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我的母亲,也就是靳家三奶奶,发现自己的身子有些异常,总是恶心,还想呕吐,跟靳大爷说了。
靳大爷是六十岁的人了,这样的事情不知道经过多少次了,告诉靳家三奶奶是有“喜”了。
靳家三奶奶虽然要做母亲了,但刚刚二十一岁(虚岁),离家不到二年,每次做梦还是在家里,如果肚子大了,或者有了孩子,再回家可就不方便了,趁着身子骨还轻便,回娘家去一趟,看看老娘和弟弟吧。
靳大爷虽然是新姑爷,但是比丈母娘还要大九岁,送三奶奶回娘家总是有些不好意思,三奶奶回娘家虽然希望有人相伴,但相伴的人比自己的娘还要大九岁,又觉得脸上臊得慌,有相伴的还不如没有相伴的,靳大爷不愿相随,而三奶奶也不愿让他相伴,这样的结果,就是靳大爷把三奶奶送到了南口火车站上,三奶奶上了火车,自己就单身回家了。
三奶奶从康庄下了火车,雇上个脚力一直奔临河,二十岁的新媳妇,带着个“重身子 ”,世面又这么不太平,孤单单一人回家,说不出有多少悲凉和酸楚。
母亲见闺女回来了,自然心里高兴,看到无人相伴,又感觉凄楚和悲凉,自知这是自己给闺女酿下的苦果,噙着眼泪说道:“下次你再回来,一定要给娘先带个信儿,娘去接你。”三奶奶说:“娘,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您就放心吧。”然后趴在娘怀里悄声说:“我有喜了!”
有喜了,当娘的听了高兴,闺女给了人家,就是给人家去生儿育女的,如果没有喜,那才让娘真操心哪,有了喜,娘操的是另一码心,那就是如何让胎儿,在闺女肚子里健康的成长。
闺女回到家里,看娘一个人忙里忙外,就要帮娘干这干哪,可娘说什么也不让她去干,因为现在闺女比不得从前了。
三奶奶在娘家住了几天,有一天,东院的嫂子风风火火来告诉她:“三妹子,快出去躲躲吧!大帮已到‘十合营 ’了!”
出去躲反,不能穿得太好,穿好的会引祸上身,三奶奶是住娘家来了,自然穿的都是光鲜的衣服,她把自己的好裤好褂儿脱了,穿上了娘的破裤破褂儿,把自己身上戴的手饰全部摘了和自己脱下的衣服一块藏了起来,往西跑出去四里地到了王泉营,有临河的人追上来说:“大帮没有来,大家都回去吧。”
回到家里,三奶奶赶紧到柜子去找自己刚刚收藏起来的手饰和衣服,可手饰和衣服却都不翼而飞了。
这些手饰是三奶奶结婚时跟靳大爷要的,一副包金的银镯子,一个指甲花、两个镏子、一对钳子(耳坠),这些东西是她娘把她卖到靳家,她自己唯一一点儿所得,是她的“心尖子”,她看到这些,自己的心灵会有些慰藉,因为和她同龄的女孩儿结婚时都没得到这些东西,可自己却得到了,可是现在呢,人家有的自己没有,人家没有的自己也没有了,自己憋屈、郁闷、失落、沮丧了好长时间,懊恼得不能自拔。
东西院,当家子嫂子,看她整天不开心的样子问她:“三妹子,你怎么了?”她禁不住就跟嫂子们把自己前几天的遭遇说了,几个嫂子听完她说的话,有的目瞪口呆,有的摇头晃脑说道:“那东西我见过,穿上戴上,三妹子真添十分人材。”有一个悄悄的趴在三奶奶耳边说:“我看见东院三爷二屋里老二他家的,前几天穿出来的袄跟你穿出来的袄一样,手上戴的镏子和耳朵戴的钳子(耳坠)跟你戴的也一样,我问她这东西哪儿来的,她说这东西是她男人捡来的,这么贵重的东西哪儿那么好捡啊,分明就是偷三妹子你的!”又一个嫂子看到那个嫂子跟三奶奶诡秘的样子言道:“好话不背人,背人没好话。”“再说有什么可背人的,不就那点破事吗?我也看见了,她穿戴了的东西,那就是三妹子的,她说是她男人捡的,让她再捡一回我瞧瞧!三妹子,跟她要去!”
嫂子们说的这个穿的和戴的和三奶奶一样东西的人,三奶奶也管叫嫂子,她和他男人是一个太爷,他的爷爷行三,大家都管他叫三爷,他有五个儿子,而他的二儿子,有四个儿子,刚才嫂子们说的那个穿了和戴了和“三奶奶”一样东西的人的男人是三爷二子的第二个儿子。
三爷和其它五个兄弟分家时分的都是一样的产业,只因他子孙多,每个孙子分的产业到后来就很少了,孙子们从祖业产上没分出几亩地,又没长他们祖上白手起家的脑袋瓜子,因此日子过得很是清苦,媳妇虽然娶了,也是抽筋扒骨娶的,根本没钱给媳妇买什么金啊银的手饰。
三爷二儿子的二子看到别人家的新媳妇,穿金戴银,而自己媳妇的脸蛋子比人家媳妇的脸蛋子还漂亮却与金银无缘,非常内疚。
前几天,他看到本家三妹子来了,穿戴光鲜、入时,他想“这些东西如果是穿戴在自己媳妇身上,自己媳妇肯定会更漂亮!于是,他就想出了一个歪点子。”
他在房前屋后放出风声,说:“大帮来了,大帮已到十合营了!”待他看到房前屋后的街坊四邻和他的这个三妹子跑了,他就跑进他的这个三妹子家,翻箱倒柜,把那些衣服和手饰拿走了,拿回去这些东西就迫不及待的拿给她媳妇看,他媳妇看了,爱不释手,这个媳妇是三奶奶的娘给说来的,娘家困苦,来到婆家,生活依然不富裕,不曾穿过像样的好衣服,更不曾有过什么手饰。
男人拿回来这些东西,跟她说是捡来的,她就迫不及待的穿上戴上了,穿上戴上后在镜子前左照照,右照照,就再也舍不得脱舍不得摘了。
这媳妇本是有心脏病的,由于有病,平时总看不见她有个笑脸,自打穿上戴上这些东西,心里美滋滋的,脸上总露着笑容,男人因而不忍让他脱了摘了这些东西。
人穿上戴上好东西,一是自我欣赏,二是让别人欣赏,她穿上戴上这些东西出去免不了要自我陶醉,显摆一下,由此,她显摆的“资本”就让嫂子们看到了,她也并无意遮掩,如果这些本来应该是显露的东西,你却让它永远秘不示人,那它就失去了原本存在的价值。
嫂子们把她们看到的,告诉了她们的三妹子,三妹子也偷偷看了,物见本主会说话,那些就是自己的东西。
她鼓了好几次勇气想去要,但他会给吗?老刘家有个族长,能说会道,翻理道表,老刘家,家族外有事和家族内有事,都由他去调停,去交涉,她想找这个族长说明事情原委,让族长给她要去,东西很可能能给要回来,但转念又一想,“东西要回来了,但偷东西的那个哥哥肯定给得罪了,他要是报负可怎么办呢?特别是他要祸害自己的那个像眼珠子一样的弟弟哪?自己的弟弟刚刚十一岁啊!”
“为了娘和弟弟,还是忍了吧,还是吃这个哑巴亏吧,占了便宜的人让他偷着乐去吧,吃了亏就吃了亏吧,弄个心里踏实。”三奶奶自我思忖着。
靳家三奶奶在头两年“事变”时住娘家,自己新结婚的衣服被婆家人洗劫了,而两年之后,剩下的这点手饰和几件衣服又让娘家人给算计了,她无处申冤,无处告状,她满腹的怨恨和牢骚只能自己去慢慢去化解。
那个嫂子,穿上戴上她男人给弄来的衣服手饰,自我陶醉,觉得自己今生今世能打扮如此模样,真是死而无罕了。
她这些日子特别勤快,不是干这活儿就是干那活儿,她把男人该拆洗的衣服拆洗了;她看到炕上被子已经破旧,拆了、补了、缝好了。她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她气喘嘘嘘的躺在男人的怀里说:“我走了,我这辈子知足了!”
丈夫看到自己媳妇已经没了血色的脸庞,放声大哭……
靳家三奶奶看着这个嫂子死了,她没有跺脚漫骂,也没有赌咒发势的指责,她虽然觉的那个哥哥为了博得她这个嫂子欢心,做得这个事情对她来说虽然是过了一点儿,让她自己那点仅有的,能够慰藉自己心灵的一点侈奢品,已经荡然无存了,但她为她的死还是伤感了好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