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南岸,曹冲和荀文倩款款道别,下了车来和庞统等人又说了几句,然后特别来到荀悦面前,躬身行礼:“从伯长者,冲岂敢有劳从伯前来送行,折杀曹冲。”
荀悦笑着摆摆手:“仓舒,有吉医匠的照料,又有华大师的五禽戏,好吃又喝的照料着,你看我的精神比来时好多了呢,来送送也不妨事,就当出来散散心吧。你此去要小心些,不可贪功冒进,早日得胜归来,我还等着你讨论大道呢。”
曹冲哈哈一笑,荀悦这些天的身体确实好得多了,脸色也红润了起来,天天吵架的声音也洪亮了好多,在襄阳里把宋仲子那样的大儒都训得一愣一愣的,精神头十足。他也不再多说,扶着荀悦的手劝他好好将养身体,来日方长。
“时辰不早了,上船吧。”两人并肩走到码头边,荀悦笑着推开曹冲的手,挥了挥手道。
曹冲冲着众人拱了拱手,看向了远处的大乔夫人和孙尚香,正拉着孙尚香的手说话的大乔夫人见了,笑着推了孙尚香一把:“好了,虎妞,去吧,曹将军正等着你出发呢。”
“嫂嫂——”孙尚香不好意思的拉长了声音,低下了头。她在襄阳城已经成了一害,每天无事带着她的二十个女卫要么在襄阳城里乱转,要么就到军营里找人打架,所到之处鸡犬不宁,背后被人称作为母老虎。不仅刘巴头疼,就连大乔夫人都有些吃不消了,干脆称她为虎妞。这次听说曹冲又要出征,托刘巴来说让他把孙尚香带走,不能再由着她在襄阳城里瞎玩了,影响名声。曹冲也听到了孙尚香的英雄行径。只得答应了大乔夫人地要求。带着孙尚香去房陵。
“走吧走吧。”孙尚香大步流星的上了船,连声招呼曹冲,一弯腰就钻进了他的座舱。
曹冲下令起帆,又再次和岸上的人道了别。等船离了岸好远他才钻进船舱。孙尚香正端坐在他的席上,煞有其事的指着案上地地图指指点点:“左翼前突佯攻,中军退后,右翼包抄,起左飞阵……”
“什么左飞阵?”曹冲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走到孙尚香身边,屁股一歪将她挤到一边:“这个位置也是你坐得地?一边去。”
“小气鬼,坐坐怎么了。”孙尚香白了他一眼。往旁边挪了挪,紧挨着曹冲坐好。曹冲也不嫌弃,正乐得享受她越来越成熟的身体,他笑着看了看孙尚香:“我说你们孙家的人真是薄情啊,你嫂嫂那么照顾你,你走的时候居然不打个招呼?”
“谁说我没打招呼。”孙尚香趴在地图上,头也不回地说道:“再说了,她哪里照顾我了,她是嫌我坏了她的好事。所以特意把我赶到房陵去的。本来就没安什么好心。”
“好事,什么好事?”曹冲有些意外的问道。
“你不知道吗?”孙尚香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你那个心腹刘大人三天两头往我嫂嫂那儿跑。你连这都不知道,也真够糊涂的。”
“子初先生?”曹冲真有些意外,刘巴往大乔那儿跑干什么?
“跟你说了也白说,小孩子不懂大人的事。”孙尚香撇了撇嘴,扭过头继续看地图:“刘大人估计是看上我家嫂嫂了,有事无事去献殷勤,就算是前些天忙成那样,他也没少去,我嫂嫂看我在他们眼前不方便,所以才让刘大人跟你说,要你带我去房陵打仗的。我正好也觉得在襄阳无聊,还不如跟你去房陵转转,看看你是怎么练兵的。”
“哦——”曹冲恍然大悟,原来这里面还有这回事,怪不得刘巴来说地时候,有些吞吞吐吐的,敢情是觉得孙尚香是个电灯泡啊。他想着想着,笑了起来:“这个刘子初,胆子不小啊,居然在我眼皮底下玩这么一手。”
“这关你什么事啊。”孙尚香头也不抬地说道:“刘大人是你的属下,又不是你儿子,他喜欢谁关你什么事啊。他是单身,我嫂嫂也是单身,他们愿意好是他们的事,你可管不着。”
曹冲微笑不语,他看着聚精会神看地图的孙尚香,打量了半天笑道:“你这么喜欢打仗?”
“喜欢。”孙尚香应道:“我从小就想和大郎一样做个将
“这么说你嫂嫂叫你虎妞也没冤枉你,你父亲号称江东猛虎,你大兄号称小霸王,都是威名赫赫,不知道你这个虎妞有没有这方面的天份。”曹冲一边开着玩笑一边招呼邓艾拿过几张地图来铺在案上:“这是上庸的防务图,如果让你领兵,你准备从哪里出发,要用多少人马,用什么方法,多长时间可以拿下上庸?”他又招呼邓艾道:“士载,你也别忙活了,一边坐下看看孙大将军调兵遣将。”
邓艾笑着应了一声,手脚麻利的收拾好了案上的文书,屈腿跪坐在一侧,眨巴着眼睛,在曹冲和孙尚香脸上扫来扫去,含笑不语。
“小屁孩,看什么看。”孙尚香虎起脸瞪了一眼邓艾,转过头对曹冲讨好地笑道:“我如果说好了,你让我带兵去打上庸,行不行?”
“说好了再说。”曹冲摆了摆手:“先让我听听你这几个月有没有长进,别再搞什么左飞阵右飞阵地假把式来骗人。”
“喂,你别这么说好不好,左飞阵右飞阵是我从雁行阵里变化出来的,怎么在你地嘴里一文不值啊。”孙尚香不高兴的撅起嘴,捏紧了拳头,要不是她知道自己不是曹冲的对手,说不定就要扑上去揍他两下了。
“我知道你地左飞阵右飞阵。不就是左右开弓的组合拳吗,何必搞那个玄乎玄乎的名字吓唬人,我可告诉你,名字好听的一边都不实用,越是简洁明的越有效果。”曹冲不屑的摆摆手,指着地图说道:“快说你打算怎么攻上庸。从军粮运输开始。”
孙尚香被他一眼看出玄机。丧气了咽了口唾沫,咳嗽了一声,仔细打量着地图,掰着手指头计算了一阵。开始谨慎地讲述自己地预想,紧张得就跟临场考试一样,而且是一个学生两个考官。
见曹冲的大船渐行渐远,消失在水天之间,荀文倩将荀悦请上了车,调头回城。荀悦看着路边行色匆匆的路人,微笑不语。荀文倩看着他脸上的气色渐好,也是喜不自胜。招呼着荀小青将车上温着地樗酒取了出来,斟了一小杯递给荀悦:“从伯。喝点酒窜窜身子,这天气冷了,你可得注意点身体,别听仓舒的到处跑,等开春了再看也不迟吧,反正你要在襄阳住上几年。”
荀悦笑了,意味复杂的叹了口气:“仓舒这车确实是舒服啊,又宽敞又平稳。这两匹拉车的马也是神骏。只怕天子看了也要眼馋。”
“他啊,最相信圣人的一句话就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荀文倩故意板着脸,眼中却露出一丝掩盖不住的笑意:“圣人取义,他却是先取利。在从伯面前居然还那么振振有辞,说得天经地义似的,我说他是言伪而辩,他还不服呢。”
荀悦摇着头笑了,他放下酒杯,品味了一番清香,这才说道:“文倩,他在我面前振振有辞,其实是因为他没把我当外人。这些话都有违背圣人经义的,要是外人听到了,自然有损他地声望,他没瞒着我,说明他是真的想实现他地宏愿,可又觉得糊涂,这才要跟我论个明白。”
荀文倩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荀悦,仿佛有些不认识他似的,和曹冲争论的时候,这老头吹胡子瞪眼睛的,辞锋尖锐,咄咄逼人,在他的嘴里,曹冲简直就是个要谋权篡位的强臣,怎么在背后却对他评价这么高,看老头这样子,似乎很开心啊。
“你不要这么看我,我们并不是水火不容,而是求同存异。”荀悦笑道:“其实我们的目标是想同地,只是选地路子不一样而已。”
荀文倩来了兴趣,整了整衣衫,向荀悦靠了靠说道:“那你跟我说说,你们怎么个求同存异。”
荀悦饶有趣味的看着荀文倩,打量了她半天才笑着说道:“文倩,仓舒说得对,你在经国权谋地实务上很得你父亲的真传,但在思辩的虚务上还有点局限。”
荀文倩嫣然一笑:“所以才要向从伯请教啊。”
荀悦点点头,看着外面在晨光中如烟似雾的树枝,微微的皱起了眉头,声音飘渺得如幻梦一般:“文倩,你还记得埋在我荀家祖坟中的何伯求吗?”
荀文倩想了想,点了点头:“记得,不过父亲从来不跟我说这个人。我一直觉得奇怪,这个何伯求怎么会埋在我荀家的祖坟中,隐约听兄长们说过,他是个党人,具体的情况兄长也不说。”
“何伯求是个党人,是个名士,是个剑侠。他是南阳襄乡人,少时游学洛阳,与郭林宗、贾伟节等人交好,显名太学。熹平九年第一次党锢之祸起,李元礼等人被诬入狱,何伯求领太学生请命,援救李元礼。永康元年,孝灵桓帝即位,李元礼、陈仲举除奸不成,反为所害,何伯求逃出洛阳,隐变姓名,联络汝颍名士,就是那时候和你父亲成为至交,你父亲不惜倾尽家财,资助何伯求……”
荀悦眼神迷离了,他从桓帝年间的第一次党锢之祸开始讲起,把荀家如何在陈的引导下,由一个地方豪强一跃成为士族精英,并成为如今举足轻重的世家大族,讲他们当初如何受宦官迫害,如何对汉家王朝失望,在暗中保护被朝庭通缉的党人,荀爽在京城和何等人密谋刺杀董卓。这些事情荀文倩有的是偶有耳闻,有地是根本不清楚。听得她惊骇莫名,她没想到自己的家人居然也做过这么多大逆不道的事情,那个遍注群经的从祖荀爽居然在注易经时鼓吹改朝换代,并与黄巾张角有过学术上的交流。
“这……”荀文倩不知说什么才好,挺直了身子,紧张的看着侃侃而谈地荀悦。觉得眼前这个从伯一下子陌生起来。她张了几次口。都又闭了起来,她实在不知道如何说才好。
“你从祖慈明先生隐居汉水之滨十几年,就在这襄阳向西地武当,当年的草庐不知还在不在。”荀悦长叹了一声:“当然我跟着他隐居。除了你父亲,谁也不知道我们在哪儿,连张角来拜访,都是你父亲带着来的。谁又会想到三十年后,张角成了几乎颠覆大汉的罪人,而我们荀家却成了大汉忠臣,为了这摇摇欲坠地大汉江山费尽心机。天意,真的不可捉摸吗?”
“那……从祖历次辞官不就。董卓乱政他却接受了司空之位,是不是……”荀文倩说了半。有些不敢往下说了。荀爽是荀氏八龙中最有才学的一个,多次被举荐为官,但他都没有接受,一心著书做学问,董卓废少帝,立当今天子,他去接受了董卓的任命,作了甘陵相。在上任的路上又接到改任光禄勋的诏命。到洛阳没几天就任了三公之一的司空,他前后的变化一直让荀文倩不解。今天终于有机会问一问这个和荀爽走得最近地从伯的看法。
“不错,当时是对董卓有所希望,可惜他只是个只知杀戮地凶人,不仅没有振兴大汉的希望,反而在病入膏肓的大汉身上狠狠斩了一刀,险些将大汉的社稷就此断送,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所以你从祖才振衣而起,与郑议郎(郑泰)、种侍中(种缉)、伍越骑(伍琼)、何伯求还有公达等人密谋除奸,可惜举事之前你从祖病卒,伍越骑刺杀董卓失手身死,郑公业(郑泰)脱身东归袁公路,公达与何伯求被捕,如果不是王子师(王允)相救,只怕公达现在已经……唉,好险啊。”
荀悦想起当年的险情,感慨万千,当年他正当壮年,跟随荀爽起事,失败后间行归乡,随后见识了关东连绵十数年的战乱,看着一个个当年为理想奔走的人开始为了私利厮杀,特别是四世三公的袁家兄弟不顾天子在长安被李等欺凌,只想着争权夺利,妄图建立他们地袁氏江山。年轻地热血冷了,冲动少了,慢慢的回想当初地所作所为,他觉得很迷茫,不知道他们这么做是在救大汉,还是在毁大汉?
“建安元年,天子东归,我们曾以为天子在曹操的辅佐下,大汉又有机会再一次中兴,所以我奉天子之命写了汉纪,想为大汉再次中兴提供点借鉴,没想到建安十年袁绍身死,河北平定,曹操的举动就有了变化,对天子也不那么恭敬了。前年他平定柳城,北方初定,看起来是大汉又恢复了生机,其实我知道,大汉的火已经快熄了,快要被那扑天盖地的黄土压熄了。孔文举死了,其实他的心早就死了,我的心也死了,所以写完了申鉴之后辞官还乡,你写信让我到襄阳来,我也只是学一学圣人,知其不可而为之罢了。”
荀文倩默然无语。
“仓舒说我的书前后不一致,正是一语中的。时过境迁,人的思想怎么可能一致呢,当年的热血,早就冷啦。”荀悦长叹一声,结束了他的讲述。荀文倩适时的将酒杯递到他的手中,荀悦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老泪纵横。
“那从伯觉得,你和仓舒的分歧能有解决之道吗?”
“当然会有,因为我们的目标一致。”荀悦肯定的说道,他指着路边一间草屋前抱着孙儿笑着的老妪:“我们都是要让百姓能这样开心的生活下去,有了这个共同目的,其他的手段不同都是可以协商的,仓舒说得对,再好的想法如果不能实现,那都是一句空话。”
荀文倩抿着嘴笑了:“从伯,我请你到襄阳来,是希望你能帮我说服仓舒,没想到你却被仓舒说服了。”
荀悦也含着泪笑了:“这不是谁说服谁,是谁说得有理。就听谁的。”
刘巴和庞统坐在一辆车里,跟在荀文倩地车后不远处,两人有滋有味的喝着酒,谈笑风生。庞统瞟了一眼身后大乔夫人的马车,打趣道:“子初,你好大的胆子。这大乔夫人可是丞相大人的。你可别玩火。”
刘巴皱着眉头,苦着脸:“她去了一趟邺城,连丞相大人的面都没见,丞相大人又不是那种不开通地人。应该明白她地意思了吧。他能够一声不吭的放她回襄阳,公子还是对她这么客气,我觉得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那你也不能暗渡陈仓啊,总得先跟公子说一声,将来就是有些麻烦,也好由公子帮你缓和一下。万一风声传到丞相大人耳中,公子却还蒙在鼓里,就是想帮你也帮不了啊。”庞统好意的提醒道。
刘巴点点头。得意地一笑:“所以我劝公子把孙虎妞带走了。”
庞统一愣,立刻轻声的笑了起来。指着刘巴怪笑道:“原来我白替你担心了,你早有打算,这一招投石问道用得好。”
“好说好说。”刘巴拱手笑道:“我们还是别说这个了,你过些天又要出发了,对这位仲豫先生,你可想好对策了?别让他把公子的心说乱了,坏了公子的大事。”
庞统摇摇头:“你过虑了,公子什么时候被人说乱过。再说了。荀仲豫也不是迂阔之人。你看他说的那些话,跟那些整天埋首经文的酸儒有哪一点相似?他骂宋仲子等人是狗屁不通。只知咬文嚼字却不通世务,搞错了圣人的本意。荀慈明遍注群经,他却著汉纪,不正和公子常说的以史为鉴暗通吗?”
“嗯,说起来也是。”刘巴笑了,“还是你想得透,我是白担心了。”
“呵呵呵……”庞统也笑了:“你和公子正相反,公子是大事不糊涂,细务上要我们提醒一二,你呢,最近却是细务办得极好,大事上却有些糊涂了,莫不是美色当前,一心二用了吧?”
“惭愧惭愧。”刘巴有些尴尬地一笑。
庞统和刘巴开了一阵玩笑,收住了笑容:“子初,关中的战事还没起,这大批地粮草已经起运了,荆州今年的收成虽然不错,但也不能无限制的交给他们糟蹋,这些可是公子的家当,还要留着打益州、打江南用,你这个管家可不能大意。公子有些事情不好出面,你要抓紧,曹子平这手脚是不是也太大了些,当真不是自己的东西不心疼吗?”
刘巴瞟了庞统一眼:“这个我心里有数,曹子平在襄阳呆不了多长时间了,暂且让他快活一时。倒是你们取上庸、西城,务必要小心从事,时间上要把握好,不能太早了,也不能太迟了。”
庞统哈哈大笑,拍了拍刘巴的肩膀:“只要子初的粮草军械不短缺,什么时候取汉中全在我等掌握之中,我说子初,取了西城之后公子要搞什么招标,你可别把价格提得太高,搞得我们没得赚头。”
刘巴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举起酒杯了一口:“你好好打你地仗就是了,我什么时候这么做过,公子都说了要双赢,只要你们信守承诺,能富且仁,公子就保你们和气生财,平平安安。价格多少又不是我随口说地,都要根据实际情况来测算,最后还要公子点头,你要想捞点便宜,跟公子直接说不是更好,何必在我们面前哭穷。”
庞统摇摇头,摆了摆手道:“就知道是这个答案,说了也白说。别的不说了,拿下上庸,安排我家兄长去做上庸长吧,这个不难为你吧。”
“这个你放心。这次交赋税,你庞家和蔡家一样,起了很好地带头作用,公子已经吩咐过了,要有来有往,既要有雷霆之威,也要有雨露之恩。山民兄论能力、论资历都是上上之选的,做个上庸长绰绰有余。”刘巴点点头说道:“什么时候上任,就看你们什么时候拿下上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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