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真一句“好不好”问完。
本来面对卫氏双王的这份红金请柬,还嘴角噙笑的欧阳戎,久久不言了起来。
众目睽睽下。
一向冷冰冰不苟言笑的容真,用着全场所有人从未听过的柔柔语气,再度问他:
“好不好,良翰?”
连称呼都省去了姓氏,直呼他的字。
儒衫青年里里外外安静下来。
他抬起头,望了望二人头顶正上方的石窟穹顶。
穹顶石壁上,有一圈新雕刻的莲花铭文。
欧阳戎的目光跃过了“大周天佑三年”的日期,落在了“刺史欧阳良翰”、“女史容真”的字眼上。
周围众人的注意力也全部集中在他脸庞上。
却有些看不懂他此刻的脸色情绪。
“容真,谢了,这份礼物我喜欢。”
不等容真因为他改换的称呼露出笑意,欧阳戎指了指弥漫白雾的大江,正大光明的说:
“请为我准备一艘船,我要渡江回城。”
众人不由侧目,看向脸色认真的儒衫青年。
卫武、段全武交换目光,却不敢面露丝毫不满,他们与易、宋二女,一齐看向了高台中央那位郡主的尊贵背影。
“你喜欢这份礼物,本宫也喜欢,能在自己努力的事业上留下一份痕迹,这种成就感,就是你教本宫的。”
容真突然认真道;
“欧阳良翰,不准你与本宫置气。”
欧阳戎摇头:
“我没置气。”
“你有。”
“真没有。”欧阳戎眼神泰然,与她眸光直视,说:“你说姓卫,是你的最大私心……”
容真却打断道:“它不是本宫的最大私心,至少不是此时此刻的,此时此刻是……是别的。”
她鼻子有些酸堵。
欧阳戎点点头,语气平稳:
“好,不是最大的,但至少是一份私心,你害怕我生气的私心,但我没多少气恼,你还记不记得,那一日在绣娘院子外,咱们聊过的事情?”
不等容真开口,欧阳戎继续道:
“容真,我记得你的话,没你抱怨的那样没有记性、不把你话当回事……
“你那天亲口说过,你可以暂时容忍我私藏绣娘的私心,但是也要我答应你,以后也需要忍受你的一份私心,这叫两不相欠。”
欧阳戎一袭青衫伫立,轻轻颔首:
“我记得,我不气,答应过你的,我都做到。”
容真怔了一下,似是没有想到总是“打哈哈”的某人会主动提起。
她目不转睛凝视着欧阳戎。
听到他们口中的“藏绣娘”一事,一旁的易、宋、段等人有些疑惑,只有卫武面色不变。
欧阳戎转头看了眼垂头不语的卫武,平静问:
“不过我有一事挺好奇,那日你能找到绣娘院子,应该不是什么留守的监察院女官查到的吧,是不是卫氏的人告密的?”
他叹了口气:“是不是因为这件事,他们又挑拨离间,你才下定决心帮他们做局的?迟迟不告诉我大佛的具体布防,包括今日,又是把我拖住。”
容真没有回答,语气难掩激动,诚言:
“本宫没有去帮卫继嗣做局,收买宋前辈、易指挥使这些事,都是他们擅自为之,私下进行,还有湖口县水贼一事也是。
“卫继嗣、卫思行他们管不了本宫,也没资格使唤本宫,除了娘亲留下来的姓,本宫不想和他们有任何瓜葛。”
容真说完,深呼吸一口气,努力的令语气中的冰寒消融,柔和下来:
“良翰,咱们不要再理他们了好不好,也别再提他们的事,等大佛事了,咱们一块儿回京,圣人曾说过,允许本宫决定一点私事……圣人一定会喜欢你的,会重用你,修文馆学士只是个起点……至于离卫两家,以后就算打的天昏地暗,也不关咱们的事了。”
听到容真直呼魏王、梁王的名字,还将卫氏视之如敝履,段全武神色变了下,他转头看去,发现卫武面色如常,正在默默看着场上情形,并且,对于真仙郡主冷漠任性的撕毁魏王、梁王的红金请柬,也毫无不满。
容真丝毫不在意场上其他人的小算计和小心思。
她站在欧阳戎身前,小脸蛋上浮现一丝憧憬冀望,轻喃:
“从今往后,本宫在宫中,你在朝里,咱们可以每日在皇城应天门一起下值,累了就去洛河夜游,闲了可往白马寺请香。
“从今往后,咱们可以心无旁骛,为大周社稷谋福祉,为万千百姓做实事,就和咱们在江州这些日子的默契配合一样。
“从今往后,你想吃多少梨,本宫都愿亲手为你削……良翰,好不好?”
欧阳戎直视她的眼睛,眼神犀利坚韧:
“容真,你是没帮,但你也没有阻拦,沉默就是最大的帮凶。容真,你和易千秋她们一样,做了帮凶,我若点头留下,我也是帮凶,纵然随你回京以后前途远大,我欧阳良翰也会羞愧余生。
“容真,你说的那些,说不心动是不可能的,但我现在是江州刺史,是浔阳王府幕僚,于私情于公理,我都要回去,不能纵容卫氏的真假水贼把屠刀伸向满城百姓与王府。前者,不能成为冲突中无足轻重的牺牲品,后者也不能死于这些卑鄙肮脏见不得光的阴谋。
“容真,我要回去,你既然不管他们,那也恳请你不管我一回,为我备船一艘,不管今日结果如何,我都不怪你。”
容真听着听着,渐渐低头,没去看他,但是当欧阳戎说出最后一句话,宫装少女一言不发,飞速伸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袖口。
欧阳戎坚定重复:“请松手,备船,备船。”
容真仰脸闭目,坚色摇头道:
“他们,本宫不管;你,本宫一定管;你们怎能一样。不管你会不会怪我,你不能走,欧阳良翰,你答应过本宫,要留下的。你刚刚说过,答应过本宫的事,一定要做到,你不能反悔,不能。”
“可你不久前也答应过我,若是浔阳城那边有情况,你会立马安排船只,让我回去,不去劝阻。这是我同意留下的两个条件之一,你也不可返回。”
“欧阳良翰,城里…没有危险的。”她深呼吸一口气,继续一字一句的说:“无辜百姓不会受到伤害,你家女眷们也是,你还记得生辰礼晚宴上,本宫送给你婶娘的那串佛珠吗,只要拿着它,没人能伤害到她们。
“另外,你还记得刚刚在南岸的时候,那个被本宫派去浔阳城的心腹女官吗?
“你放宽心,你那位小师妹,还有绣娘姑娘,不会有人伤害她们的,至于她们的那些身份,本宫会为她们担保……今日,你身边的人,若是出现了任何危险,本宫会先斩卫武,再找卫继嗣,本宫还亲自谢罪,任你处置。”
容真言语间,紧抓着欧阳戎袖口不放,小手捏的发白,似是生怕松开手后他就跑了。
虽然眼下整个主石窟,全都是她的人,面前这位儒衫青年从今早走进双峰尖起,就注定走不出去了。
但容真直到此刻,还是寸步不离的,不让他脱离她的视野。
没有为什么。
有时候,人会连万分之一的可能都无法接受,因为害怕恐惧这“万分之一”的可能发生后的结果,哪怕万分之一。
欧阳戎盯着容真看了会儿,某刻,他笑了下:
“容真,你准备的很充分,可我若是强行要走呢?”
容真吸了下鼻子,垂眸凝视地板,一言不发。
周围易千秋、宋嬷嬷、段全武等人同样不说话,或目不斜视的出神,或望向别处。
高台四周的亲信女官与将领们,同样保持沉默,森严站岗,护卫石窟内的东林大佛。
意思显而易见。
走?没门。
这时,一直沉默寡言的卫武仰头看了眼正午的耀眼日头,沙哑开口:
“欧阳刺史,时辰已经到了,其实早就到了,在您与刚刚郡主说话的时候,天南江湖反贼们差使的湖口县水贼,已经抵达修水坊,突袭了王府,李将军、妙真女史率领的援兵遗憾晚到一步,击溃水贼,贼人或逃奔或伏诛,但浔阳王一家已不幸遇害……”
他像是照本宣科念剧本一样,念到此处,点了点头,朝周围易、宋、段等人道:
“好了,咱们现在派一队人过去,调查惨案,收尾定性,不过以防万一,嗯,以防万一,再等一刻钟,再派人过去吧……去尽力营救下浔阳王。”
国字脸汉子回过头,朝着欧阳戎,一脸平静的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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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噩耗,欧阳刺史也请节哀,郡主与诸位大人都尽力了。”
众人闻言,本以为欧阳戎会脸色愤怒,却没想到,他偏着头,目光越过他们,看向了台下不远处的。
那儿好像有一座香炉静立。
可是他们并不知道,欧阳戎的目光落在了其中一株火星即将燃尽的香上,安静看着。
众人眼神疑惑之际,外面突然赶来一个女官和一个将领,步履急匆匆的上台。
来到他们面前,前者面露难色的汇报道:
“不好了,江上的白雾大阵,出问题了,主持大阵的韦将军消失不见,疑似逃奔。”
容真回头疑问:“逃奔?”
众人纷纷皱眉,易千秋不解道:
“他大阵主持的好好的,怎么逃奔了?犯病了吗?”
“不知道,不过,这是咱们的人在他消失的船上捡到的东西,像是一件官服的料子,还是绯红的高品官服。”
女官取出一块染血的绯红破布。
众人定睛看去,隐约有些眼熟。
容真猛地看向欧阳戎身上的青色儒衫,再看向他右手虎口上的红伤痕。
这是欧阳戎不久前所穿的刺史官服,其中的一半布料。
宋嬷嬷忽道:“上面有字!”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这一半官服上,写有一个大大的潦草血字:
【逃】
众人中,当即有人细心认出,这是欧阳戎的字迹。
容真蓦然开口:
“你让王操之去送信了?你早就和韦密约定好了,让他准备退路?收到你的信号就逃?!”
欧阳戎垂目不答。
易千秋眼神凝起,猛转头:
“白雾大阵不能停下,让此前备选的人上,不能因为韦密耽搁!”
“是,指挥使!”
一个小将领命,匆匆退下。
看样子,此前他们除了故意支走韦密,不让他今日在高台这边,还藏了一手,准备了人随时取代他。
众人暂时松了口气。
段全武强笑道:
“没事,不过是跑了一个小角色而已,他来不及去浔阳城的。”
宋嬷嬷朝欧阳戎大声质问:
“欧阳良翰,韦密去哪了,你可知他今日一旦跑了,就是按照临阵逃兵处理?前途尽毁,还影响京兆韦氏。”
欧阳戎泰然自若,不回答,眼睛看着面前正在凝视绯红官服碎片的宫装少女。
就在这时,又有一位女史飞速来报:
“女史大人,韦将军消失前,下了一道奇怪命令,让人在江上升起了一条铁链,现在铁链还在,正被玄武卫控制,该怎么处理?”
宋嬷嬷、段全武等人有些惊疑不定的看向一脸平静的儒衫青年。
易千秋皱眉问:
“欧阳良翰,弄一条铁链横江,你要做什么?总不会是拦船吧?”
欧阳戎置若罔闻,低头整顿起了衣摆。
容真忽然抬头问:
“欧阳良翰,另一半官服呢,告诉本宫,你让王操之交给谁了?”
宋嬷嬷有些急躁,原地打转的踱步一圈,猛转头。
“找死!还真让他跑了不成。”
白眼老妪阴沉着脸,就要御风去追。
易千秋突然伸手去拉:“等等,副监正不能离开大佛,时辰快到了……”
不等她说完,外面再次跑来一个风尘仆仆的鲜卑侍卫,朝卫武急色道;
“武爷,修水坊那边传来消息,咱们的人刚到王府,王府内宅就起火了,火势极怪,是幽绿色的,且燃烧无雾,弥漫的也快,一会功夫就烧遍内宅,咱们的人进去不了,控制火势范围后,把外宅翻遍,也不见离闲一家,不知道尸骨在不在内宅火中。
“另外有王府丫鬟看到,咱们的人来之前一刻钟,有一辆照例运输冰块的马车匆匆离开王府,好像是往匡庐山那边去了……”
卫武一直平静沉稳的脸色陡然变了变。
段全武等人亦是脸色变换。
容真攥着身前人袖子的手掌,滑落下来。
她有些怔然的看着他。
“所以你才没多少怒火?因为你来之前,早料到了?”
众人的眼神也齐刷刷的投向欧阳戎。
只见儒衫青年抬头瞧了眼天色,轻轻拍去衣摆灰尘,偏着脑袋,朝卫武等人,略感歉意道:
“时辰确实已到,不好意思,劳烦大伙浪费这么多口水,在此处陪在下唠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