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人有了地就有了底,心里就有了根,姥姥用聘我二姨使的二百五十块钱赎回了十亩地,心里踏实和坦然了许多,再不用看租给他们地人的脸子了,再不用为那一亩地五斗租子发愁了。
我母亲常跟我说:“你别不瞧不起那五斗高梁,一亩地五斗,十亩地五石,这五石高梁够我们一家人这一年油、盐、酱、醋、穿衣、买布平时的各种开销啊!”
姥姥家的日子比起原来稍稍舒缓了些。
我姥爷这年已经六十一岁了,如果得儿子早的,孙子都得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可我舅舅此时刚刚八岁,大事小事还得我姥爷亲自去做。
已进入四月门了(阴历),虽然是关北,但寒气也已经逝去,代之而来的是扑面的热流,孩子们因为还嗄拉着棉袄棉裤,经常是脸蛋绯红,满脸流着汗道子,大人们穿着棉衣也觉得裹腿了,衣服实实在在该换季了。但是姥爷一家人,就像那些缺乏营养的猫啊狗啊,还嘟噜着一身棉花篓子而倒不下毛来。庄稼人有何进项啊,家里缺钱时,无非就是赶集上店倒腾自己出产的几斗粮食。
这一日,正是州里集日,姥爷从圈里拉出毛驴儿,往口袋里灌上了二斗黑豆搁在驴身上,赶着毛驴往州里走,想籴了那二斗黑豆,从布铺买回几尺布,给家里大人孩子做几件换季的衣服。
转眼进了延庆州东门,本来牲口走得好好的,前面来了个耍猴的,猴子猴在耍猴的肩膀头子上,猴子眼尖,看到毛驴眼前有半个破梨,它“噌”的窜到驴前,捡那半个破犁,把那聚精会神走道的毛驴吓了一跳,猛的往道边一闪,撞翻了一个卖樱桃的挑子,樱桃转眼间撒了一地,卖樱桃的看到自己千挑万选鲜嫩的樱桃眨眼间变成了泥猴儿,不由勃然大怒,大骂道:“那个杂种操的撞翻了我的樱桃挑子!”姥爷扽住毛驴上前给卖樱桃的赔“不是”,卖樱桃的不看姥爷则已,看到姥爷骂得更欢了,“你个老不死的东西,驴不长眼,你人也没长眼!你不管好你的毛驴,让它往我樱桃挑子上撞!你把我的樱桃糟贱成这样,我还怎么卖了!你个老不死的!”
卖樱桃凶神恶煞般的面孔和那对不上牙齿的漫骂吓坏了姥爷,姥爷嗑头,作揖说尽好话:“是我不小心,是我不长眼,我弄坏了您多少,赔您多少。”
虽然姥爷说“弄坏了多少赔多少”,但卖樱桃的还是左一个老不死的,右一个老不死的骂个没完没了。
想我姥爷,年轻时也是熟读圣贤书之人,不过时代变了,这仁、义、礼、智、信,再也换不出饭吃来了,才伦落成庄稼人,我姥爷骂人没长着骂人的嘴,打人没长着打人的手,听着人家对不上牙齿的漫骂,没有一点儿办法,只能是听之任之。
经人说和,他去了南门内一个亲戚家,借钱还人樱桃钱,由于又急又气又上火,在人家那儿喝了半瓢凉水,当时没觉怎么的,还了樱桃钱后,驮着黑豆回了家,躺在了炕上,从此不吃也不喝了。
姥姥看到二斗黑豆怎么驮去又怎么驮了回来,而人呢,又不言不语躺在了炕上,问我姥爷怎么回事,问了半天姥爷说出了实情。
黑豆不但没卖了,还赔了人家樱桃钱,六十多岁,本来应该是受人尊敬的年龄,可却要听人不三不四的漫骂,姥爷一口窝心气出不来,病倒了。
这一病就一发不可收拾,再也没好。
虽然这事情已经过去了七十多年,每当我母亲想起这事还愤愤不平的说:“樱桃钱也赔你了,干吗还那么骂人哪?”又说:“哪儿想卖那二斗黑豆去啊!”
我二姨结婚已有三年,在四月(阴历)里生了头生孩子,这年是一九三五年,我二姨二十岁,我妈十七岁,我妈去伺候二姨月子,到了满月,只有我二姥姥(我姨的婶子)二姥爷(我二姨的叔叔)和我二姨那个当狗腿的舅舅去坐了满月,我姥爷此时已经有病了,我姥姥伺候我姥爷此时没能够去看望自己的闺女和外孙女,我姥姥此时是最难受的人,这头儿,自己的老头子需要伺候离不开身儿,而那头儿,又惦记着给自己换回十亩地的坐月子的闺女。
郭家添人进口,不管添的是女是男是大喜的事,在南城城隍庙内唱了三天大戏。
我二姨听我妈说,我姥爷病了,也很惦念,趁着给孩子“挪窝 ”,回娘家看望了我姥爷。
我姥爷的病让先生看了,是“水鼓 ”是因为生了气又喝了水。
我母亲现在总在我耳边念叨:“生了气可千万别喝水啊,你姥爷就是因为这个才要了命的。”我母亲说:“我爹自打得了病,一口好东西也没吃嗷!整天大碗大碗的喝药,他刚刚六十岁还不算老嗷!”
我姥爷的肚子逐渐鼓了起来,按现在西医的说法就是肾炎,小便和小蛋(睾丸)肿得老大,因为里边充满了从正常渠道排解不出来的水,皮肤被撑得像纸一样薄,那层皮儿,似乎用手轻轻一碰就要破,从皮肤里往出渗着的血水滴答着,一会儿就能接半碗,这样的血水姥姥不知道倒了多少碗,她看着这样倒掉的血水也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这样的人还能活吗?
我姥姥不想让他死,我姥爷本身也不想死,因为世界上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去做呢!
六十一岁的人,如果没得特殊的病还不算太老,就跟我现在的年龄一样,他原本不吭、不咳、不喘,整天下地干活,身体噹啷啷的硬朗,我姥姥不相信我姥爷会离她而去,她想方设法弄东西给姥爷吃,正是秋天,她把未成熟的嫩玉米擦成丝,把还未十分成熟的嫩黄豆泡出芽,放在盘里,做饭时一块蒸上,出了锅,晾凉,一点一点用勺送到姥爷嘴里,弄什么,姥爷也吃不了多少。一是他已病入膏肓,二是水鼓,按中医说法,得了,就不能再吃盐,得祭“白斋 ”,多好的东西如果不放盐能香得了吗?到现在我母亲还经常说:“我爹临死前一嘴香东西也没吃过。”
先生的话就是聖旨,先生不让吃盐就不能吃盐,因为谁不想活呢?他看着他五十多岁得来的儿子还未成人,他却要撇下他,他放得了心吗?他放不了,他非常想尝尝盐的滋味,但他不能去尝,因为他还想活呢!
家里穷得叮噹响,无有一文,如果有钱,还会去卖这二斗黑豆吗?黑豆没卖成,又惹下了这垮天大祸。
卖闺女赎回来这十亩地无论如何不能卖,我姥姥也曾动过卖二亩地给姥爷瞧病的念头,但是让我姥爷知道了,坚决反对:“那地是完完整整的一块儿地,一块儿地一个“地界儿 ”没有,如果剌去一条子卖掉了,你知道挨着什么人家儿 ,两家种地,耕、耪、锄、播那有马勺不碰锅沿子的,咱们能惹得起谁呢?如果你要卖地,我药也不喝了,饭也不吃了。”
我姥姥拗不过我姥爷,不能卖地,只得东摘西借给我姥爷瞧病,借不着就卖东西,最后把自己结婚时陪嫁的东西都卖光了,但是我姥爷呢,阳寿已尽,多好的药对他也无济无事了,虽然张着嘴,但他再也喝不进去药了,怎么倒进去又怎么流了出来。
姥爷自打四月得病到十月死去,整整病了半年,在这半年里,不知道承受了多少人世间难以忍受的痛苦,姥爷在人世间承受的痛苦怎么总跟这半年有关呢?那次住“班房”是半年,这次有病还是半年,那次蹲“班房”自己受罪,亲人着急,可到末了,总是回来个完完整整的大活人,可是事隔三年以后,这次受半年罪的结果,是撕心裂肺的永远的诀别,天各一方,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家里的男人死了,就像是天垮了下来一样,姥姥似乎疯了,她整天进进出出,她不知道怎么好,她不知道这日子以后该怎么过。
十月一日鬼穿衣,我说的是阴历十月一日,阳世间的人要给阴间的亲友烧纸送寒衣,那阵儿的天气比现在要冷得多,外屋烟火小又没糊顶棚,房顶上挂着白霜,水缸的水,一夜之间会冻很厚很厚的冰,舀不着水用菜刀去砍水缸中的冰,菜刀砍不透冰,水舀不着,只能化点砍下来的冰渣做饭。
我母亲说:“我这时还穿着一条‘夹裤 ’,你姥姥她心还不知在哪儿,冻得我实在没辙,我翻出柜里的旧衣服自己‘毁巴 ’毁巴,毁了一条旧棉裤。”
从那以后,我母亲就落下了腿痛的病根儿,一入冬就痛,她常跟我讲这个事,以至大夏天的,屋里只剩下我们娘儿俩,我光了点,露了点,她非得让我穿得衣帽整齐,她说:“现在你不注意,落下病根儿,将来你会受一辈子罪,你看我不就是那年你姥爷死,我穿棉衣裳穿晚了,腿做下了这个病,现在天一冷就犯吗?”
由于母亲岁数大了,小脑萎缩,他一阵儿明白,一阵儿糊涂,脑子经常出现一些幻觉,在她的脑海里,总看见有个男人在我们屋里进进出出,她说那个男人是我媳妇的相好,有时我坐在沙发上想事儿,她看到我那聚精会神的面孔,以为我是在跟我媳妇和她那个所谓“相好”的生气,她说:“奸情出人命,不要跟她(他)们一般见识。”她怕我跟那个世界上本来不存在的人动刀动枪,她看到我拿起缸子要喝水,她夺过我手中的缸子把水倒了,一会儿又给我倒上一口热水说:“如果实在渴急了,喝一口热水就行了,生气千万不要喝凉水。”
她把因我姥爷死,而她得出的两条教训,一丝不苟的告诉了下一代,告诉他(她)们不要重蹈复辙。
虽然我姥姥是续娶,但她跟我姥爷的感情是忠贞不二的,我姥爷死了,她悲痛欲绝,姥爷生时没吃一口香东西,他死了,姥姥拿出了自己的全部手艺做了一桌丰盛的好菜,放在灵前让姥爷享用。还给老爷请来了“魔人精 ”
姥爷考上了秀才,从小道儿有人给他送来消息,要他拿出一百五十两银子,据说那些银子当时值十五亩地钱,有人给他出主意,你拿了这些钱,这秀才就是你的了,姥爷家没有银子,太姥爷舍不得给他儿子卖十五亩地,因此秀才这顶桂冠就没能戴在姥爷头上,而戴在了一个肯拿十五亩地“主儿”的头上了,姥爷有许多学友,在他灵柩走过的地方,燃上香蜡、纸钱,摆上供果,举行了“路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