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家,外院书房。

    滕越随手翻了翻京城刚传过来的邸抄,不出意外的,又有人攀附那位九千岁升了官,如今吏部几乎成了他一手执掌,谁升谁降,只凭他一言而定。

    这般邸抄看得人摇头,滕越叹气,放去了一旁。

    这时,侍卫唐佐到了窗外,“将军,今日黄家出了些事。”

    “黄家?”滕越讶然,叫了他进书房说话,“黄家出了何事?”

    唐佐脸色不太好,“属下听闻,黄家今日急急请了大夫上门,说是黄老太君昏倒了。”

    黄老太君寿宴时还好好的。

    “这是什么缘故?”

    唐佐脸色更尴尬了,他把打听来的事情前后说了。

    “... ...那丫鬟就是杨家带去寿宴上摔碎了盆景的那个,如今她跳了河,外人都这是生生被污名逼死的,其实做了错事的另有其人... ...黄老太君最是积德行善的人,早间听说那丫鬟因着寿宴上的事死了,连道两声‘作孽’,直接昏了过去。”

    滕越听着只觉头疼,摔了盆景这种小事,怎么就闹成了这般。但他却见唐佐脸色更加古怪了,似有什么话还没说尽。

    滕越突然心下一跳,“那摔碎了盆景的人,到底是谁?”

    “将军,属下也只是听说,未必是真... ...”唐佐低声开口,“他们说... ...是咱们家夫人。”

    滕越倒吸一气。

    *

    一早出现在城门外的事情,半日的工夫满城的人都在说起此事,眼见的、猜测的,真的、假的,全都混作一谈,成了当日西安府最热的传言。

    邓如蕴自然也听说了。

    秀娘听到外面胡七胡八的传言,说什么夫人诬陷逼死丫鬟,脸都绿了,恨不能上去捂了那些人的嘴。但满城有那么多张嘴,秀娘也捂不过来。

    邓如蕴闻言难得的没有开玩笑,只是问,“黄老太君眼下如何了?”

    “不知道。只听说黄家当时就请了大夫,不知救没救得。”

    窗外的风挤得门窗吱吱作响,邓如蕴默然。

    *

    沧浪阁,林老夫人换了出门的衣裳,又让青萱去药库取了家中最好的人参来。

    魏嬷嬷在旁摇头,“这事怎么闹成这样?黄老太君真是无故遭罪。依老奴看,多半是杨家的二表姑娘回去脾气大发,发作了那艾柳,那丫鬟又是个盛不得事的,竟然跳了。”

    她跳了不要紧,但外面的传言都算到了滕家头上来,魏嬷嬷道,“若是老太君有个好歹,咱们可怎么办?”

    林老夫人也捏了眉心,如果黄老太君因此出了事,一夕之间去了,在京任职的黄西清必定要回乡守孝。

    黄西清是多年的老臣,先帝自是看重,但今上继位以来却只信重身边的大太监洪晋。朝中人不尽然追随洪晋的,自然还须得寻老臣支撑才能与其抗衡。

    一旦黄西清回乡守孝,朝中那些人失了庇护必心烦意乱,届时深究黄老太君出事的源头,若就把罪责定在了滕家身上,滕家可担不起。

    “咱们自是不能担这个名头,无论如何要把此事澄清,毕竟,本也不是邓如蕴所为。”

    魏嬷嬷连声道是,“老奴这就遣人先去外面分辨几句。”

    林明淑点头,但眼下更要紧的,是黄老太君到底怎么样了。

    她不欲在此被动等待,拿上家中最好的人参,立时驱车往黄家去了。

    *

    柳明轩。

    邓如蕴刚去瞧了瞧玲琅,魏嬷嬷晨起又给了她端了避子汤来,吃过那般苦药,再闻到跨院里的药气,她只觉恶心之气不住向上翻来。

    眼见这玲琅尚安,在跟着秀娘吃早饭。但她什么都吃不下,只能从跨院走了出来,不想刚走到院中,就看到了从外大步而来的男人。

    他一眼看到她,脚步定了定。

    邓如蕴压下胃里的不适,上前来给他行礼。

    但她还没开口,他沉声问了一句,“你可晓得黄老太君出事了?”

    他眉头紧压着,一眼扫去将院中的小丫鬟全都驱了出去。

    秋风从大开的门洞穿进院中,吹得人脚下隐有些立不住。邓如蕴在秋风中堪堪稳住身形。

    “我听说了。”

    “那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院中再没了其他任何一个人,滕越只看着她一个。

    她回,“听说是因为有个丫鬟跳了护城河。”

    “那丫鬟为什么会死?”

    外面闯进来的风,将他袍摆抽打在他墨黑色的长靴上,抽打得呼呼作响。

    邓如蕴眼帘轻轻垂了垂,“我不知道。”

    她听见男人几乎气笑出了声。

    “你不知道... ...”

    邓如蕴确实不知道,但苦药汁侵蚀着胃,令胃反复抽搐的感觉直冲喉头,她有一瞬想要开口问他一句,想从她这里听到什么言语,但到底没有说出来。

    滕越却看着她丝毫不觉愧疚的脸色,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来问。

    若说她在家中散漫怠惰这些事都是小节,可从药库里丢了药开始,她就已经表现出贪婪、短视、毫无担当。

    他还希冀些什么呢?

    外面都在说她为了自己的颜面,把祸事推到杨家丫鬟的头上,这才逼得杨家丫鬟跳了护城河。她现在,再次推说她根本不知道。

    “好... ...”

    这就是她的答案了。

    滕越觉得自己也很可笑,他难道还想在她口中听到什么旁的答案吗?

    男人径直转身,离开了柳明轩,一脚跨出门槛,连身后的风都不欲再沾分毫。

    邓如蕴立在打旋的秋风落叶之中,喉头一紧,险些将那碗避子汤吐出口。

    但她还是捂住口鼻咽了下去。

    她目光从他离去的门边扫过,亦转了身,慢慢回到了房中。

    *

    黄府。

    黄老太君院中站满了人,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盯着房门口。

    眼下大夫从老太君房里走出来,开口道,“无事了,老太君只是一口气没上来,眼下已经醒了。”

    话音落地,一院子的人都大松了口气。

    黄雨黛跟着叔伯快步往老太君的房中探望,倒是林明淑到底是外人不便进去,她同身边的黄三夫人道,“老天爷庇佑,老太君是咱们的老福星,绝不会有事的。”

    黄三夫人是黄西清的儿媳,知晓滕家同他们的关系。

    她也心头大石落地,此时客气地宽慰了林老夫人不用太担心,“我们家老太君什么风浪没见过,一点小事罢了,只是她老人家太过慈善,一时伤了心。”

    林老夫人也道正是,但人参都带了来,便不好再带走,眼下叫了黄三夫人身边的丫鬟,“快把东西收起来。”

    黄三夫人连道,“您也太客气了些。”

    林老夫人却说这是应该,她目露歉意,“说到底,弄成这般,我们总也有些责任。”

    见滕家老夫人这般客气知礼有担当,黄三夫人暗暗点头。

    这事旁人不晓得,黄三夫人却还是知道的。此事先是杨家管教不严,出了事又苛责仆从,才逼得丫鬟跳了河。滕家不过是被无辜波及罢了。

    但今朝及时赶来的却是滕家,而不是杨家。

    滕家这份担当她记下来了,回头必然要同自己夫君和公爹,为滕家把话说清。

    两人又客气了几句,眼见黄老太君确实安稳了下来,没什么事了,林老夫人悬着的信完全放下,这才告辞离去。

    不想刚出了杨家的门没多远,马车竟是被人截住了。

    林老夫人掀了车帘看去,对面正是她那表妹杨二夫人。

    杨二夫人也听说了黄老太君苏醒的事情,这层大浪幸好没能真的扑过来,可西安府里的流言却已经波澜四起了。

    今早艾柳尸身被发现时,身上带着杨家的腰牌。她一听闻便晓得不好,而家中那没用的女儿竟吓得胡言乱语起来。

    “她怎么死了?我只是把她送去庄子上配人,不是想要逼死她的!我不是想逼死她的... ...”

    杨二夫人当即就让人把杨尤绫的嘴巴捂住。

    “乱说什么?你名声不想要了?还要不要嫁高门了?!”

    她见女儿还是惊怕不安,又连忙安慰,“一点小事慌乱什么?你是未出阁的姑娘,此事无论如何,娘是不会让这事落你头上的。”

    “那、那怎么办?那艾柳到底是我院子里的丫鬟啊... ...”

    杨二夫人当时就瞥了自己女儿,“那有怎样?你忘了你是因着什么罚她的?还不是因为在黄家有人摔碎了黄老太君的盆景,却非要栽赃到艾柳头上来,这才把这丫鬟逼死的!”

    她道,“艾柳是被滕家那乡下来的新妇诬陷,才跳河自证清白的,和你、和咱们家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已经让人出去分说了。你可记住了,别再胡言乱语!”

    女儿恍惚着连道记住了,只是却还怕的不行。

    “可是滕家表姨母会认下吗?还有,女儿真的很怕,艾柳的鬼魂不会缠上我吧?我不想在西安府里了,娘,我想去外面的庄子住几天... ...”

    杨二夫人只能先三言两语地把女儿哄住,但女儿有句话问对了,滕家会不会认下这桩事。

    如果黄老太君出了事,滕家肯定不会认。

    不过这会,杨二夫人听见黄老太君苏醒了过来,沿路等着她这表姐林明淑的马车,这会亲自下车往滕家的马车上来了。

    林明淑看见这位表妹就哼了一声。

    “把事栽到我家头上,还有脸面来见我?”

    杨二夫人佯装苦了脸,“表姐大人大量,都是我的不是,可我也是没办法了。尤绫那丫头都吓得六神无主了,她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要真落了个逼死丫鬟的名头,哪个高门大户还敢要她?

    她满脸为难,“表姐也知道,这世道人人都要抬头往上看人,她若是没法高嫁落到下面,谁还看得起她?往后日子可还怎么过?”

    杨二夫人连说了好几句,又是诉苦又是赔罪的。

    林老夫人俱没有搭她的茬。

    “你女儿要名声,难道我儿媳就不要名声了?”

    她这话一说,杨二夫人可就笑了,她左右瞧着没外人,小声道了一句。

    “那邓氏若真是你儿媳,我今日肯定不敢把事扣她头上。但话说回来,她到底不是呀。”

    这话一出,林老夫人不说话了,瞥了过去。

    杨二夫人往她身边挤了挤,“我的好表姐,邓氏是拿了你的钱来做事的,就让她替尤绫顶一回,又有什么关系?大不了,我给她点银钱就是了。”

    她说着,从袖中拿出了两张五十两的银票来。

    “表姐快替她收下,反正黄老太君也没出什么事,那邓氏无非就是被人议论两日,过两年她走了,西安府谁还记得?”

    可她说着,见自家表姐还是不动分毫,反而道了一句。

    “就这?你给人家的也太少了。”

    杨二夫人尴尬笑笑,“表姐饶了我吧,我手头可不富裕。但这些钱给她使尽够了,且表姐这边,还能没有让我帮忙办的事吗?”

    她说着,遥遥往京城地方向看了一眼。

    “我那永昌侯府章家的侄女,独自在京城守孝怪可怜的,我正寻思着给她送点东西过去呢,表姐可有什么要一并捎去的?捎封信,哪怕捎句口信都行。”

    永昌侯府章家,正经的本朝名门,家中的贵女哪是旁人随便能接触到的?除了沾亲带故的姻亲。

    林老夫人没再多言,哼着又瞥了杨二夫人一眼,但也让魏嬷嬷把那一百两银票收了下来。

    杨二夫人喜笑颜开,又说了两句奉承自家表姐的话,总算是安心离了去。

    她一走,魏嬷嬷便问了林老夫人。

    “老夫人准备怎么办?”

    林老夫人轻叹一气,“那还能怎么办?少不了让邓如蕴吃点亏。”

    魏嬷嬷却想了想道,“邓氏确实吃了亏,但城里流言蜚语的,将她就这么留在城里也不太合适,不若将她先送出城去避避风头吧。”

    把人送出府不光能避开此事,却还有一重好处。她不在府里,便同将军全然见不着了,那么夫妻之间,避子汤都不用喝了,也越发没了情义可言。

    魏嬷嬷暗暗觉得此法甚好,不想老夫人忽的瞧了她一眼。

    “你高兴些什么?”

    魏嬷嬷一怔,连道没有,“老奴这不是替老夫人想着,这是个一石二鸟的便利事,总归咱们是不亏的。”

    林老夫人没再问,刚回到府里便见到了滕越。送走邓如蕴的事能不能行,到底还是要看滕越的意思。

    林老夫人先把黄老太君无恙的事情说了,见儿子松了口气,接着又道,“我想让邓氏出城避避风头,免得此事再添风波。”

    她把话说了,还没问滕越愿不愿意,不想就听滕越开了口。

    “那便让她早些去吧。”

    他嗓音鲜有的冷淡,眉头也紧紧压着,脸上透着无言的失望。

    ... ...

    柳明轩。

    出城的事情传到邓如蕴这里,她直接去寻了林老夫人。

    “老夫人,我晓得您想让我出城避开此事,可是我家中还需得人照看,玲琅眼下也病了,她年岁还小,实在离不开我。”

    她自己怎样都行,可家中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她不能就这么走了。

    可林老夫人却从身后拿了个匣子出来。

    匣子里放着两张五十两的银票,和另外一百两雪花银。

    “我知道你不容易,你外祖母那边,我会再派两个丫鬟过去帮衬,至于玲琅那孩子,你带着她一道过去好了。这二百两你拿去,不算在契约里,是我另给你的。你看可还成?”

    她说着,将银匣子推了过来,又道了一句。

    “这也不只是我的意思,也是滕越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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