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困,人传人。

    不拘什么传播条件,空气可以传播,网线也可以。

    方识攸走近了才发现他是困出来的眼泪。恰好视频会议里,苏雨老师背后的狗在窝里狠狠伸了个懒腰,然后吧嗒了两下嘴,翻过身继续睡。许南珩再也撑不住了,偏头探出取景框外打了个哈欠。

    然后抬头,一双朦胧泪眼与方识攸对视,方识攸无声叹气,投去一个“你撑住”的目光,从排插上拿走手机充电器出去了。

    许南珩太困了,会一开完,电脑合上就直接趴下。他默念着就趴五分钟缓缓神,况且他觉得,这个趴桌的姿势很快就会胳膊酸痛,难受也难受醒了。

    五分钟是个很神奇的时间段,它可以仅仅是客观的五分钟,差不多一首歌的时间。它也可以是一种跨越虫洞的时间,再次醒来的时候世界已经沧海桑田。

    许南珩再次醒来的时候人是恍惚的,因为睁眼后闯入视野的是一个陌生房间。他定了定神,手边看见自己的电脑,然后慢慢抬眸,想起来了,他在方识攸的诊室里。

    他坐直起来,肩膀上有个毯子滑落到腰,他回过头,拎起来,蓝色的珊瑚绒毯子,再拎高点儿,是个哆啦A梦。

    许南珩眨眨眼,电脑掀开,下午13点55分。

    好嘛,五分钟一睁眼成了仨小时。

    许南珩“呼”了口气出来,两只手揉揉脸,再拍拍,清醒了大半。他拿起电脑旁的手机,解锁,方大夫发来了一条微信,说,醒了回个消息。

    许南珩回:醒了。

    俩字儿好像有点干巴,又追加一个表情,呆滞猫咪。

    醒了,但懵着。

    转脸的时间,诊室门从外面被推开,方识攸手里拿了个饭盒进来。许南珩有点不好意思,他赔了个笑:“不、不小心睡着了……”

    “没事儿。”方识攸带上门,在桌边凳子坐下,这凳子平时是患者坐。他那个饭盒是玻璃饭盒,打开来,里面两块馅饼,很明显还热着,饭盒边缘都是蒸汽水珠。

    “看你睡得沉就没叫你了,昨儿剩的牛肉馅饼,我中午吃了两个,给你留了两个温在蒸炉里。”方识攸打开饭盒,“吃吧。”

    见他没动,方识攸又说:“许老师,正经的高原牦牛肉剁的肉糜,手工搅打的肉馅儿,起酥的饼皮。”

    “不不!”许南珩恍然,“我不是挑剔,我是…我是觉得羞愧。”

    方识攸噗呲一笑:“我知道,我逗逗你。”

    “你可别逗我了。”

    “吃吧,没拿筷子,筷子全进消毒柜了,直接手拿吧。”

    许南珩把毯子折了一道,挂在椅背上准备起来:“那我去洗个手。”

    “这儿。”方识攸把桌面上的免洗洗手液推到他手边。

    许南珩欲哭无泪,看着墙上略微败色的“外科诊室”活像是“儿科诊室”。他摁了两下,洗手液落进手心,开始搓。

    方识攸:“手指间缝也得搓到。”

    许南珩:“……您是儿科大夫吧?”

    方识攸:“尚没有那么伟大。”

    许南珩噗呲笑出来。

    方识攸站起来,俩手揣口袋,说:“吃完去食堂把饭盒刷了然后放在桌上就行,我得回县医院了,这周的小医院轮值结束了。”

    “啊?”许南珩抬头看他,“这就走啦?”

    “对。”方识攸点头,“周一我在院里有个手术,今天过去,明早查完房就上台了。”

    许南珩一听他要走,馅饼放下,跟着站起来。所以说方大夫其实早就能走了,是生等着自己睡醒,把馅饼送过来才走。

    “那……那我送送你?”许南珩搜肠刮肚才想出这么一句话来。

    方识攸看着他:“安心吃饭吧,我还能不认路吗。”

    “我就是觉得挺麻烦你的。”许南珩有点不好意思。

    “没事,你初来乍到,我搭把手而已没什么。”方识攸说,“我应该两个礼拜后回来,你有什么要带的吗?”

    许南珩“嗯?”了声。

    方识攸了然,前些天在县城市场也是这样,感觉买一床褥子就完事了。

    果然。

    许南珩说:“不是刚搬了一大车东西回来吗,不用带东西,那可乐都够我喝俩礼拜了。”

    “成。”方识攸没劝,“这样,我回头把县医院的地址发给你,你要上网买东西就寄去那儿,写我的电话我的名字,我回头一次给你拉过来。”

    “真不用了。”许南珩说,“太麻烦你了方大夫。”

    方识攸笑起来,“微信联系吧,我先走了。”

    藏南地界清风朗朗,许南珩吃完饭刷了碗,从医院出来。他第一次在这里驻足,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支教岗。

    这里的山是群山,山路铺装没那么难,帕米尔高原108拐都能铺成公路,但这里群山拥挤,地质情况复杂,路窄难挖。路难行,地方经济就很难发展。

    尽管这里……真的很美。

    这里不输任何许南珩在APP上刷到的“这辈子一定要去的几个地方”,但这世界上美丽且无人问津的东西太多。酒香不怕巷子深吗?那人家好歹是个“巷子”,两条腿就能走进去的巷子,这儿呢,四驱的奔驰都费劲。

    许南珩身材高挑,偏瘦但不羸弱,清俊的五官泛着浓浓的书生气息。茸密的眉毛下,遗传了母亲晶亮的眼睛。他眼睫长而密,小时候眼睛偏圆,像个洋娃娃,如今大了,长开了,从稚嫩可爱长成了少年英气。

    “咦?”

    一个声音不远不近的。

    许南珩的目光落在远方山脊,他猛地回神,看向侧前方,是一个绑着低马尾的小姑娘。看上去是本地人,和许多高原地区生活的人一样,皮肤偏黑,面颊泛红。

    小姑娘大约有些怕生,停下脚步,谨慎地和许南珩对峙——虽然没有任何需要对峙的理由,但就是这么对上了。

    双方都非常谨慎,姑娘看上去十四五岁,个头不高,穿运动套装。

    其实许南珩隐约能感觉到,这姑娘可能礼拜一就是他的学生了,他其实有点想打个招呼,但小姑娘看他就像看见闯入村庄的高原狼。

    她很警惕,但她和许南珩一样,眼神之间也有迟疑。她会迟疑大概是最近听说了支教老师已经到了村里,村庄里本就很少来陌生人,而且是‘外地’得这么明显的陌生人。

    不过很快,从医院大院里走出来一位护士,拿着什么东西送去救护车上,小姑娘朝护士那儿喊了句藏语,许南珩听不懂,便走开了。

    周一,开学典礼。

    两个班级的学生一共六十六个人,所有学生站在前操场的空地,老师们在国旗下,许南珩站在次仁老师旁边,他的另一边是学校校长措姆老师。

    他前一晚把车停去了医院里,停在方大夫的车位上。还好他挪走了,不然这前院恐怕不够站的。

    学生们都会说普通话,有的比较流畅有的比较磕巴。他们年龄并不统一,之前许南珩在名册上看过了,最小的一个小姑娘叫扎西卓嘎,只有13岁,最大的已经17周岁了,是汉族人,叫周洋。

    校长热情且夸张地向学生们介绍了许南珩老师,尤其强调许老师是从首都北京来的,学生们真诚地发出“哦——”的声音然后齐齐鼓掌。搞得他很不好意思,很想快点跳过这一段。

    然后校长偏头过来,小声询问许南珩,要不要大家一起跳个舞热闹热闹,许南珩把头摇得像触电,说,请千万不要。

    开学典礼后,老师们在三楼的办公室里和许南珩开了个会,他们挺不好意思的,连连给许南珩道歉。前些天旁边村庄有个学生干农活受了伤,家里大人在外面打工,只有一老一小,他们集体过去照顾。种地、送医院、陪床。

    许南珩自然说没关系,他一个成年人,哪儿就需要别人鞍前马后。

    总之,目前加上许南珩,学校里一个校长五个老师两个班级,学生六十多个。许南珩拿到名册表,另外领导也说,学生们的水平都不算好,跟北京的初三生肯定没法比,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到这里,藏区的支教岗顺利开学,许老师拿着教材走进教室。这里不像北京,北京高中的黑板是个触控屏幕,可以在屏幕上拉拽立体几何,许南珩拿了根粉笔出来,看向学生们。

    “我姓许,你们的数学老师。”许南珩站上讲台时是标准的普通话,不带京腔,也不懒散,“呃,初三了,我们就不耽误时间,直接上课。”

    从北京开车过来的路上,那三千多公里,许南珩设想过,要在支教岗怎么介绍自己。他觉得简练些就好,比如大家好我叫许南珩,虽然我是来支教的,但我希望我们可以相处得……总之就是那些话。

    然而真的站到这里了,许南珩觉得这些话全都是在浪费时间。

    他决定就拿这里当一个普通教室,站在这边缘略朽的讲台后边看着学生们,他对自己默念了一句话:我是来教书的我不是来传递爱的,他们需要的是成绩他们不需要任何关怀。

    他们要考出去,从这个村庄,考去县城、考去山南市,甚至考去拉萨。许南珩舔了下嘴唇:“翻书,讲第一章。”

    微信,支教老师群。

    [谭奚:@许南珩,许老师今儿开学了吧?咋样!]

    许南珩是开学最早的,谭老师在大凉山,他们那下周开学。时间是傍晚七点过半,许南珩刚在学校食堂吃完饭。

    所谓食堂,就是操场边上一个砖砌的连排平房,做饭的是校长,几个老师打下手。许南珩是到点吃上饭了才知道老师们都在厨房帮忙,切菜啊洗筷子啥的,心道明儿得来早点。

    [许南珩:感觉还成,学生水平比我想象中好一点。]

    [谭奚:那你预设的期望比较低嘛,你自己感受呢?怎么样?]

    自己啊……许南珩拿着手机慢吞吞地走上二楼,来了这么多天,在高原爬楼还是要慢爬。

    [许南珩:我就正常上课呗,没拿他们当贫困孩子。]

    接着另一位老师加入闲聊。[戴纪绵:哎对喽,别带着怜悯,那样会显得高高在上,让学生有压力。正常教学,正常带课。]

    戴老师是他们之中资历最老的,此前参加过支教。许南珩觉得很对,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所有学生都很守规矩。但毕竟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这年纪调皮点也正常,大概今天都收着。

    所以许老师今儿比较端着,比较威严,下课前布置完作业,让他们在作业本的“2班”后面都加了个括号,括号里写“毕业班”,再跟着自己的名字。

    2班(毕业班),某某某。

    所以仪式这种东西有时候并不是没意义的虚假行为,人需要引导,尤其孩子,孩子很敏感。就像戴老师说的,你要是怜悯了,孩子能体会到自己真的可怜。那样不行。

    许老师躺回垫了层层厚褥的床上,他决定躺会儿再起来看教材,同时想想接下来的计划。不仅是教学计划。

    忽然,他灵光一闪,坐起来。

    打开微信,点开方大夫的聊天框。上一条聊天记录是方识攸发给他县医院的地址,许南珩回了个“OK”。

    [许南珩:方大夫,忙着没?]

    虽然知道对方是医生,医生回消息讲究一个缘分,但许南珩还是端着手机在等。

    也巧,方识攸这个点刚刚会诊结束。

    [方识攸:许老师你说。]

    许南珩直接摁着说话键:“那个……您得空的时候能在县里问问有订做校服的吗?我想订六十六套秋季校服,乘二吧一洗一换。”

    发过去后,方识攸怔愣了下。

    也是很快,许南珩又发来一条,他点开听。

    “噢,我自己出钱,回头让校长以学校下发的理由直接发给学生,您看这样妥当吗?”

    许南珩跟他说话的时候就又回到懒散的北京腔,尤其他跟他姥爷长大,青年的音色扯着大爷的调调,怪好玩的。

    其实方识攸怔愣的时候在想的就是这个事儿,要是孩子们知道是支教老师出钱做校服,难免有心思细腻的会多想。但让校长发就不一样了,校长发的话,就是正经上位者向下的福利。

    方识攸走回住院部的医生办公室,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水润润,才摁着说话键:“妥,我问问当地的同事,然后这周日去看看,回头给你答复……哎许老师,咱就别‘您’来‘您’去了吧,怪累的,成吗?”

    许南珩觉得有道理。但其实跟他“您”,一方面是方识攸年纪比他大点儿,算个哥,另一方面是,他真的挺敬重医生这个职业。

    他说:“好嘞方大夫,咱就当朋友了,我没几个朋友,你算一个。”

    旋即许南珩又摁住说话键,添了一句:“哦对了,我昨天把车停你车位去了,忘告诉你了。”

    方识攸那边回过来了,打字回的。

    [随便停。]

    [那你回来停哪儿啊?]

    [我不开车了,溜达回去。]

    许南珩噗呲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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