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敬彦到翰林学士院门口,承旨彭大人已经等在前堂了,见到他来,忙把他往内衙房引。

    大晋朝开-祖-皇帝重学惜才,尤其翰林之选苛慎,曾立下“必人品端方,学问纯粹,方为毋忝厥职,储作公辅之器”的御训。

    是以,能入选翰林院的年轻人,当居才学品德之佼佼者。

    而谢敬彦便堪称这佼佼者中的佼佼了。

    前两日他恰好沐休,去博州运回给老夫人定制的贺寿花瓶。可把彭承旨急坏了,拉着他袖子就和他说起草拟朝贡典章之事。

    皇上年近五十,早年征战沙场,如今四方平定,安邦睦交,便想筹备些攘外安内的喜庆活动,朝廷关于朝贡的典章亦要重修调整。此时三月底,五月便要上呈定稿,时间紧迫。

    谢敬彦天赋斐然,落笔成章,可谓点石成金,三五两句就能切中要点,颇得御前赏识。

    廷试钦点状元后,入翰林院修撰,隔年府上便为老太傅守丁忧了。但皇帝这几年也没让他闲着,只允了他每月公干十四日,到年初除礼后,自是变得更加忙碌了。

    眼见男子拂袍在桌案旁坐下,彭承旨便拍拍面前的一叠厚纸,说道:“今岁八月,北契、靺鞨等夷国前来朝贡,然观吾朝之典章,多承袭旧朝沿制,皇上命尽快系统重整。这些是你沐休期间,我让韦编修与郭检讨搜集的资料,你用来参考。大约半月内撰出一份初章,我呈与圣前过目。”

    谢敬彦翻了翻那纸页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这些对于他一目十行的阅览习惯,却都是小事。

    但秉烛熬夜在所难免。

    他应道:“好,我尽快。”

    果然是谢太傅言传身教出的后辈,有如怀瑾握瑜啊。

    彭承旨欣慰地舒了口气。

    年轻男子的嗓音带着温润磁性,一种重力的清凛,彰显矜贵而冷澈。

    旁边的翰林学士院使邱公公听得,忽想起来正事了。

    睇着谢敬彦端坐案头的侧影,清俊脸庞如用美玉熔铸,一袭锦袍笔挺整洁,硬朗修逸的身躯,多一毫少半分都不够如此恰到景致。

    难怪饴淳公主仗着得宠,非要熬到十九岁才选婿,试问哪个女子能不心慕之?

    邱公公连忙暗戳彭承旨的胳膊,眨眼睛。

    彭承旨会意,只好为难地咳嗽道:“咳,还有一事。五日后皇上要在锦卉园里设宴,进讲经学,请了几位公主后妃与大臣之女来听讲。我斟酌之下,还是叫谢大人你去。”

    谢敬彦尚是个从六品的翰林修撰,待两月后考核,再决定升阶与选调。

    他不由启口:“经筵日讲乃由侍讲学士们更为合适,下官恐为不妥。”

    旁边的学士院使邱公公,瞅着他蹙起的眉宇,连忙摆手插话道:“谢修撰不知,情况是这样的。前日皇上、皇后与后宫进膳,颇觉公主们肆意欢快,礼训欠足。董妃娘娘便提议说,干脆将公主与贵女们聚在一起,上一堂经书讲学课。正好皇上也有日子没见谢修撰了,便点了名叫你去。”

    邱公公是专门负责翰林院与大内传达联络的,董妃在皇上跟前甚得宠幸,明摆着就是为巴结董妃母女吧。

    ——

    王吉站在一旁默默腹诽:只怕是看上自家公子的色了。

    谢敬彦又何尝窥不出那话里之意,饴淳公主选婿,朝廷内外议论纷纷,他也听过一些。

    但只要他有婚约在身,便绝不会做其他考虑。祖父叮嘱娶魏女,既娶则娶之为正室,不应为妾。

    去便去,他倒无意回避。

    谢敬彦便坦荡道:“五日后,我晓得了。那就有劳公公安排!”

    “诶。”邱公公完成了任务,安然地微恭腰。

    看他开始忙碌,便不好再打扰,喜滋滋地抱着拂尘回宫复命去也。

    *

    倾烟苑里,魏妆坐在正屋的缎面圆椅上,看婢女们将物什搬进来,井然有序地布置着,省心极了。

    跳出圈子后再看,谢府治家规矩方圆,这府上的奴仆从一等到五等无不细致入微。

    当真不必事事躬亲,还讨不着男人的半分真心。

    譬如坐在这儿看别人做,有多闲适呢。

    然而地上搬来的一盆银丝炭,若非她真切地知道自己重生了,真该以为是在做梦。

    上辈子魏妆不受宠,谢敬彦对她的吃穿用度却无拘束。

    这银丝炭虽奢,她自生完孩子畏冷后,年年就都在用着。

    但那位谢三公子此刻应该还没见过她,竟却对她主动关切?

    她抿了口甜润暖烫的桂圆茶,纤嫩手指轻捂着杯壁取暖,听对面笑戚戚的绿椒描绘道:“奴婢适才路过回廊,遇见了三公子,公子他特意嘱咐给小姐送来这些炭。唯恐小姐从南边到北方,初来不习惯呢。”

    婢女脸上还带着娇羞的憧憬与遐想。

    魏妆颇觉得不可思议,天荒夜谈。

    那绝非谢大人能干出来的事!

    所谓“怜香惜玉”,他只愿给他苦命的白月光,与魏妆何干?

    前世他避她,每每魏妆崇慕地望过去,谢敬彦皆瞥一眼,便冷淡地拂袖错开了。

    遇见他更是少之又少的次数,否则沈嬷恐怕就不用散播造势了。

    罢,有得好炭就烧。

    管那许多做甚!

    倒是把正在拾掇包袱的沈嬷欢喜得,只当鸽姐儿与谢三公子的婚事不日将至了。成为高门贵媳后,一生荣华何愁?这两日连连好兆头呀,抖衣裳的手都有力了几分。

    魏妆看着分过来的三个丫鬟。葵冬和映竹是二等婆妇安排的,刚才抢先说话的绿椒则由二夫人、也就是前婆婆祁氏送过来。

    上辈子因为葵冬和映竹是罗老夫人拨来,魏妆便下意识心存警戒。映竹二十岁上被家里来人要回去了;葵冬则性子沉闷,做事周全,魏妆安排她做了宅内的一些琐碎助理。而把绿椒留在了身边做近侍。

    但记忆里,绿椒是在魏妆怀孕之后才派来的。

    祁氏在她与谢敬彦成婚前,对她不闻不问。直到拜堂成亲后,三日的新婚期一过,便把二房的事务都丢给了她。

    魏妆从知晓自己是因沈嬷的设计,而得以嫁给了谢敬彦,此后夫妻行-房时,便再不敢那般娇吟天然,释放交缠了。她裹束丰盈,谨言慎行。

    谢敬彦次数虽少,能力却秉异,每回攻势非比寻常。她初婚那阵子觉得旖旎如坠渊,后面却愈为窘迫自愧。时常紧要之时下意识躲闪退缩,她从前脾气软,一怯懦还爱泣下泪珠。那眼泪珠子断不住,泣在他肩上,渐渐的,谢敬彦更寡淡了。

    魏妆婚后三年才生下的谢睿,谢敬彦因对私情寡淡,也扛着没纳妾。她怀上身子后,祁氏便将这个绿椒派过来。

    魏妆起先也有些防备心,可看这个丫头伶俐贴心,垂眉低眼的。冬日天寒,绿椒甚至蜷在她床边为她挡漏风,渐渐她才亲切地用上了。

    谁料到……最后联谋陶沁婉,陷害自己的就是这个绿椒呢!

    甚至她现在,都怀疑多年饮下的汤药,是否也有诡计。

    分明起初的自己,手脚软和温热,汩汩的暖流多么生机自在。而产后沈嬷也照顾得仔细,却莫名其妙的虚弱发寒了,呵。

    从过往中回神,魏妆心里生出了冷意。

    却未浮于脸上,只抿起红唇,温柔地笑笑道:“必是托你天真烂漫的福,我才临时得了三公子这份馈赠。你叫什么?我见你伶俐极了,只恐你在我这里受委屈。”

    绿椒鼓着胸脯,暗喜地想,二夫人没骗她。这魏小姐果真是容易得三公子垂青的,只待自己跟了她,之后就能有机会接近三公子了。

    二夫人说,千万不可让三公子尚公主,否则一辈子媳妇压死婆婆。而魏小姐瞧着懂礼懂担当,门户低好拿捏,若能促成与三公子成亲,来日便将绿椒扶为妾室。那她就有机会与三公子鸳鸯共枕了,哪怕就一回,她宁死都要怀上肚子。

    只因莫名被魏妆瞧得发憷,连忙低语道:“奴婢不敢,奴婢叫绿椒。能伺候姑娘,奴婢们别说委屈了,福气都享不过来呢。”

    那你怕是算盘打得太早。

    魏妆觑着绿椒眉飞色舞的模样,收回眼神,后知后觉又记起来一件事。

    那时她已与谢敬彦冷漠一阵子,有一次忘记炖什么汤,因觉得太咸,便随手弃在了桌上。

    不知怎的,被谁无意端去谢敬彦书房那边。

    入夜,魏妆去上院给睿儿送新缝的书袋,谢敬彦从外面进了来。谁知道,掀开被子,却是绿椒蜷在她的床沿,而绿椒已解开了衣裳,窥见模糊内里。

    谢敬彦彼时的容色赫然沉郁,双目赤红一笑:“便觉得与我无趣,又何用如此偏门左道?惺惺作态,令人不齿。”

    何来惺惺作态?魏妆几时对他说过无趣了。她似乎只在某次微醺后,同一个交好的蜜友夫人玩笑,与谢大人之间形同白水,怎就传去了他耳中。

    后来魏妆才知道那日是他的生辰,而她恰恰忘了。

    谢敬彦以为她送去的咸苦汤羹是特地为他炖的,硬给个面子喝完。谁知主动回房言和,却试图用婢女去应付他……听说他在冷水中浸了一夜,可见怒火何盛。

    ……

    事后绿椒哭着请罪说,怪她困得睡着了。魏妆无语解释,之后谢敬彦来她房中次数就更屈指可数。

    当下未曾细究,再回忆起来,却是另一番计较。

    但魏妆先留着绿椒,毕竟是个已经熟悉了伎俩的,再换一个,还得费神。

    她摩挲着光洁的茶盏:“也好。你们去给我备些热水来,我洗洗路上的疲倦。”

    “喏。”绿椒屈膝,唤上葵冬和映竹,俨然已把自己当了个大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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