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先生这是在做什么?”
“又想学了啊?”
“不……不是。”
双峰尖南岸,南峰山顶,元怀民看见吴道子拿走了他准备的空白画卷,并在上面描绘作画,弱弱问了一嘴。
吴道子笑眯眯回答了句,元怀民拨浪鼓般摇头。
顿了顿,他又不禁问:
“学生愚笨,哪学得会,只是有些好奇,吴先生对着北岸那边作画,难道是要帮学生画那副献瑞进贡图吗。”
吴道子乐了下,说:
“差不多吧,都是送给伪周伪帝的,不过老夫的这副,等会儿就要用到。
“不过,你还惦记着那份献瑞进贡的图吗,还想在这伪周做个闲散小官,那也行,你就把老夫画的记下来吧,回家复刻,毕竟等会儿可没有这副平静祥和的光景了。”
元怀民难色道:
“做不做官,学生不怎么在意,但今日的绘画任务,毕竟是秋娘为我竭力争取的,虽然学生不认可她,不想领这份情,但是她那份好,学生终究得念着一点的,总要带一副画回去交差的。”
他有些垂头丧气,嘴里呢喃:
“毕竟秋娘也答应了我,会竭力保住良翰兄安危,还说什么良翰兄只要进了主石窟,一定安全……我希望她能做到,将心比心,她吩咐的绘画一事,我也不能磨洋工。”
吴道子瞥了眼他隐约有些青黑的眼圈,一语点破:
“你就是怕被她揍而已,再见到她,没有画不好交代。”
元怀民:……
见他一张老脸迅速涨红,似是被戳到了痛处,吴道子乐呵了几声。
这位眯眯眼小老头重新回过头,背手打量了下面前的渐渐完工的画卷。
整幅画,是水墨写意的画风。
画卷上面的双峰尖,没有白雾,两岸景色清晰可见,甚至还能看见江面上用铁索连在一起的十来艘特殊官船,船上有不少打扮似是玄武卫将领、监察院女官的小人儿。
北岸主石窟内,那座东林大佛脚下的一处高台,台上的众人,被他用寥寥几笔点缀,
除此之外,画卷上还有一点特殊之处,东林大佛背靠的那座高耸北峰上,距离山巅不远处的茂林中有一座被女官们层层把守的朴拙亭子。
亭中央隐约有一位长袍老人身影,盘膝而坐,掌穿佛珠,低头抚琴。
膝上之琴很长很长,似乎只有一根弦。
此刻,吴道子的目光也落在了朴拙亭子与抚琴老人身上。
他与元怀民所在的南峰山顶,隐隐与北峰那边的此亭子,遥遥相对。
吴道子视线脱离画卷,眺目远望北岸,视野被现实的白雾遮挡,但是目光投向的位置,隐约就是画卷上那个抚琴老人所在之处。
元怀民犹豫了下,也走上前来,一会儿瞧瞧画卷,一会儿瞧瞧对面弥漫大江、遮蔽视野的白雾。
吴道子手指画卷,笑眯眯的说:
“今日碍事的玩意儿太多,花里胡哨,得搬走一些,小怀民你瞧,现在这样是不是清楚些了。”
发现元怀民似是也注意到了画卷北峰上的那一幕。
吴道子淡淡的介绍道:
“这就是老夫那位老友,当年,高宗驾崩,老夫拂袖离去,他却顿足留下,那时,伪帝卫昭还未临朝称制,离氏太子尚在,他或许是还抱有希望吧,但老夫不一样,老夫比他更懂卫昭。”
元怀民很怂,不敢接这个话题。
视线重新打量了一遍画卷,他脸色有些复杂的问:
“吴先生是怎么看到的……”
“很简单,站的高。”
元怀民闻言,突然开口:“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吴道子微微一愣,摸着下巴,眯眼揣摩:“这句诗有意思,耳目一新,还有嚼头,很见功力,小怀民,你越来越……”
元怀民摆摆手:
“这诗不是我作的,是我从良翰兄那里听来的,是他以前喝酒时的一些醉话,里面有不少让人印象深刻,可是每次酒醒后,去问他,他都不认。
“其实良翰兄的诗才远在我之上,只是他太过谦虚,还从来不认账,一向的作风,是重实干,而轻文华。”
吴道子点点头:“听着,确实是良师益友,难怪你如此护他。”
元怀民不知为何,有些失落起来,低声道:
“吴先生,若有机会,可以认识下良翰,你一直夸我清高,说什么不与官场同流合污是对的,但是良翰就很特别,你若能见一见就好了,他是那种……任何清高之人见了,都会不禁羡慕随行的人。”
他眼神有些回忆:
“官场糜烂,周遭尽是摆烂同僚,但是他却逆流而上,干劲满满,从刚来浔阳城起就如此,而且他不是那种装给别人看的,装给考核上官们看的,我观察了很久,看得出来,良翰兄是真的觉得自己能去做事,扭转改变这些。
“我不知道他为何能一直活力满满、且不失望,与我们这种所谓的清高比,良翰兄就像是清而不高,或者说,是比清高还要高,若是必成一座山,我们所在的位置,不管是抬头,还是低头,都看不见这样的人啊,所以才不知他是清而不高,还是比清高还高。”
元怀民抬起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了下: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能说出‘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的人吧,真如他所言,已经站的很高很高了,我们都在浮云下面,虽然现在看,良翰兄还只是个州官,今日更是陷入些难事……
“但这样的人物,至少江州乃至江南道都是困不住他的,我很期待良翰兄能走到哪一步;这样的人,哪怕只有这么一个,也是很大的好事啊,你会觉得,这世道,好像也没这么糟吗,嗯,该吃吃,该喝喝,出啥事,有良翰兄呢。”
吴道子回头瞧了瞧笑语感叹的学生元怀民,眼中生出一些兴趣。
“行,有机会见见。”
少顷,吴道子收回眸光,脸色泰然自若,抖了抖袖子,从中抖出了一根黄色的木根须,似是人参的一角。
吴道子两指捻着此须,直接递给了元怀民。
“小怀民,拿好了。”
元怀民疑惑:“这是?”
吴道子平静道:
“玄黄地龙的龙须,搜遍了天南江湖也只有三根,老夫取了一根,小怀民,你不是想救姘头和好友吗,到时候就用此物,带他们逃遁吧。”
元怀民闻言,精神一振,轻手轻脚收起了这根玄黄地龙的根须,舔着脸皮,虚心请教:
“先生,这怎么用?”
吴道子随手一挥:
“老夫已经注入灵气,你捏碎即可,可瞬移百里。”
元怀民不太懂,小心翼翼的问:
“万一落在了水上怎么办。”
吴道子嘴角抽了下:
“玄黄地龙对应的是土遁神通,此龙须也是土遁,只会转移至平地……你不如担心下,会不会出现在人家小娘屋里。”
元怀民讪笑挠头:“那没事,我不会看,秋娘在呢,但良翰兄就不一定了。”
吴道子呵呵两声。
元怀民忽然问:
“对了,既然这有一根,那还有两根在哪?”
吴道子不答。
元怀民安静了下,有些关心道:
“吴先生也要注意自身安全。”
顿了顿,他低头说:
“最好也给自己留一根,吴先生,我听秋娘的意思,现在那边大佛完工了,准备充分,可能有危险的……”
吴道子回过头,嘴角噙笑:
“小怀民,有没有可能,这大佛不修好,今日大伙还不想来呢?”
元怀民疑惑。
吴道子笑而不语,继续攥笔,就要绘画,蓦然转头。
直直望向下方的大江。
“出何事了,吴先生?”
元怀民脸色疑惑的看去。
发现下方的大江上,原本一成不变的白雾出现异动。
南岸一处树林中,有蓝色线条冲天而起。
下一霎那。
江上白雾一分为二。
江水白雾沸腾起来。
吴道子紧紧皱眉,眼神震诧。
他忽然转头,望向面前画卷,瞳孔微缩。
只见水墨写意风格的画卷上,画面更加清晰。
一道蓝色的【弧】,悬停大江之上。
如流星般直冲北岸大佛而去。
一剑劈江。
元怀民呆若木鸡。
吴道子掐指一算,脸色十分意外:
“咦,这是哪口鼎剑?正统执剑人!天南江湖还有这等人物?”
佝偻老人掐指到一半,蓦然握拳,抚掌大笑起来:
“哈哈哈,大女君,还说你没私藏一手!该不会是什么情郎,才矢口否认见不得人吧?”
……
南岸一处树林中。
王操之的身影正在一辆马车前着急等待。
树林外面不时传来甲士们的脚步声。
“绣娘姑娘,快走吧,这是姐夫的官服,真没骗你,上面有字呢……”
“算了,你眼睛看不见,但是你信我,上面写着逃呢,逃,您听到了吗?姐夫让您跟我逃,不对,是带我逃。”
车内,赵清秀手攥一片绯红官服碎片,低头宛若“凝视”,手掌抚摸布料,一言不发。
“快走,是姐夫让咱们跑的,韦将军已经先走了,咱们不能久留。”
赵清秀偏头,似是看着北岸方向。
王操之一脸急色:
“你怎么不信我。”
突然,赵清秀写字:
【我不走,檀郎在哪,我去找他,他有危险】
王操之不知所措,想到什么,继续念叨口诀。
下一霎那,“王操之”抬头,似是望了下左右。
“绣娘,你先走,我没事的。”
欧阳戎的熟悉语气。
赵清秀小脸惊喜,“咿咿呀呀。”
却又望而却步,一脸惊疑。
欧阳戎皱眉:
“没空解释了,我这叫降神……”
他顿住,摇摇头,平静的说:
“算了,你在此地不要走动,和操之一起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来,再……处理一点事,该和女史大人有个交代了。”
赵清秀有些疑惑。
就要上前,写字问他。
欧阳戎语气有些温柔道:
“好啦,先别说了,你别把剑匣抱这么紧,松一下,它脾气有点不好。”
赵清秀歪头:“啊?”
降神青年回过头,眼神寂然的望了一眼后方北岸东林大佛方向。
赵清秀下意识的松开了点怀抱中的琴盒。
当着她面,抢时间降神而来的青年轻声开口:
“【文皇帝】认识吗,去打个招呼。”
赵清秀小脸困顿,似是以为在对她说。
可下一霎那。
有蓝色剑气从赵清秀的怀中冲天而起。
不等她小脸变色。
一道【弧】已经出匣。
像是积攒了起床气一般,【弧】绕着赵清秀周身转了一圈,似是巡逻打量这个新来女主人。
赵清秀鬓发飞舞,她眼看不见,却又全都看见。
怀中一方红莲小印,滚烫无比。
如同她此刻充血通红起来的小脸蛋。
又哑又盲的清秀少女缓缓转头,面朝右前方的平静青年与湛蓝的【弧】。
“啊,啊?”
赵清秀似是在怔喊檀郎。
降神至王操之身上的欧阳戎没有多言,闭上了眼睛。
一道蓝色的【弧】,悬停在他与赵清秀之间。
四面树叶飞舞,经过这道天下第一等锋锐之物的树叶,全被一分为二。
下一霎那,【匠作】冲天而起。
如同一轮蓝月冉冉升起。
照耀双峰尖两岸。
这道【弧】猛的冲向北岸主石窟。
它以身撞雾。
江水沸腾,万重白雾如同市井小摊上的发糕般被一刀切开。
从外面看去,大江上的白雾,被劈开后,率先露出里面位置最高、慈眉善目的黄金佛首。
这一幕,如同高大魁梧的金身大佛在微微垂目俯视这一轮体型渺小的蓝色弧月。
小家伙起床气确实大——起床气也是气——它携“轰隆隆”的风雷之声,撞向坐落东林大佛的主石窟。
就在【匠作】气冲斗牛,劈开江雾之际。
南岸树林中,“欧阳戎”再次睁开眼,茫然四顾。
人回来了。
王操之发现赵清秀小脸目瞪口呆,怀中剑匣打开。
赵清秀小手紧紧攥着怀中某物,似是空望着他,嘴里讷言:“啊啊啊……”
她像是失魂落魄一般,见到了什么不可置信之事,还未消化完。
王操之挠挠头:
“绣娘姑娘,你怎么了?刚刚我没了意识,好像看见姐夫来了,额,姐夫做了啥?你怎么哭了……”
赵清秀小脸落珠,默不作声。
已是哭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过了好一会儿,这位云梦剑泽当代越处子十分用力的摇摇头。
为他紧抱剑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