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并非食古不化之人,所谓汉胡之别夷夏之防在你心中更没有半点分量,今日怎么突然间深明大义起来了?”韩微的问话直接而尖刻,甚至有些无礼,即便此刻两人密室独对,这样的语气也殊少对上位者的尊重,若是对方不是李文革,只怕立时便要拂袖而去了。
郭无为已经安排在了馆驿安歇,对于这个北汉王朝的外交部长,李文革虽然没有答应他的盟约要求,但在待遇上还是给予了足够的尊重和优待的。
“谁说我不在乎汉胡之别夷夏之防?”李文革皱紧眉头反问道,被自己的亲信幕僚如此误解,他心中颇为不是滋味。
“既能容得下细封独自领军,又为杀牛家和叶吉家划分草场,这些事情,难道不是你做的?”韩微慢悠悠问道。
李文革叹了口气:“这些事情,我原本也没指望你们能够看明白!”
见韩微不解,他缓缓道:“若论汉胡,唐太宗李世民本是胡种,可也被汉人儒生奉为明君典范。妄分夷夏,西秦本是戎狄,只因代周一统,始皇帝遂得为诸夏祖龙。汉胡之别夷夏之防若是这么从字面上做文章,经历了春秋战国秦汉交替,又经历了五胡乱华东晋十六国,汉家血脉早已杂芜难辨。所谓汉胡之别夷夏之防,根本就无从谈起!”
韩微听得认真,李文革说得也恳切:“所谓汉胡,胡人若肯弃游牧事农耕,便是汉家一体;总论夷夏,夷狄若肯读诗书奉师圣,即为诸夏子民。我不是儒生。所谓英雄不问出身,说的便是血统族群一钱不值,贵如清河崔氏,千年望族名门,崔褒如今不一样在这边关一隅讨生活么?汉胡之别,不在语言服饰;夷夏之防,更非简单的血统族群之分际!河北本是中国故地,却被石敬瑭硬生生割去了一片变成了契丹人的草场,多少中产之家因而破产。多少良善之民因而流离?我家祖籍赵州,若非契丹占据幽蓟。我又怎会流落到西北来?使沃野良田,变成蛮族跑马放牧之地,石敬瑭纵有千般德政,仅此一事千秋难脱汉奸之名。我并不歧视契丹人。若其肯事生产,能以农耕自力更生,不侵我土地,不扰我人民,我自可视其为一体,不吝扶助之,善待之。在此之前,其既然不以我族类自居,侵我土地戕我人民。自然是我不共戴天之敌……”
韩微却并不以为然:“你以君子之心待人,只怕人却未必会以君子之行待你!”
“你说得对!”李文革点头。“所以前提是我们汉人首先要强大,自己强了,才不会被人家欺负。自己积弱,面对群狼,难道能以诗书礼仪教化他们不要嗜血么“可惜自古以来便是三人成虎!”韩微叹息,“自家内部挣来斗去,分崩离析至如今局面,又怎能抵御夷狄之侵掠?”
李文革默然。
韩微有道:“你有此心,首先还要将汉家回复一统才好,否则一盘散沙。自强一说无从谈起!”
这是韩微这个外人第一次向李文革提出以天下为志向的话题。之前尽管有着种种潜流,都是在延州文武系统内部传播。韩微今次提起这个话头,虽然不无试探之意,却也证明了一点,在当今形势下,李文革自立的问题已经不再是一个简简单单地念头,而是一种形式了。
对于魏逊等人的劝进,李文革完全可以凭借自己在军中的威望强压下去;对李彬秦固等人的暗示,他可以装聋作哑;但对韩微的试探,他却不得不给一个明确的说法,毕竟前些日子所发生的政争,已经让韩家在自己身上消耗了过多的政治资本,韩微需要为他的家族着想,自然要评估一下这些资本投注地究竟值与不值。
李文革沉吟了片刻,反问道:“启仁此论,是自家论点,还是人云亦云?”
韩微皱起眉头:“自古以来,先有内忧频仍,后来外患纷扰,莫不如此!无论是东晋还是眼前的晚唐,都是活生生地例子,难道还要明说么?”“也有反例!”李文革摇着头道。
“愿闻其详!”韩微来了兴趣。
“周室分封诸侯,春秋五霸,战国七雄,天下无一日一统,书不同文,车不同轨,然则秦逐西戎,赵却匈奴,楚收南越蛮夷之地,中原虽然分崩离析,戎狄蛮夷却并无入寇之机。秦汉一统,虽有长城万里,却不能却匈奴入寇,汉家天子被北狄围困山野,汉家女儿须远嫁塞外为国和亲,这一长一销,却又如何解释?”李文革侃侃言道。
“这是特例……”韩微辩解道。
“既然有特例,便说明启仁所说的道理其实并不完全!”李文革毫不容让,神色笃定地道:“春秋战国天下大乱,然则诸子百家争衡四方,白衣士子一朝得志,便可配六国相印。诸侯大夫无论贫富,皆不敢轻视士人,得士人者得天下,反之则国败身死。正是这等局面之下,我诸夏中国方生出了五霸七雄,化外蛮夷虽然强悍,亦不得窥视中原门径。至嬴政焚诗书,刘彻统儒道,诸夏文明停滞,百家争鸣局面不再,化外之族方才得以立足壮大,乃至竟成中国千年来之大患……”
“你这是强词夺理,百家归于儒,乃是大势所趋!”韩微坚持道。
“我没说儒家不好!”李文革摇了摇头,“儒家原本是好的,孔子孟子,皆不是坐而论道不尚实际之辈。然则没了竞争一家独大的儒家,便如同荒野之上天敌尽去地狼群,爪牙皆断,有坐守遗泽之力,无积极进取之心,这样的儒家。早已失了圣人立儒的本意。自己给自己画个***圈起来,那不是坐等人家打上门么?如此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就一点不稀罕了!”
“所以万世之罪,罪不在儒家,而在儒家之一家独尊!”李文革冷冰冰地道。
韩微发现自己与李文革的辩论无意之中已然跑题,他本不属于传统地儒家学派,此时却不由得本能地替儒家辩解起来:“儒家也并非一家之言,其实道家之无为,法家之规制。乃至纵横家之合纵连横远交近攻,在儒家中均有所体现。便是义利之辩,千古亦未尝有定论,怀仁以儒家抱残守缺不思进取相责,却也不能指鹿为马吧?”
“那是不同的!”李文革摇着头。“百家之所以争鸣,争的便是一个治天下之权。儒家内部道统之争,不过是对已经获得的权力进行再次分割,且多是在外力压制之下。就像若非天下大乱,似启仁这般的纵横家焉得能在儒家内有这么一席之地呢?”
“我不是纵横家……”韩微有些气恼地道。
“我也没说儒家不好!”李文革微笑着解释道,“儒家既然能为百家之首,自然不会是坏学术。因此不好地并不是儒家,而是如今这般儒家一门独大压制其他学术流宗的局面。汉武帝更化改制,弃黄老而取儒家。原本用意是好地,然则取舍之间竟将百家尽行罢黜。这却是贻害千秋的大过失。”
韩微哑口无言,他本来就不是学术纯正地儒门子弟,若是秦固在此处,或许会以“正邪”为立论根本和李文革争论上一番,但是他就没有这兴趣了。自幼便见惯了乱世纷争的韩微,对那些微言大义地经史早已不屑一顾,本来就不是自家事,又何必费尽唇舌?
“这个装神弄鬼的黄冠,如何处置?”韩微将话题由虚无缥缈的哲学问题转向了实实在在的外交难题。
李文革不肯和北汉私下结盟地态度十分明确,按照这个态度。似乎应该将此人交给朝廷才是!
李文革想了想。缓缓道:“你可以和他谈谈,结盟不可能。不过通商倒是可以考虑!”
“通商?”韩微的眉头皱起了一个“川”字。
这实在是个匪夷所思地想法,北汉自家穷得掉渣,老百姓一个个瘦得如同人干,和这样一个政权之间通商能够得到什么好处实在想不出来。
“河东十二州不是江南也不是塞北,既没有粮食丝绸也没有牛羊骆驼……”韩微淡淡说了一句。
李文革摇摇头:“我们并不是要从他们手中买东西,而是卖给他们一些东西!”
“卖给他们东西?我们有什么可卖给他们地?”韩微更加不解了,延庆可以说是天下最贫瘠的土地之一,特产极少,在如今这种连粮食都还要进口地情况下,除了那种被研发出来不久的四轮马车之外,实在不知道有什么是能够拿得出手的东西。韩微觉得,北汉父子不是南唐君臣,四轮马车这种奢侈品他们未必会感兴趣。
李文革却不愿意再细说了:“买卖什么,你和尊夫人还有令舅去探讨,我只说一样,延州的商队必须能够自由往来于代州、岚州、忻州,这是底线!”
韩微摇了摇头,没再多说话,行人参军不是州府官,无权质疑节度使地决定,既然节帅已经定计,怎么执行就是下面人的事情了。韩微心中稍稍有点欣慰,李文革总算有点主君地意思了,这位太尉平日里实在是太缺乏作为一方军阀的威严与自觉了。
“朝廷还没有消息传回来?”李文革问道。
“没有,陛下将延庆上疏发到了丞相府,冯令公还在称病,不过倒是有一则外藩的消息,值得重视!”韩微淡淡答道。
“哦?说来听听!”李文革来了兴趣。“王殷回京了,带了五百甲士!”
天雄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殷此番进京甚是招摇,不仅摆出了节度使的全副仪仗,同时还带了两营亲军随行,这么大的规模,馆驿是肯定住不开的,于是整条界北巷的民居都被征用。京城的百官黎庶人人侧目。而这位邺帅却丝毫没有因为扰民有所愧意,反而在进京当日便上表请求皇帝在京师赐予其宅邸。
王殷地幕府比起李文革来要阔气多了,仅押衙的文书谋士就多达三十多人,此番进京他带了十个人,以河北名士孙郴为首。
“节帅,表章草就了,请节帅过目!”孙郴恭恭敬敬将表章递给了坐在上首吃茶地王殷。
王殷接过表章,淡淡一扫,翘着胡须微微一笑:“也还罢了。念给诸位先生听听……”
孙郴清了清喉咙,念道:“臣天雄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殷顿首谨奏:国之大事。在戎在祀。周祚承汉,而今三载。初有前朝刘氏裂土,后生天宁边帅自踞,臣也不才。从驾尚早,奉陛下于行伍离乱之中,自广顺以来,置镇河北,以备胡虏,于今亦有年。臣闻忠贞之士,身居山野,而有庙堂之忧,故自请入觐……明岁春耕。陛下有事南郊,瀛州年迈。邺公去朝,臣以粗鄙之身,伏事陛下,愿奉少牢以献……”
“罢了……”王殷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孙郴便住了口,躬身退在一旁。
“熊生,延州那个小子,朝廷还未曾处置么?”王殷突然间问起了和他自家风马牛不相及地延州,令所有的幕僚都是一愣。
郝崇义站在一侧,浑身微微一僵。随即放松。
“还未曾有消息。冯令公地病还未大好,只怕此刻还未曾看过奏表!”孙郴笑吟吟答道。
冯道几乎时时刻刻都在生病。但是朝中但有风吹草动,从来瞒不过他,这在汴京官场中早已不是什么新闻,听得孙郴如此剖析,郝崇义也只得心中暗自苦笑。
“胡涂……”王殷摇了摇头。
“那老匹夫侍奉了四个朝廷了!这种大事,他会因病拖延么?”王殷虽然是斥责,语中却殊无半点不悦之意。
这位节帅的性子便是如此,最喜欢僚属说错而他自己从旁纠正,以显得他自家比旁人都要高明。郝崇义也是颇吃了些亏才算弄明白这一点,因此听到王殷如此斥责孙郴,也并不以为奇。
“慕德先生,你说呢?”王殷将头转向郝崇义。
郝崇义无奈,只得硬着头皮逢迎道:“节帅高见!”
“能得你这相府头号清客赞一声,可当真是不容易呢!”王殷似笑非笑地道。
郝崇义肚子里苦笑,嘴上却丝毫不敢反驳。
王殷喃喃自语道:“我那位老兄弟当了几年皇帝,这胆子却似是越发得小了……”
郝崇义嘴唇蠕动了一下,郭威做了几年皇帝,心计谋断越发深沉了,这是他和他的前任东主王峻用惨痛的经验教训换来地认识。不管王殷对郭威曾经多么熟悉,郝崇义可以断定的是,郭威地胆子,绝不曾变得比登基前更小。
“慕德先生,这个延州的娃娃究竟是何等胆大包天的人物?”王殷的问话声再度响起。
郝崇义抿了抿嘴唇,斟酌着语气答道:“李文革不是无谋之人,否则秀峰相公不至于着了他地道。他本来是有机会将秀峰相公一举扳倒的,纵使陛下回护亦没有用。他未曾这么做,而是看准了陛下和秀峰相公的歧见所在,借力打力,既向晋王卖了好,又在陛下那里得了个宽厚仁德的好名声。以此观之,此人这番举动,只怕另有深意也未可知!”
“什么深意?自取死地的深意么?”孙郴在一旁不屑地反问道。
郝崇义欲言又止,他实在不愿意和这个王殷幕中最得宠的首席谋士发生冲突,此人学术平庸不说,心胸狭隘胜似三国志当中的郭图,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郝崇义一向绕着他走,怎奈他相府谋主的名头实在太大,孙郴却是不肯放过他的。
“熊生兄,朝廷现在是没有能力将李文革置于死地地!”郝崇义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这个蠢货,连最起码的形势都看不明白。
孙郴瞥了他一眼,又看王殷,却见王殷正在深思,不由得笑道:“小小地延州,兵马能有几何?大帅带甲十万尚且不敢自请封建,他又是什么东西,敢居此大言?”
“慕德,依你所言,本帅这道表章,你道皇帝会否允准?”王殷这回却没有听孙郴的,偏过头只问郝崇义。
郝崇义心中暗自叹息了一声,自己虽然不想做田丰,奈何这位主公只怕比之袁绍还要不如,他恳切地道:“两件事情其实不同,李文革自请封建,是因为他乃实质上的延庆四州之主,不要说封建,他便是称王称帝,也是便当的。节帅自请随驾南郊,本来没什么,然则少牢之礼乃是宰相居之,如今冯令公尚在,陛下恐怕不肯答应节帅!”
王殷笑了笑:“人家要划地封王他都肯,封我这个大哥做个宰相,他便小器起来了?”
“这不是小器!”郝崇义摇了摇头,“秀峰相公的事情已经再明白不过地昭示天下,进退宰相乃是君权,君权神圣,不容外臣染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