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韵轩中,夜雪初融,寒意犹在。枯落的冬日梧桐枝干上,盛着透薄的冰凌子,忽而随着清风吱嘎断下,震得一旁竹林扑簌轻响。

    树后的正屋里,只听琴音沉浸,有淡然的熏香从雕花镂窗中溢散而出。

    透过半开的窗隙,屋内装饰雅致。紫檀木璃龙纹的落地书柜,藏书满格;黑漆象牙雕瑞兽的四页屏风,正中置一方长案。案上燃的乃白茶木香,这种冷调的香气醇静而持久,悠若似无。

    三公子谢敬彦端坐于案旁,但见发束鎏银玉冠,着一袭月白圆领云纹锦袍。一串黑玛瑙貔貅手串,在他如精心雕塑的手指间盘得漆晶发亮。

    男子沉着脸庞,依稀窥见未眠夜之憔意,让人猜不透在想什么。

    窗外雪景衬托之下,使得他肤色愈发净肃如玉,那浓眉修长疏朗,鼻梁高挺,丰神凛秀中透着矜贵与从容。

    这都枯坐超一个时辰了,公子是在做清明梦么?

    怎的像在游走神魂啊。

    书童王吉站在身侧,不禁呼吸都谨慎了。他家公子就像自带着一缕清气,出尘涤世般使人崇仰。听说幼年起,公子所住之庭院,花草木植都格外地凝聚生灵气。难怪老太傅曾净手燃香,特特给起了个“敬彦”的名字。

    只公子贯日谦谨温和,与人交道时会把这种冷冽敛藏起来。再加博学多才,出类拔萃,状元及第入翰林院,更是惹得满京城女子芳心暗许,以为良人夫婿之标杆。

    但无了棱角,就显得更难击破了,谁也猜不透公子表象下的心思。

    昨夜不知何故,三公子忽然独自冒雪归京,天不亮却又腾坐而起,坐在这琴房里蹙眉失语。

    王吉可要小心着伺候,省得又被罚抄书了。

    对侧的琴台上,鹤初先生穿一身缁青直裰,正在手抚琴弦。那沉谧轻灵的琴音,就是从她流畅的手指间弹奏出的。

    鹤初先生清弱的身板端直,只要抚琴,她眼上便系着鸦色的锦绸。二十三四的年纪,但见面白英秀,容姿修逸,别有一番风骨。

    她是谢敬彦二年前从酒肆领进来的琴师,自进府后便一直居住在翡韵轩中,不见外客。

    唯以谢敬彦为主翁。

    相处数百日,对于公子的脾性可谓颇有了解,否则仅凭一琴之喜,何以使她深居于宅。

    此院清幽,琴音弥转,她耳力却在敏锐地捕捉。但听那长案旁的男子,龙井都沏过了几壶,白釉描金的茶盏抬起了又落,旁余的茶点却分毫未动。

    这种情况委实少见。

    她看不见对面他的脸庞。

    但,人之郁气宜疏莫堵,想来这种静修琴音解不了他的困。那么鹤初先生心一狠,便逐渐不按章法地抚起,随心加快了细弦的起伏骤转。

    却倒是好,对面倒茶的动作反而停下来了,只剩沉缓的呼吸。

    心竟这般乱么?非似琴音一般纷杂无绪。

    鹤初先生抿唇,顺势一曲弹罢,启口探道:“公子有何愁绪?可是为了即将选部调职之事。”

    ……分明又不像,公子嗜琴,以琴见性。往常若然心中有扰,他自己便会拾琴抚起,何用她开口询问。

    乐声一停,谢敬彦忽而打断沉思,淡道:“选部之事,我心已有主意,只是昨夜赶路有些疲累。辛苦先生抚琴已久,可先回房休息。”

    嗓音磁润清冽,应该没事了。

    隔着空气,虽望不到,也似能浮想出男子修俊的轮廓。

    鹤初先生见如此,便放心地盖上琴案,起身出去了。一幕秀逸之姿,拂过微风几许。

    静室里只余下主仆二人。

    王吉松了口气,忙关切道:“公子夜半才归,天擦亮又到静室,可须再去补上一觉?”

    谢敬彦有耳无心地听着,人却仍徜徉在昨夜的梦与遭遇中。

    他此去博州运回祖母寿辰的落地花瓶,原仅来回两天路程而已。昨日行至沧州附近,却莫名忽然心口钝刺,异常地抽痛。让他有一种焦切立即赶回府中,深探究竟的执念。

    他因想到谢家在江南道禄田的粮米,大约也将行至沧州河段,便谴了贾衡过去巡视。自己则加疾打马归京。本以为府上发生了什么,却只暗夜悄寂,并无异常。

    待他回房躺下休息后,在梦中却体会了一把肝肠寸断。

    那肝肠寸断之痛,如失爱人,俨然持续至此刻都还未缓和。

    可谢敬彦从未爱过人。

    他专心潜学,克己清修,连母亲与祖母送来的伺榻婢女,俱都轰出门去。

    又何来尝识爱的滋味?

    不知何故,从去年冬天起,有个女子便反复潆绕在谢敬彦的梦中。

    女子蚕衣浅系,若隐若现,于烛火映照下娇柔地躺在他的枕榻旁。她似生涩,却似乎对他含情脉脉,间含着娇羞的憧憬。

    数次梦中,谢敬彦从未瞧见过她的脸,但知她必定美得惊艳动人。他不为所惑,清凉的目光落在女子白皙颈上,克制着不往其余旖旎处望。

    那女子肌肤似雪一样的白,微微颤动着,一枚细小的红痣点缀在她的颈涡中,就如同狐媚一样勾人。他弥漫在她的香闺薄雾中,感受着她无可比拟的温软,总是刻意隐忍着冲动。

    似乎对她充溢怜恤与烦倦,但心间横着沟壑,以至于无视她的希冀,冷落她。

    或许是因他生性克谨自持,无喜胭脂俗粉。

    而他已订下了未婚妻,亦不会纵容自己另生旁枝。

    ……

    谢敬彦不知此女缘何频频出现,有时他气闷,忍不住俯下去想细看一看。然而总不容他看清,忽地一瞬眩晕,便猛醒了过来。

    而就在昨半夜回房后,他竟梦到她口吐鲜红地死在了怀里。

    女子容色依旧模糊,缱绻地望了眼他身旁的谁。转而吃力勾住他衣袖:“此生错付于你,若有来生,断不与君续……”

    话未尽,便冷了娇躯。

    梦中谢敬彦裹着她,只是揪心乱序的痛。似乎有熟悉了很久的存在感,生生地从身心空落出去,言辞难揪的遗憾。

    甚至于耳畔一声少年清朗的悲呼:“娘亲……”

    惊醒之后,神魂不守。

    他不知这梦到底有何干系,那女子是谁,以至于感受得如此深刻。

    谢敬彦从未失态过。

    想到此,男子凤眸隐了郁色,只做雅淡道:“无妨。我不在这二日,有什么待处理之事你且说。”

    公子最近朝中忙碌,尤其年后谢府解了丁忧,更是府第间交道接踵而来。

    王吉连忙拿出两份帖子,说道:“有两桩事排在前面。其一是褚二公子送来的押注单,这次的蹴鞠赛,因为是开春后的第一场,各家都窝了一整个冬天,皆跃跃欲试展露拳脚。所以参赛名额有限,连褚公子都没能抽上签,梁王倒是报上名了。褚公子押注给了梁王一队,让公子也挑上几注押押,谁赢了谁请客。”

    谢敬彦略一沉思,莫名听及“梁王”二字不得劲,只复了沉稳从容:“就请鹤初先生代我押吧。以先生名义,也押梁王,单押他十注。”

    十注?

    王吉惊愕不已,公子在朝廷一向只听命于圣人,对那几位王爷谁都不偏沾。何况此次蹴鞠赛参赛者皆官家显贵,每一注的偿付可都不低啊,十注要么赚翻,要么赔翻。

    一束雪后初晴透窗而入,谢敬彦温和闲淡:“我亦有参赛,在宣王一队。但押梁王赢。第二桩何事?”

    过完年后,自家三公子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猜了。

    王吉讷讷地点头,忽然想到,梁王颇得太后的偏宠,近阵皇上似乎有求于太后,唤了公子入宫草拟过几次建殿用地。这其中很可能弄些关卡,内定给梁王,以讨好太后也未必。

    这么一想,他不禁又佩服起公子的深谋细算。

    ——既不得罪宣王,更不耽误进账。

    王吉为自己随主而变得越来越聪明,感到腰杆子舒展了。

    接着讲第二桩:“翰林院那边,要给皇上再草拟一篇朝贡典章。还有就是,公子过阵子的选部调职一事,礼部翟老尚书说,请你得空前去坐一坐。”

    谢敬彦天赋秉异,文章鹤唳,字字珠玑,很得各曹部青睐。时下翰林院修撰历练任满,都在争着抢着要他选调。

    翟老尚书乃谢敬彦的开蒙之师,礼部虽非他首选,但想起祖父谢老太傅告诫,去礼部也不失为当下明智之举。

    一时点头应允:“我晓得了,这便先去翰林院一趟!”

    微阖眼帘望向桌上浅翠的茶点,记起昨夜到现在几乎未有进食,便随意掂起两枚薄荷膏放入唇中。

    但见男子倾玉之颜,凛澈俊逸,一袭月白锦袍衬得笔挺修长。

    忽瞥到了桌案上的半块玉璧,那块玉璧一直被他置于笔槽中,并未重视。约莫指宽,是为一只火凤。

    祖父临终前谆谆叮嘱——

    “切记此玉也,半璧火凤,半璧青鸾,合璧即成夫妻,永结同心。”

    谢敬彦心口处又钝刺。

    好似为了化开对梦中妩媚女子的愁绪,他攥于掌心重捻,便收进了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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