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确定是被她的冰雪可爱震住了,还是被她的口才所折服,傅惊尘没有继续问下去。

    花又青也得以仔细打量这传闻中的玄鸮门,边看,边惊赞不已。

    同其他门派不同,这一神秘的门派竟是通过灵力维持的独立小境界。

    玄鸮门所在的四座山,被人为地隐藏好,像一个暗室,而暗室的出入口就设置在玄武山上,伪装成一朵花,或一片树叶,寻常不易察觉。

    这大抵就是传说中的“一花一世界”,飞花穿叶间,重塑新的小世界。

    难怪水月镜中无法看到这里的场景,只有空白。

    清水派虽也能暂时隐蔽,却只能维持一时——不向玄鴞门,似从一开始便独立建于结界上。

    玄鸮门中,外门弟子的待遇远远不及内门弟子,房子也是合宿的,整整齐齐几排,一人一间,独门独院,花又青分到最角落的那一个,观向辨位,每日下午到傍晚都能晒到太阳。

    花又青很满意。

    在清水派,冬日里为了取暖,她同诸师姐妹都是挤在一张床上睡的。

    此时,左邻右舍都是些十岁左右的女孩子,应当是内门弟子的妹妹或女儿们,看到新来的人,好奇地围在院落门口,但没一个靠近的。

    被褥需要自己去买,花又青摸遍上下,翻不出一个铜板,满怀希冀地望向傅惊尘。

    傅惊尘什么都未说,付钱拿东西走人。

    离开之前,他连一句叮嘱都没有,只告诉她,若有事找他,可以写信告知——有信鸽往来内门和外门之间,负责传递家书。

    花又青扭扭捏捏,隐瞒事实,小声:“我识字不多,恐污了哥哥眼睛。”

    傅惊尘:“……”

    略作思考,他说:“不会的字画圈代替即可。”

    花又青说:“谢谢哥哥。”

    事实上,清水派藏书阁中的书,早就被花又青翻了一遍。

    她虽未有考状元的学问,却也比七师妹和八师弟好很多。

    至少她不会把“食必方丈”译成“吃饭一定要吃一个方丈”,更不会认为“布衣之交”是“卖布的和卖衣服的杂交”。

    傅惊尘此人,多疑又阴险,她现今“来路不明”,又身怀疗愈的玄术,的确容易令他防备。

    来玄鸮门的这一途,她有用,所以傅惊尘不杀她;现在,她的用处已经不多了。

    花又青已听接引弟子提到,内门中有痴迷医术的叶宗主,明日傅惊尘上课前,还需去叶宗主处,由他进行医治及检查。

    即是八大宗主之一,疗愈的能力必然不低。

    在取得对方信任前,花又青需要继续藏拙。

    临走前,傅惊尘又摸出十两银子给她。

    他和二师兄方回燕当真差距甚大,花又青都能想象得到,若是方回燕在此,此情此景,必先拿苕帚抹布,里里外外地为她打扫房间,再晒被洗衣,添置牙粉等必需品。

    分别之际,方回燕一定会双眼发红,柔声叮嘱她莫乱跑莫同旁人起争执要听先生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做一个对世界有用的好人……

    傅惊尘俨然没有同她沟通感情的需求,似乎就此一别,生死再无关。

    花又青仔细琢磨对方的意思,感觉其实还挺明显。

    给钱算是答谢她的救治,但也只到这里了。

    虽是哥哥妹妹相称,但她还未露出那个凤凰玉佩,也没有提什么兄妹间的事情,在对方眼中,她也只是这一段路上的同伴。

    现今,目的地已到,也该分道扬镳……了吧?

    花又青还不能走。

    她迟早要进内门,必然不会就此断了同傅惊尘的联系。

    傅惊尘前脚刚出院落,下一秒,她就跑去买了纸笔,摊平,认认真真给傅惊尘写信,一些过于复杂的字,斟酌着,故意用圈圈代替。

    「铁牛吾兄……」

    想了想,又划掉。

    「惊尘吾兄……」

    再次划掉。

    花又青伏案写信时,傅惊尘已经坐在叶宗主面前。

    偌大医堂,只有他二人在。

    药香微苦,油灯一点如豆。

    无论是凡尘俗世,抑或者门派之中,医者都备受尊敬。

    叶宗主也不例外。

    他姓叶名靖鹰,雪白的胡子拖地,只观外貌,看不出年纪,声音嘶哑,听着若耄耋之年,但满面红光,双目有神,精神矍铄。

    叶靖鹰照例命傅惊尘脱衣,傅惊尘未动,问他为何。

    “当然是要检查你们这些外面的人有没有花柳病啊!”叶靖鹰严肃,“二十四年前收的一个弟子,是楚馆秦楼的常客,来这里的第二个月,身体就开始溃烂生疮,用了我三颗生肌去腐丹,去势后才捡回一条命。”

    “若是如此,”傅惊尘说,“宗主不必有如此担忧。”

    “脱,”叶靖鹰大手一挥,不耐烦,“你怎么能保证自己未染病?除非你没有碰过女——”

    话音一收,叶靖鹰观他视线,忽而了然,也不再迫他脱衣。

    绕至身后,双手贴在他背上,入定后,开始检查伤势。

    叶靖鹰就没想到这个小子能活着挺过来。此刻见他面色自若,还只当他在强忍。

    中了符咒的寻常凡人,一般挺不到这么久。

    玄鸮门自有一派的规矩,纵使是掌门亦不能更改。

    就连掌门那唯一的孤女蓝琴,在未通过年度试炼之前,也只能暂居在外山上,无法正式入内门拜师学艺,养子金开野,也是在通过试炼后才入了内门。

    这一次,左护法发妻的三舅妈的四婶娘的亲侄孙想要入玄鸮内门,他毫无进外门的机缘,就必须要通过十二年一度的测试法阵。

    左护法在玄鸮门中威望颇重,众人也不得不给他面子,可惜破规矩收内门弟子会遭受天谴,掌门也不敢冒这个风险。

    因而曲线救国,在测试之前,左护法悄悄给他的刀上抹了一道极邪极阴的符咒,保证他能斩杀其他人,顺利脱颖而出。

    谁知傅惊尘反倒将对方杀死了。

    那符咒至阴,只要被砍出一点伤口,就能牢牢附着在五脏六腑上。放眼全天下,能解此符的,也唯独叶靖鹰一人。

    只是解开也耗费元神,饶是叶靖鹰,也需休养一周。

    他起初不想帮忙,但瞧傅惊尘气度不凡,不舍如此人才就此死去,才肯施以援手。

    叶靖鹰入定,探傅惊尘经脉后,大吃一惊。

    那些恶毒阴狠的咒,竟全被压了下去。

    怎会如此?

    叶靖鹰活了一百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奇事。

    他面色一凌,越细观,越惊愕。

    傅惊尘的经脉被斩断过一次,此刻已全部被修补好,那些被咒伤到的地方,也皆在悄然地愈合。

    是谁替他修复的经脉?这种堪比逆天续命的法子,就连叶靖鹰,也是在八十八岁那年才参悟。

    这附着在他那受损经脉上的至纯之气,又是什么东西?完整地将那些符咒包裹,竟将那阴毒之气缓慢化开了,全然未伤及他的心肺。

    好似是人的鲜血,至真至净,浑然间又似仙灵之气——

    叶靖鹰打了个寒噤。

    记忆中,他也曾见识过如此灵气,在那位举全派之力封印妖魔的男人身上。

    尽管叶靖鹰早已忘却他年轻容颜。

    世人都说,定清差一些就能飞升成仙,只差一步,言语间皆是惋惜。

    实际上,叶靖鹰认为,他已经成仙了,只是久留人间不欲离开;不知为何,最后又散尽一身修为,溘然辞世。

    掐指算,据他仙逝,已经过去十六年。

    日升月落,水涨潮退,花开花又谢。

    都是些旧事了。

    叶靖鹰收气运功,凝神看傅惊尘的脸,忽而正色,问他:“是谁替你医治的?”

    傅惊尘答非所问:“可有问题?”

    “没有,你这么严重的伤势,竟能在短时间内恢复——”叶靖鹰忽而止了声音,不再说下去,皱紧眉头,逼问,“到底是是谁?”

    傅惊尘不言不语。

    叶靖鹰耐心不足,年轻时脾气火爆,年纪大了,亦不会委婉。

    他直截了当地问:“那人不让你对外说?”

    傅惊尘面露难色,叫了一声“叶宗主”。

    叶靖鹰霍然起身,在这房子中踱步,眉头紧皱。

    定清的确是死了,下葬的那日,叶靖鹰还特意悄悄地离开了玄鸮门去看他。

    年少时无限风光的家伙,竟是晚景凄凉,精心培育的弟子皆殉了道,只剩下那个蠢笨无才的女徒弟照料后事……

    叶靖鹰定了步子,问傅惊尘:“那人长什么模样?是男是女?用什么法子救得你?你可知道?”

    傅惊尘叹气:“您应当知道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不通玄法;那位前辈即施法救我,我又怎知对方用了什么仙术。”

    他垂首,浓睫遮深眸:“叶宗主,对方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负他所托。”

    叶靖鹰不说话了,好久,才重重地一声哼。

    木屋暗暗无光,三面墙壁皆嵌满了或高或低的木抽屉。

    白术、黄芪,三七,黄连,各色中草药弟弟气味杂糅,空气中好似也生着苦涩的云团,氤氲如迷雾。

    叶靖鹰立在中间,拂袖一挥,七张黄纸在桌上一字排开,数十个木抽屉依次打开,或多或少的药材纷纷而出,均匀分散在红木桌上的整洁黄纸上。

    他缓缓走向内室的炼丹炉,每踏一步,黄纸折一下,等他步入内室,桌上七包中药已然包装好,齐齐整整地摞在一起。

    叶靖鹰声音沉沉,头也不回:“拿了药回去,用清晨的雨水煎服,能减轻你的疼痛——最近七日内切莫运气,会损耗经脉。”

    傅惊尘起身,推手躬身行礼:“多谢叶宗主。”

    玄武山积雪皑皑,玄鸮门上却温暖如春。

    风拂翠微,柳塘新绿。

    落了一整夜的密雨,天光乍亮之时,窗边有鸟喙啄纸声,叩叩叩,规律有节奏。

    傅惊尘起身,披衣下床,打开被雨水浸作深色的旧木窗。

    原是白鸽送信。

    他折身,抓了一把小米,撒到白鸽面前。

    小鸟低头啄米,傅惊尘取了一青瓷罐,放在外面,一边等雨水满,一边拆开信件。

    「

    OO吾兄,

    」

    傅惊尘皱眉。

    继续往下看。

    「自昨日一别,再无音O;人生几何,OO如此?思之OO,OO反侧……」

    傅惊尘和按住太阳穴,揉了揉,耐着性子浏览。

    满纸OO,不知所谓。

    信手将纸张一折,压在西窗书桌砚台下。

    傅惊尘不欲回信。

    小白鸽认认真真啄食米粒,点头如捣蒜,洁白尾羽一起一伏,看久了,也有点像那个呆呆愣愣的小家伙。

    那个和妹妹年纪相仿的聪明小骗子。

    傅惊尘放目远望。

    春山嵯峨,云雾缭绕,新雨浥轻尘,白波涨东海。

    玄鸮门。

    清风微寒,凉丝丝的雨水飞溅至脸颊,泥土的味道争先恐后地升腾而起。

    蚯蚓,鼠妇,腐烂的枝叶,发霉的木头,这些混乱的味道比血腥气好闻。

    红泥小炉中燃着木柴,咕噜咕噜地煎着药。

    傅惊尘坐在西窗下,平静地回忆起亲手割下城主脑袋的那一日。

    丝竹管弦,不绝于耳,灯火通明的房间中,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在临死前才肯认错求饶,却也不是真的知错,只是知道快要死了。

    用一把钝刀自侧面割他的头颅,割到三分之一,喉管快要断了的那男人才艰难开口,只说了玄鸮门。

    傅惊尘父母的尸骨,都在玄鸮门。

    还有……

    他的妹妹。

    城主说傅青青未死,就在玄鸮门中。

    傅惊尘随手以草茎起卦卜算,卦象仍相同。

    伸手拂乱,傅惊尘侧身看,炉火上的雨水煮沸了。

    往后五日,每日清晨,纵使他从不回信,小白鸽仍坚持衔信造访。

    傅惊尘照例喂它一把小米。

    小骗子的信照例狗屁不通。

    「……OO哥哥,不得兄长O已五日矣,O不O相合,亦O……」

    第六日,傅惊尘看得满目OO,终提笔回信。

    「今后若无必要,不必写信。」

    略作思考,又提笔,告知她,“惊尘”两字应如何正确写;

    OO使用太多,令人目眩,以后不必再写O,不会写的就不要了。

    另:近期少喂小白鸽,它增肥太多,影响飞行。

    第七日,傅惊尘又收到一封信。

    喜:她终于会写“惊尘”这二字,且不再是满纸OO;

    忧:她用了口口代替OO。

    「

    惊尘吾兄,见字如口。

    作此口口,正在口口中口口下,口口口口乱书,引口口纸,有念则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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