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哭应万变,是义银能想到最好的策略。
昨天与畠山高政定计之时,他还未搞清楚,伊势贞教到底会怎么对付自己。
所以,义银必须准备一个万全之策,才好应付可能出现的任何状况。而哭,就是最好的办法。
足利义昭不要脸,上位即翻脸,利用伊势贞教来搞义银。
义银这次也把脸往地上一丢,陪大家玩!你有伊势贞教无所不用其极,我有畠山高政疯狂输出!
足利,斯波,细川,畠山四家,一将军三管领,干脆都别要脸面了。来呀,互相伤害呀!
义银一边哭,一边瞟向蜷川亲世。就这轻飘飘的一眼,让蜷川亲世瞬间绷不住了。
畠山高政身为畠山宗家家督,当众跪地喊爸爸。斯波义银身为大御台所,现场学闺中少年抹眼泪。
两位顶级贵胄都不要脸了,蜷川亲世还能继续观望吗?她是真以为斯波义银好糊弄,自己的女儿在斯波同心众万无一失吗?
伊势贞教连改嫁都说出来了,她要是还没有反应,斯波义银会怎么想?
真惹急了斯波义银, 有一百种办法料理她女儿, 让她哭都哭不出来。毕竟,人在斯波义银手里。
蜷川亲世面色阴阳不定,狠狠心出列。
议事厅内气氛紧张到了极点,蜷川亲世一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就集中在她身上, 看她怎么说。
谁知她二话不说,伏地就哭, 哭得比斯波义银还大声还凄凉, 真是夜猫啼鸣,绕梁三尺。
义银的哭声愕然而止, 看着蜷川亲世的泪水如瀑布一般涌出, 心里敬佩。
不愧是玩幕政的老手,不管能力强不强,演技是超一流,不弱于伊势贞教。
伊势贞教冷面看向蜷川亲世, 这家伙被逼了出来, 她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与名誉扫地的畠山高政不同, 蜷川亲世虽然胆子小, 打仗的本事也是稀烂。
但蜷川家在幕府混了两百年, 又有足利义辉帮她撑起半边幕臣集团, 与伊势贞教分庭抗衡, 还是有些人愿意跟从她的风向。
她一出面, 就代表幕臣集团不再是铁板一块。
而蜷川亲世一开口, 更是让伊势贞教惊悚。只见蜷川亲世以头抢地,哀嚎道。
“先代啊先代!您睁开眼看一看吧!
您为幕府做了多少事, 恩泽了多少人。可您这一去,您的丈夫就只能忍受谣言, 垂泪待嫁了!”
足利义昭一脸惊怒,伊势贞教更是面色煞白, 蜷川亲世这孙子一开口,就是狠狠一刀。
蜷川亲世知道自己这一出来, 必然要把伊势贞教身后的足利义昭得罪狠了。
既然退无可退, 那就要坚定站在斯波义银一边,撕开三方势力围攻斯波义银的统一战线。
幕府三方势力,足利将军家,幕臣, 地方实力派。
地方实力派的细川三渊两家因为细川藤孝示爱,已经彻底站在足利义昭一边。
畠山高政虽然势单力孤, 但有家格名分可以祸祸, 直接站出来喊爸爸,也算是一支奇兵。
幕臣这边,蜷川亲世自己就是二号人物。她出来反对,幕臣集团就不再是伊势贞教为所欲为的逼宫工具。
最后,还有足利将军家。
足利义昭虽然继承了将军之位,佩上了御剑金印。但人是肉长的,没有良心也要脸面。
她逼斯波义银嫁人, 为何要倚重伊势贞教这个王八蛋?就因为足利家内部不会有人愿意帮她谋划!
和田惟政, 仁木义政,柳生宗严等足利义辉的遗臣, 足利马回众五百姬武士,哪个没受过足利义辉抬举恩泽?
足利义辉对伊势贞教这些幕臣们狠,对细川三渊这些地方实力派防, 但对足利家自己的基本盘,那是仁至义尽!
她虽然性子刚烈,但对内赏罚分明,很受爱戴。
即便柳生宗严为她所弃,也保留了剑术师范的体面。柳生宗严负责大目付职权,知道足利家太多内幕,她都没有杀人灭口的意思。
足利义辉也许不是一个英明的领导,但她是个照顾手下的老大。
足利义昭以她妹妹的身份上位,转头就翻脸收拾她的亡夫,让足利家的臣子们怎么想?
自己跟的主君是个忘恩负义的王八犊子,逼着已死姐姐的丈夫嫁人,她还是个人吗!
武家虽然重利轻义,但凡事都有个尺度。足利义昭遮掩一下都不肯, 可不是让下面人寒心吗?
若是无人挑动,和田惟政等人也就装个鸵鸟, 为了自家的前途考虑,把头埋在沙子里当做看不到。
可蜷川亲世上来就哭喊,天黑请闭眼,先代请睁眼,看看谁是白眼狼,这是把足利臣子往死里逼。
畠山高政这败家女的话,大家可以一笑了之。但蜷川亲世这幕臣二号人物哭嚎起来,大家还怎么装傻充愣?
今天这件事要是传出去,天下武家该怎么看幕府武家,怎么看受恩于足利义辉的遗臣遗党?
所以,蜷川亲世才一嗓子,足利义昭与伊势贞教就受不了了。更扛不住的,是和田惟政这些人。
和田惟政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红,她是足利义辉遗臣们的代表人物,就是她主谋了扶持足利义昭上位这件事。
蜷川亲世一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她。最让她毛骨悚然的是,门外侍立的足利马回众姬武士,也不顾礼仪往里面观望。
她看了眼身边的仁木义政,只见一头冷汗,无助得回望自己。
和田惟政暗叹一声,仁木义政控制不住足利马回众了。
当年仁木义政主动放弃伊贺国守护役职,转给斯波义银。这才有了斯波义银收复伊贺众,打赢大和之战的后事。
足利义辉见她忠诚可靠,以此为契机提拔她,把她放在坂本城这一重镇,之后又拨与足利马回众,施压南近江六角家。
京都事变,足利义辉战死。足利马回众没了效忠的对象,暂时听命于仁木义政,成了她往上爬的本钱。
可今日,足利家已经有大御台所和将军在上,她这个暂时管理足利马回众的人,又算个p?
足利马回众可是足利义辉照拂多年的旧部,此时对蜷川亲世哀嚎触动最大的,就是这些军方莽妇。
和田惟政还能斟酌一下利弊,仁木义政却知道自己没得选,必须站出来说些什么。不然,自己珍视的本钱,就不一定是自己的了。
她顶着足利义昭诧异的目光,出列鞠躬,说道。
“诸位大人说得都有道理,既然此事争议甚多,不如延后再议?”
足利义昭目中透出失望,看向伊势贞教。伊势贞教无奈微微摇头,没办法了。
这种逼嫁的戏码,讲究的就是一鼓作气。团结所有人,不管斯波义银愿不愿意,要在评议上把这件事的基调钉死。
肯不肯嫁是你的事,但幕府这边已经认定你失去了足利将军家名分,这才是核心。
可随着足利家内部也起了反弹,足利,幕臣,地方实力派三势力的态度都出现了剧烈分歧,已经无法形成合力,达成议案。
今天让斯波义银过了关,以后就更难把他压服。伊势贞教面上平静,心中焦急万分。
什么叫再议?在幕府这种臃肿的官僚系统之内,再议就是再看看,再想想,再谈谈。拖着拖着,事情就拖黄了。
仁木义政出来就是和稀泥,不想得罪人。但她这一拖延的想法,让伊势家的处境危险了。
伊势贞教心急如焚。
弄不倒斯波义银,足利义昭对她不满,细川藤孝对她不满,斯波义银更是恨不得她去死。
今日之后,伊势家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除非有震惊幕府的大事发生,不然任她伊势贞教使劲浑身解数,再难撼动斯波义银,伊势家就得完蛋。
伊势贞教虽然心知肚明,但此时已经没有了继续进攻的能力,不得不低下头颅,默许再议。
斯波义银掩着衣袖,抹着泪水,暗中松了口气。他抬头看了伊势贞教一眼,目露杀机。
这老东西太危险了,竟然想出让自己改嫁的龌蹉主意,利用足利义昭的小心思来绝地反扑。
此人留不得,一定要尽快杀了她,不给她再次酝酿毒计的机会。
———
一场评议,是剑拔弩张。
伊势贞教果断出击,要压实了义银行为不端,导致足利将军家声誉受损,想强行剥夺他河内源氏嫡流身份。
再嫁是表象,把义银踢出足利家才是本质。
只要评议会上达成一致,细川藤孝能不能得愿以偿,不要紧。反正斯波义银身上的先代未亡人光环,已然黯淡不在。
可伊势贞教万无一失的突袭,却遭到了强有力的反击。
她厚黑无耻,畠山高政更疯,直接跪地喊亲爸爸,畠山宗家的脸都不要了,这特么的谁受得了?
斯波义银借机痛哭,威胁蜷川亲世出面。蜷川亲世狗急跳墙,一招乾坤大挪移,把锅往足利义辉的旧臣们头上扣。
最先抗不住的仁木义政出来和稀泥,一场三方逼宫的戏码终于全线崩溃,让斯波义银熬过这一关。
会后,斯波义银神色阴郁,匆匆离去。
畠山高政走出议事厅,笑嘻嘻对先后出来的细川元常说道。
“细川殿下,您的心够大呀,竟然想当我奶奶?”
“嗯?”
细川元常一愣,脑子一下子没转过来。
畠山高政笑着看向细川藤孝,细川元常的脸色瞬间涨得通红。畠山高政不要脸,她细川元常还是要的!
畠山高政当众喊斯波义银亲爸爸,细川藤孝在众目睽睽之下示爱,要娶斯波义银。
细川斯波一旦结缘,细川元常这个细川藤孝的妈,可不就成了畠山高政的奶奶辈?
畠山高政真是彻底疯了,这种不要脸的话都能笑着说出来。她刺了细川元常一句,溅了和泉细川家一身脏水,转身就走。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细川元常面色由红转青,细川藤孝上前轻声一句。
“母亲大人。”
啪!一个重重的耳光,打在细川藤孝的脸上。
细川元常原本压抑着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她忍着想回去抽的耳光,被畠山高政一激,在议事厅门口就打了出去。
正在离席的幕府武家们忍不住看了过去,随后都装作没事一样,低头离开。
细川元常打了女儿,丢了体面,脸色更加难看,怒气冲冲快步离开。
细川藤孝愣在当场,摸了摸自己挨打的脸颊,不出声。
三渊藤英靠近过来,关心道。
“藤孝,没事吧?”
细川藤孝强忍着泪水,轻轻摇头。她心中一片迷茫,自己做得这一切,到底算什么。
———
此时迷茫的人,可不止细川藤孝一人。刚才在评议会上表演丧女痛哭的松田家督,也是心中不安。
她匆忙离开二条御所,带着随行旗本,骑马回返府邸。
松田家是幕臣中的老武家,府邸就在京都核心区。出二条御所往西行进,经过朱雀街,到三条坊町便是。
二条转入三条之间,有一处回返府邸的必经之处,乃是当年天皇朝廷时期督造的御池。
御池周遭布满樱花树,每到花开季节,樱花雨落,是不愿郊游远行的贵胄们赏樱的上佳场所,又称樱田。
樱田在二条三条街道折叠一段,京都仿唐式建有坊门,以为樱田门。
松田府邸就在樱田门外,三条街坊之中。
也许是受刚才评议会争执所累,一路走来,松田心中总感觉焦躁难耐。
子嗣死于高田拔刀斋之手,横尸街头,她却引以为良机,向将军献媚,扩大中伤大御台所的谣言。
虽然换来了代理侍所的荣耀,但终究是行事为人不齿的幸进。
松田思索,看今日之势,足利将军并非稳操胜券,大御台所未必会输。自己是否应该收敛一点,先观望一下。
正在此时,左右侧近姬武士忽然大喊。
“让开!这是侍所代官松田大人坐骑,你等浪人竟敢挡路,滚去街边跪拜!”
松田收拢心思,抬头一看。只见一双冷漠的双眼,没有温度得望向自己,就像是瞧着一个死人。
她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随行旗本不识此人,她时常出入御所,是见过此人的,遂失声道。
“高田雪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