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且在那个雨天说的话固然很对不起她，但他还有更多对不起她的地方。
从他试图掌控她、控制她的生活开始，他就已经对不起她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所有想法一股脑说了出来，从他小学时指使她做事的意图，到孟雨华确诊白血病后他的第一反应，再到他这段时间以来的煎熬、愧疚和懊悔。
听完了他的一大段话，孟凝沉默良久，最后面无表情地说出七个字：
“你们还真是人渣。”
得知孟雨华罹患白血病后，他和严临风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是个好机会”，还有比这更人渣的想法么？
她很感激他们那会儿第一时间伸出了援手，但他们的真实意图还是让她意想不到、倍感无语。
对于她的此番评价，祝且爽快接受了：
“我不否认，当时的我们确实是人渣，现在想想，也真够离谱的，孟姨跟我们相处了这么多年，她出了那么大的事，我们竟然会觉得那是个‘好机会’，也许就像我妈说的那样，我们连怎么做人都没学会。”
“……”孟凝抿了抿唇，冷声问，“你们当时是人渣，那现在呢？你会不会觉得，我被推下悬崖对你来说是个好机会？”
祝且想了想，道：“实话实说，会。”
闻言，孟凝轻嗤一声：“那你现在不还是人渣么？”
“还是不一样的吧，”祝且盯着前方燃烧的火焰，认真道，“你被推下去的那一刻，我当然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好机会’，我当时的想法就只有两个，一个是我一定要尽可能让你活下来，另一个是我就该尽早告诉你，有人在跟踪你，哪怕你会对我翻一万个白眼，至于‘好机会’，这种想法是在情况稳定下来后才产生的，比如此刻。”
孟凝侧目瞥他一眼，淡淡道：“你说的很有条理，听起来也很真实，但我没法相信你。”
“哈哈，没关系的，”祝且发出一阵舒朗的笑声，“你不相信才是对的，经历了之前那些事后，你要是能这么轻易相信我，就不是‘孟凝’了。”
孟凝对此不置可否。
眼前的火花还在跳动，洞穴外的呼啸风声没有间断，二人坐得相隔两拳，都没有再说什么了。
许是因为现在的氛围太平静宁和，过了一会儿，孟凝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祝且立刻问：“困了吗？”
时间还很早，照理来说她不该困的，但考虑到她今天进行了强度非常高的运动，放松下来后就困了也情有可原。
在她回答之前，祝且又道：“困了的话你就睡吧，放心，在你醒来之前我都不会睡的，我会好好守夜。”
孟凝静默片刻，道：“……如果有危险出现，立刻把我叫醒。”
“好，没问题。”
不管怎么样，祝且至少不会害她，有他在旁边守夜，她能安心地睡一会儿。
坐在火堆前，她抱着双膝低下头来，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祝且悄悄看了她几眼，见她的头不断变低，下巴都快贴着胸口了，脖子弯曲的角度一看就很不舒服，他便缓慢伸出手，轻轻扶着她的头靠到他肩膀上。
……这样，应该没问题吧？
他只是想让她睡得舒服点。
等她醒来以后，他会向她解释清楚的。
她大概是困极了，这会儿已经完全睡熟，她靠在他的肩膀上，睫毛轻颤、呼吸均匀绵长。
祝且动都不敢动，连呼吸也不敢太用力，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这种事情，其实以前也发生过。
初一的时候，自从孟雨华被查出患上白血病，孟凝每天就都得在家里、医院和学校三头跑，放学以后她得先去医院照看她一段时间，十点左右才能回家休息。
这样的来回路途相当耗费精力，那段时间她每天都疲惫不已。
某个雨天，她站在车站前等待公交车过来，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她靠在展览板边昏昏欲睡。
“哔哔——哔哔——”
突然，她听到了喇叭鸣笛的声音。
她懵怔地抬起头来，看到一辆轿车停在前方，祝家的司机打着伞从里面走出，向她走来：
“孟同学，上车吧，我们送你去医院。”
孟凝一愣，下意识望向后座车窗。
透过车窗，她看到里面的金发男生冲她招了下手，露出微笑。
司机打开后座车门，示意她上车，她犹豫了一会儿，迈步坐进去。
雨声就此被隔绝在车外。
系好安全带，她转头看着祝且：“你不是要去射击馆么？”
“今天不去了，”祝且笑道，“雨太大了，你坐公交车去医院不方便。”
她了然点点头，轻声道：“谢谢，但其实不用的。”
“我都已经来了，再说用不用的也没意义吧？”
说着，他抬起手，摸了两下她的发顶：“看你刚才一直在打瞌睡，现在赶紧睡会儿吧，到了我再叫你。”
孟凝默了默，微微颔首：“好的，谢谢你。”
话毕，她闭上眼睛，迅速入睡。
祝且手捧一本书，她上车之前，他看到第167页，她上车睡着后，书页依旧停在第167页。
车窗的景色飞速向后移动，他无声转动眼珠，将视线投在她身上。
她将书包抱在怀里，脑袋小幅度晃动，就在她的额头要磕到车窗时，他连忙把手搁在车窗上，于是她的头一下子磕在他的掌心里。
他抿起唇角，动作极其轻柔地将她的脑袋扶到他的肩膀处，而后手臂下移，虚虚揽着她的肩头。
最后，他闭了闭眼，啪的一声合上另一只手中的书。
“哗啦啦——哗啦啦——”
雨还在下。
他希望这段路能再长一点。
可惜他的愿望不可能实现。
司机还是将车开到了医院门口。
他侧眸看去，身旁的白发女生依然靠在他肩头安静睡觉，散发出微凉的冷冽气息。
他深吸好几口气，小心翼翼移开手，随即低声道：“孟凝，到医院了。”
上一秒还在熟睡的孟凝立刻惊醒，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靠在他肩上，马上弹开，怔怔地看着他，嗓音干涩：
“抱歉。”
他弯起眼睛，温声道：
“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