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十九年春,天子南巡。

    几日连绵的春雨后,天空终于放晴,春风寄来一阵花香,十分醉人。

    禅真坐在窗前手中捧着书卷,忽然听见外面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嘻嘻闹闹的好不欢快。这下也没了读书的心思,她放下书卷倚着窗外眺望,可惜只瞧见了一丛茂盛的兰花。

    “奴婢刚从外面回来,看见许姑娘正拉着其他姑娘们一起在院子里赏花呢。”秋月给她捧了一杯清茶过来,接着帮她把放下的书卷收好,问道,“是不是她们扰着姑娘呢?可需要奴婢去向太守大人报一声?”

    虽然这些姑娘们明面上的待遇都是一样,可太守私下里嘱咐过宋姑娘这边要格外关照些,凡是都尽量随她的意。

    禅真摇摇头,“人家玩闹的好好的,我才不要扫兴,你也不准跟太守大人说。”

    秋月笑了,这位宋姑娘虽然静静地不爱说话,性格倒是很温和,她一开始听到太守的嘱咐还以为会是个很难伺候的主呢。

    “姑娘在屋里闷了许久,不如也出去走走,奴婢看院子里的花都开了,一眼望去姹紫嫣红的十分漂亮呢。”

    禅真有点动心,过去她被拘在家里,一直都很想出去走走,多瞧瞧不同的颜色和风景。可是想到其他姑娘们对她的排斥,每次她一出现原本热闹的场面顿时就冷却下来,叫她心里既难堪又难过。

    她犹豫道:“我还是不去了吧,免得扫兴。”

    她从小就不是个很受欢迎的人,便是家中的姐妹也都不爱跟她交往。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庞,眼中出现几分迷茫。

    有时候她都不清楚有这样一张脸究竟是好是坏。如果不是看中她的脸父亲就不会接她回家,或许她会和母亲一起冻死在那个破落的小院里,可是也因为这张脸,她只能被父亲拘在家里不准出门,长到现在连个亲近点的朋友都没有。

    秋月见抚着脸庞怅然若失的模样,心里不免生起几分怜惜。宋姑娘可真是长了一副好相貌,她在太守府上伺候了这么多年,也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眉目含情似愁带怨,真真是将人的心肠都给看化了。

    她忍不住放轻声音安慰道:“姑娘不必与她们一般计较,太守府的园子大着呢,娘娘不愿跟她们碰面,咱们换个方向走就是了。”

    这番话让禅真有些动容,也是好不容易从家里出来的,干嘛又要把自己关进屋子里呢,再说这样的机会以后估计就不多了。

    她轻轻点头,“嗯,那麻烦你了。”

    秋月是太守府的家生奴婢,自小就在府上当差对这园子十分熟悉,她引着禅真从小路走避开了其他人。

    从屋里出来,闻着馥郁的花香,禅真心情果然开阔许多。太守府里种着许多名贵的花草,都是她在家里不曾见过的,样样都令她十分新奇。尤其是一枝芍药,花瓣层层叠叠,色彩艳丽,她忍不住凑近细看。

    名花倾国两相欢。这副画面落入叶青堂眼中,让他想起了这句前朝旧诗。他踯躅再三,还是不忍上前惊扰了这美好的画面,还是秋月先看到了他。

    “大公子。”秋月连忙向他行礼。

    禅真心里一惊,抖落了手中的芍药,有些惊慌地回头,待看清是太守府上的大公子才稍缓过来,学着秋月行礼。

    “见过大公子。”

    叶青堂没想自己最终还是惊到了她,有些苦笑道:“无事,许久不见宋姑娘了,不知姑娘近日感觉可还好?若有不适可尽管说。”

    尽管他语气温和,禅真还是稍稍后退了一步垂首看着地面,不太愿意对上他的视线。

    “多谢大公子挂怀,禅真一切都好。”

    说完便不言语了。

    她有些后悔方才被秋月说动出门了。大公子是个好人,对她也十分关照,可是他们身份有别本就不该有过多接触。她想起之前跟她同日进府的一位林姑娘,不过是与二公子走的近些就传出了一些闲话,后来禅真就再没见到过她了。而她胆小,自那事以后更不爱出门,害怕自己也落得和林姑娘一样的下场。

    叶青堂看她比之刚进府还要防备的样子,脸色不禁黯然。这么胆小娇怯的姑娘,却要被他的父亲送进那吃人的地方,怎么叫人放心的下。

    “青堂听说,陛下不日便将落驾。”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女子,既有不忍也有一丝劝告,“姑娘若是不愿青堂会替姑娘向父亲求情。”

    秋月大骇,这件事太守大人不是已经定下了吗?大公子怎么会转变了主题。她紧张地去看自家姑娘,真怕她一个冲动就答应了,林姑娘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呢,太守对宋姑娘寄予厚望,肯定不会同意的。

    禅真盯着脚下的小草,细嫩的叶片禁不起任何外力,轻轻一踩便折断了。

    “多谢大公子好意,禅真已经做好了准备。”

    她不愿意又如何呢?从来都不是她说了算,就算不被送上陛下的床榻,父亲也会想方设法为她再攀上一门权贵。空有美貌却无与之匹配的身份地位,她的未来一眼就看尽了,能够侍奉陛下就是她此生最好的选择了吧。

    “禅真……”叶青堂忍不住唤她名字。

    “大公子,禅真累了,需要先行告退。”禅真打断他。她能感受到这位叶公子兴许是对自己有几分好感的,不管是出于对她容貌的欣赏还是别到原因,他想要帮助她的这份心意她是很感激的,因此更要与他划清界限。

    她是太守寻来准备进献给陛下的美人,他是太守府的大公子,仅此而已。

    叶青堂感受到她话语里的拒绝,心中一片苦涩脸上却仍挂着笑:“那青堂就不打扰了,宋姑娘好好休息。”

    经历了这件事,秋月也不敢再撺掇禅真出门闲逛了,连忙带着她回了住的小院。

    禅真以自己累了想要休息为由,让秋月退了下去,确定秋月不会再进来房间,她才放心地一把扑到床上,任由压抑不住的泪水流下来,通红了眼眶。

    她心里还是很害怕,说到底她才刚及笈而已,之前又一直被拘在家里不曾见过什么外人,现在马上就要被送上一个陌生人的床榻了,而这个陌生人还是高高在上,一句话就能决定她的生死的陛下。

    听说陛下已经三十多岁了,比他大了好多,宫中还有那么多的妃嫔,见过那么多的美人,万一看不上她怎么办?而且陛下年轻时候上阵杀过敌,肯定是浑身煞气喜怒无常的,万一她侍奉的不好陛下会不会直接命人将她拖出去,到时候她还有什么后路能走呢?

    或许她现在就应该学着怎么哭着求饶吧,说不定陛下看她哭的好看还能饶她一命。

    禅真伏在床上脑海里胡思乱想着,渐渐地不自觉睡了过去。

    ……

    江面风平浪静,天子御驾龙舟沿着沂江南下,再行几日便可到达江南道附近。

    内侍大太监郭开从船内走出,见陛下果然如先前小太监所说,屏退了众侍卫独自一人立在船头。

    陛下年少登基,距今已有十九载,早已大权在握正值鼎盛之期。近些年陛下在朝政上越发独断,但凡定下一事就绝不容旁人置喙,连陪伴了陛下许多年的郭开都加倍谨慎,生怕触犯了陛下逆鳞。

    前朝风起云涌,后宫也不遑多让,陛下虽不重欲但在美色上也从不委屈自己,早年纳了不少妃嫔。自康孝皇后去世后陛下再未立后,现宫中除贵妃外其余三妃位置已满,朝下更有受宠的九嫔婕妤若干。现今三妃之中贤妃育有皇长子豫王,淑妃育有皇二子晋王,德妃则养着宫中徐才人所生下的皇三子庄王,且三位皇子皆已长大成人,但陛下却迟迟没有立太子的意思,故三妃在后宫中斗的也是风生水起。

    郭开原本觉得陛下对晋王殿下是有几分格外看重的,但是自从上月陛下从梦魇中醒来后,对晋王殿下竟也疏远了起来,更是再未踏足过后宫,态度越叫人捉摸不透。原本此次南巡,陛下也是打算着让晋王代驾,但不知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自己亲自来走了这么一遭。

    宫中淑妃早已放出晋王即将代驾南巡的风声,陛下这一改动倒叫淑妃落了个没面,然而陛下铁石心肠即便淑妃求了许久最终也没改变主意。后宫其余妃嫔趁此机会冷嘲热讽,气的淑妃直接装病闭门谢客,连着晋王殿下在前朝也被兄弟们攻讦了一通。

    郭开叹口气,觉得自己果然是老了,如今连陛下半点心思都是猜不出了。

    “陛下,江上风大,还请您移驾到里面歇着。”他上前劝道。

    可陛下目光沉沉看向远处的江面,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只问:“还有多久到达江南道?”

    “照现在的速度,约莫着还有三四天就到了。”出行这几日,郭开发现陛下说是南巡,但又只是对江南道十分期待,可陛下登基这么多年也不止是一次来过江南,不知道这次又是什么原因吸引了陛下的兴趣。

    “还有三四天。”只见陛下闭上眼感叹道,竟仿佛连这三四天都嫌久,迫不及待想着立即就登上江南似的,下一刻果听陛下吩咐,“加快速度,朕要在两天之内到达江南。”

    郭开张了张口,试图劝阻,沂江流至江南地段虽水势平缓,但加快速度难免存在风险。他犹豫再三,想到陛下独断的性格还是放弃了开口,只能吩咐下去叫水师再加强巡查。

    待郭开走后,陈定尧远望着江面许久,才缓缓念出一个名字 。

    “禅真……”

    陈定尧没想到,自己睁开眼,竟然又重生回到了昭华十九年。他欣喜若狂又唯恐大梦一场,派人暗地在江南查询到禅真消息之后才真正放下心来。

    前世他此时有意立晋王为储君,于是命晋王代驾南巡,而禅真便是晋王巡行至江南道时,被当地太守献上而后随他回京成为晋王府上的侍妾,陈定尧初见禅真已经是在那三个月之后了。

    晋王独宠禅真招致淑妃不满,故淑妃将禅真召进宫磋磨了一番,而正巧当日他前去淑妃宫中,瞧见禅真被罚跪在太阳下。烈日炎炎,她脸颊被晒的红透,汗湿了衣襟,跪都跪不稳还强撑着向他叩头行礼。他居高临下,看见她腰肢细弱不盈一握,在他的注视下瑟瑟发抖,忽然就生起一阵怜惜,解救了她。

    一开始他以为她是自己后宫中哪个未曾临幸的妃嫔,直到后面从淑妃口中得知她的身份,他才怅然若失地打消了念头。如果仅此一面,他或许也不会后来变得那么疯魔,非要将她得到手。

    晋王宠爱她,无论是秋猎还是出巡都要将她带在身边。他在远处看着,她用依赖的目光对着晋王,欢喜地扑进他的怀中,眼睛灿若繁星,又让他想起了儿时随父皇打猎时曾在山林间错失的那只小鹿,一股强烈的不甘越积越烈。

    他要得到她,不惜一切代价。

    “哈哈。”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用力握紧,仿佛这样就能将她永远攥在手中,“禅真,你说我们之间是孽缘,可朕重生回来了,是上天再给了朕一次机会。”

    回想起前世她临走之际说的话,他胸口一痛,爱意与恨意几乎同时涌了上来。

    “你爱过云沂,爱过昭儿,唯独对朕太过狠心,明明朕才是陪伴你最久付出最多的那个。”

    不过还好,这一世她还未成为云沂的侍妾,一切都来得及。前世她无非是怨恨他违背人伦强取豪夺,重来一世他已抢占先机,至少她不会再像前世那样对他诸多排斥。

    “等着朕,禅真,朕已经迫不及待想见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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