经读了楚辞九章,即便不算是神童也相差仿佛。李彬却是深知这对夫妇的,他哈哈大笑道:“天底下也只有你爹娘这么教孩子读书,不授九经不教六艺,识字居然从《九章》教起……轩儿,告诉伯伯,《九章》你读到哪里了,是‘方田’还是‘粟米’?”
那小童立即一脸委屈地叫道:“伯伯小看人――轩儿已经读到‘少广’了……”
若是有一个饱学儒士在场,听了这几人的对答,肯定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几个人口中所说的《九章》,并非流传千年脍炙人口的名篇《九章》,而是一般儒生视为旁门左道极少研习的《九章算数》。
李彬刚才所说的“方田”和“粟米”,乃是《九章算数》中最简单最基础的第一章和第二章,前者乃是田亩面积计算之法,后者则是谷物粮食按比例折换之法;而小童所说的“少广”则是数学中已知多边形面积、体积、求其一边长和径长的方法,乃是《九章算术》的第四章内容。
因此李彬听了小童的话,不禁惊得呆了,他虽涉猎广泛,《九章算术》却也不过大略看了方田、粟米、均输这与国计民生联系紧密的三章而已,这轩儿小小年纪,竟然已经修习了四章算数之法,顿时令李彬刮目相看起来。
“若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弟妹,贤夫妇的一身学问本事,可谓后继有人了啊……”李彬赞叹着说道。
――――――――――――――――――――――――――――――――――――――――――
嗉子教育,要从娃娃抓起,俺终于上线了,二更,欢迎砸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