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元年二月初二,丰林山,六韬馆。
随着八路军的规模日渐扩大,六韬馆的气象也渐渐成型,最早那个只有两进院落巴掌大地盘的寒酸学堂如今早已扩充为由授课区、训练场、营舍区和眷属区四大区组成的大型军事院校。馆址也早已从前山南坡迁到了后山的一处山坳中,占地将近六百公亩,馆内共有祭酒以下行政人员十八名,教师以下教职员工五十六名,下辖二级学院三个,分别为规制堂、武经阁和资仁院,目前专业暂不分科目,只分初级和中级两班,中级班下辖五都十队,初级班下辖四营二十都四十队,共计学员兵名额两千五百员――这目前只是理论员额,六韬馆原本只有终极班,初级班是广顺元年七月开始才开设的,初级班的主要招生对象是那些在历次战斗中表现优异的士兵。平夏之战李文革麾下有将近四个主力团和将近七千名厢兵参战,这些部队在经历了战场淬火之后已经基本完成了新兵到老兵的转变,李文革回到延州后遂花大力气扩建六韬馆,抽调了大批有经验文化水平较高的军官到六韬馆的三个分院轮流担任教官直讲等职务,开设初级班,将所有禁兵和厢兵中的菁华一股脑送进六韬馆回炉煅打――李文革本想做得更彻底些,但灵盐战争和河套方面的战事拖了这个计划的后腿,无论是沈宸还是细封敏达都坚决不肯在这个时候将有经验的老兵送回来,沈宸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在盐灵军政司下设一个六韬馆的别馆,在战争进行的同时对老兵进行培训,这个方案好歹给了李文革几分面子,细封敏达则更为直接,他派回延州的信使战战兢兢向李文革转达了这个党项羌的答复。
马儿只有跑起来才有力量,学堂里面出不来骑兵!
李文革无语……
未来有了钱,可以考虑在河套地区建立一个骑兵训练基地。李文革当时决定妥协的时候如是说,对于这个远景目标,他此时也仅仅是说说而已。在六韬馆建立初级班,是他为了大规模扩军计划而播下的种子。与初级班的建立同时进行的是军队中士官制度的改革,原本八路军军制中最低的军衔为陪戎副尉,要获得这一军衔必须经过六韬馆中级班的培训和考核。在初级班成立后,李文革在陪戎副尉之下正式设立了士官军衔,共分两等,一等称锐士,二等称军士,经过六韬馆初级班肄业考核获得军士资格的士官将有资格在未来的军队中担任伍长职务,而获得锐士资格的士官将可以担任什长。士官不是军官,不列入流品,只相当于武举功名。
由于半年来一直在进行战争,因此李文革的这一计划实际上只进行了三分之一,初级班的编制从未满编,到显德元年二月为止,李文革总共只培训出了不到九百名士官。
随着军队的大规模扩编,这九百名士官如今大多都已经分发到了延安镇部队当中去担任什伍军官,而河套方面和盐灵方面选拔抽调出的轮训人员则正在陆续入校,李文革无疑是想在大战来临之前给自己麾下的部队再输一遍血。
然而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十余骑在山谷间拉出了一溜烟尘,从延芦公路方向直驱六韬馆驻地的山坳。
站在规制阁丞廖建忠身后.的十几名军官此时心中都在暗自猜测来人的身份,廖建忠本人却是一脸的平静。
廖建忠乃是出身原彰武军系统.的老人,当年曾经担任左营指挥之职,那时候李文革还在他的手下做队正,论说起资历来比起如今的许多军中新贵可是老多了,如今他在六韬馆规制阁担任阁丞,军衔是正六品的昭武校尉,比起原先的八品指挥,也算是大步升迁了,只是这种升迁在如今的八路军中就显得暗淡多了,无论怎么说他毕竟属于后来投效之人,比不得当年那些在丙队和前营与李文革一道出生入死的亲信。他能有今天的位分,一方面是当年李文革执掌丙队的时候结下了善缘,非但没有诸多刁难,反倒私下里行了许多方便;另一方面就是当年代表军方推戴李文革接任节度使职务,他是代表,劝进之功,自然也非寻常可比。
旁人怎么看,廖建忠本人并不.在乎,他心里很明白,李文革对所谓锦上添花的劝进之功看得很淡,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在乎当年的彰武军军方是否会推戴自己,一路行来,这个二杆子几乎步步都是靠着实打实的力量才得以上位,谁要是想自恃推戴有功在他面前邀功请赏,只怕反而会自取其辱。自己的出身已经注定了很难晋身八路军的核心领导层,能有这么一个实权和待遇都相当不错的位置继续混饭吃,自己就已经应该知足了。也正因为他的低调,再加上他曾做过李文革直属上级的经历,让八路军的几大巨头对他都颇为关顾,周正裕那老好人自不必说,就连魏逊这等天天日日以猜忌他人为本职工作的监军头目在他面前都保持着一定的礼数,六韬馆二级学院的丞这一级职事原本只有从六品,只因为担任这个职务的是他,魏逊特意将军衔调了一级,三名二级学院丞当中,只有廖建忠的军衔是昭武校尉――这已经相当于规制阁司业的军衔了。
这一切都多亏了他为人低调广结善缘,要知道就.在此刻,前彰武军衙内指挥副使张图正在苦哈哈冒着极度严寒的天气在大河冰面上督送人员物资,当年彰武军中的三号人物如今不过是个宣节校尉,还隶属厢兵编制。
廖建忠很满足――比起张图,自己的待遇已经是在天.上了。
他一如既往地保持着自己的低调,就像今天,作.为六韬馆的高级领导,他亲自来迎接两个年轻人――两个无论军衔资历都比他低的学生。
远远地十余骑.驰来,奔跑在最前面的两匹马上,坐着两个年龄得都稍显稚嫩的少年。
打头的少年一身草绿色战袍,没有披甲,头上轻挽着交脚幞头,骑在马上左手单手提着缰绳,右手负在背后,嘴唇上一层浅浅的绒毛,脸上稍显风霜之色。众人看得清楚,他穿的还是旧式的军装,军衔标志都在右臂的臂章上,仿佛是个致果校尉的样子。
在他身后的那少年年龄略大些,也不过二十岁上下样子,身上的军袍乃是新式的,披着轻甲,看肩章与打头的少年一样都是致果校尉。
如此年轻的两个致果校尉,廖建忠身后的军官们顿时起了好奇之心。
这两位致果,却是谁家的郎君?
就站在廖建忠身后的郭焕不认得从来少在军前露面的兵要主管叶俊,却一眼便认出了驰在最前面的康石头。
康石头和叶俊此刻已经看到了廖建忠等人,远远勒住了马缰绳,飞身下马,大步走了过来。两人都曾在六韬馆受训,廖建忠任职规制阁,无论从辈分上还是实际上都算是两人老师,师长面前不得失礼,这也是军中不成文的规矩。
廖建忠笑呵呵上前两步,康石头和叶俊此刻已经站定,平胸敬礼,齐声道:“学生见过老师!”
廖建忠默默还礼,随即伸手拉住了康石头:“攻玉何时回来的?都虞侯司行文过来,只说仲英要来挑人,却不曾说你回来了,你在灵夏任职的任命发布了快一个月了,怎么,又有变动?”
康石头用眼神和站在廖建忠身后的郭焕打了个招呼,嘴角扬起一丝笑容回答道:“大人亲自发的调令,那边的事情多是善后,扔给手下人了。”
廖建忠顿时明白事涉机密,当即转了话题,道:“鹞子都集训已经完成,斥候都也已经有三十八人肄业,诸人课业全在我脑子里,你们要挑何等样人,只管与我说。”
康石头和叶俊对视了一眼,叶俊开口道:“绘图、骑射、野外生存,只要这三项顶尖的!”
廖建忠面色凝重起来,想了半晌,问道:“总共要多少人?”
康石头:“可靠的鹞子,还有能快速绘图的斥候,一百人!”
廖建忠默默点了点头。
……
丰林山,八路军都监军使司。
“灵盐军政使兼判盐灵军政事、盐灵监军使兼盐灵方面行军使、八路军灵夏镇指挥使兼监军使沈宸,奉命向都监军使缴还兵符令箭――”满身都是尘土的沈宸脸色肃然,一连串绕口的官职差遣在他口中念得极是顺流,话音方落,站在他身后的亲兵上前一步,将捧在胸前的一扎令箭双手奉上。
一身戎装站立在沈宸对面的魏逊一摆手,走过一个监军军官接过了令箭。
沈宸伸手入怀,小心翼翼自怀中捧出了半面黄铜打造的鱼符,魏逊恭恭敬敬双手接过,自身边的监军军官手中取过一个用阿拉伯数字标着编号的木制小匣,自怀中取出钥匙打开铜锁,将鱼符放入,锁上,然后递给了身旁的军官。
至此兵权移交仪式正式完成,魏逊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大人和秦长史召集延州商界会议,晚上还要宴请,今日见不了你了,命我在食堂摆大锅菜给你洗尘,有酒,周大哥晚上赶过来。”
沈宸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又是大锅菜……吃了半年多,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一直默然站在魏逊身后的折御卿、细封敏达、梁宣、凌普、杨利等人哄然大笑。
沈宸挥了挥手,他的亲兵拉着一个用索子缚着的衣衫褴褛的年轻人上来,那年轻人面庞消瘦脸上带伤,眼眸中却全然都是凶狠桀骜之色。
折御卿眼睛一亮:“君廷,这便是冯家衙内?”
沈宸点了点头:“朔方节度府的人员家眷一共安排了二十多辆车,有两个都押送,走在后面,我是轻骑回来,只能带上他一个!”
冯继业目光扫了扫折御卿,嘶哑着声音道:“爷爷是朔方留后,朝廷所封,不是什么衙内!”
折御卿苦笑着摇头叹息:“这时分方想起朝廷来,怕不是晚了?”
“败军之将,犹自言勇,可笑!”魏逊冷哼了一声,挥手道:“收监!”
众人簇拥着沈宸缓缓上山,折御卿叹道:“雪夜渡河,马踏灵夏,君廷,如今你已是天下闻名的名将了!”
沈宸疲惫地一笑:“……这一仗打得苦,没有后方,没有厢兵辅助,什么都要自己算计,这半年下来,整整脱了一层皮,若不是何立山干练,我一个人只怕是撑不下来……”
魏逊笑了笑,伸手入怀取出一样物事:“瞧瞧,这是大人命人专门为你打造的!”
魏逊手上,赫然是一面铜牌,沈宸伸手接过,却见上面用阴文小楷镌刻着一行小字,定睛仔细看时,却是:
敕封――灵武县开国男
铜牌的背面镌刻着沈宸的名讳,沈宸抚摸着铜牌,心中倒吸了一口凉气。
良久,他抬起头,目光如刀一般盯着魏逊道:“是不是你的主意?”
魏逊一怔,折御卿在后面道:“这是大人的主张,不干文谦的事!”
沈宸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下来:“大人怎生如此糊涂?此时行此事,天下人心尚未归服,朝廷恩威尚在,这不是把自己搁在火炉子上烤么?”
众人听得莫名其妙,魏逊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君廷,你误会了,大人暂时并无正位的意思,这个县男爵位,虽然是大人自家封给你的,朝廷却是认可的。”
沈宸怔住了,他没听明白魏逊的意思。
封建之权,操于天子,从来没有说藩镇自行封建而朝廷却事后追认的,李文革上表奏请封沈宸为男爵是一回事,自家自行封沈宸为男爵则是另外一回事,前者不过是为部下请功,后者却是僭越大罪,相当于扯旗造反了。
魏逊见沈宸还不解,淡淡笑了笑:“此刻策封你为灵武县开国男的制文应该已经在京城光禄寺存档了!”
……
汴梁,大宁宫,滋德殿
柴荣穿着生麻斩衰坐在御案后面,右手轻轻抚在展开在御案上的帛书上,望着帛书上的文字呆呆出神。
那是一道制文……
制文的上首门下二字乃是大行皇帝郭威亲笔手书,这个柴荣一打眼就已经认出来了。
制文的下首,是奉诏拟制的翰林学士窦仪的署名,然后是首相中书令冯道的署名用印,再右面……再右面是自己的签名用印――检校太傅开封府尹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功德使判内外兵马事晋王荣。
工工整整,一笔不缺,确是自己的笔迹。
再后面便是范质、李谷、王溥三相的具名。
“皇帝之玺”紫泥阳文,封建诸侯专用之玺。
“中书门下之印”朱泥阴文……
皇帝手书……翰林拟制……宰相副署……玉玺……相印……
全套手续一样不缺,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份合乎程序遵循法统的皇帝制书。
只是这内容……
洋洋洒洒百余字,四四格式,封拜延州部将沈宸为灵武县开国男。
柴荣可以肯定,这绝不是郭威的笔迹,也不是窦仪所书,甚至不是冯道范质李谷王溥任意一人的字体。
当然更不是自己写的……
柴荣并不知道清河崔氏有个旁支迁居西北,更不认识那个名叫崔褒字去非的八路军节度掌书记,自然也就看不出他的笔迹……
实在是一笔好字……柴荣心中暗自感叹……
“你亲眼看见霍国公开的匣子?”皇帝抬起头,轻声问跪在丹墀下的胖大汉子。
赵匡胤满头是汗,跪伏在下不敢抬头,声音却依然洪亮清晰:“李太尉确是当着微臣的面开的匣子……”
“匣子内便是此物?”柴荣的手指轻轻抚在制书的文字上,帛书表面平滑冰凉,有着不同寻常的触感。
“正是,李太尉自匣中取出的便是这道……这道帛书……”赵匡胤头上的汗滴在丹墀下,却不敢去擦。
“空白的?”柴荣继续问。
“正是!”赵匡胤一个字都不敢多答。
柴荣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书写也是当着你的面?”
“是……”赵匡胤的头伏的更低了。
柴荣轻轻叹了一声,挥手道:“元朗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赵匡胤倒退着出了大殿,柴荣抬起头看向坐在自己身侧的右拾遗王仆,轻声问道:“如何?”
王仆看了一眼铺在案子上的制书,问道:“这具名……陛下自己还记得么?”
“自然记得……”柴荣苦笑,“这样的制书共有四份,是先帝病重期间为应缓急所制,一份在冯令公手中,一份在折令公手中,我手中也有一份,还有一份乃是先帝自家留着的……”
王仆捻着胡须轻轻点头:“先帝布置周密,这是为防万一的措置!”
柴荣点了点头:“我嗣位当日,两位令公便已经交还了手中的制书,只有先帝自家留存的那一份不曾见,我原本以为还存在禁中,却不料先帝竟将其赐给了李怀仁……”
王仆笑了:“先帝智慧,几近于圣贤了……”
柴荣也笑了:“这位李太尉却也是个妙人,如此宝贝的一道护身符,他竟然就这么随随便便糊里糊涂地用了……”
王仆脸上笑意更浓:“太尉心智之聪颖,确也当得大行皇帝的爱护器重……”
柴荣和王仆都未曾说破,郭威将这道空白制书赐给了李文革,任他书写内容,实际上便相当于将废立之权授予了他,而李文革当着赵匡胤的面便随随便便将诏书填好还回来,却是在向柴荣自明心迹,以示自己并无自立篡逆之意。
要知道,同样一道空白制文,在冯道手中和在李文革手中作用是截然不同的。
八路军中意欲拥戴李文革称王称帝者绝对不在少数,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法性契机,如今郭威临死赐了这么一道空白制书过来,这可是天赐良机,李文革纵然此时还不想称帝,暂时隐忍韬晦,也完全可以将这份制书捏在手中,一方面留待日后所用,一方面对中枢的柴荣也是个牵制。
谁想得到,李文革却用这道制书为沈宸谋了一个县男的爵位。
虽说爵不轻赏,但是和这道空白遗诏的分量比起来,一个男爵实在是不值一提。
就算是实封男爵,世袭罔替,那分量也差得远得多。
何况李文革只是给沈宸要了一个没有实封不能世袭的空名头,还是五等爵中地位最低的男爵。
男爵按照品秩论只有从五品,而此时沈宸的职事和军衔都已经升到正四品了。
如此珍贵的东西如此用,实在是……太浪费了……
李文革的脑袋被驴踢过了么?
连柴荣心中都暗自为这位李太尉感到可惜。
一个人……竟然能够愚蠢到这等地步……实在是蠢货中的极品了……
柴荣那里兀自感叹,王仆却款款开言道:“这道空白遗诏,实是大行皇帝赐给怀仁太尉和陛下的一道题目,怀仁太尉的对答可谓完满,如今轮到陛下来答这道题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