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大爷哥儿三个,老三,年纪轻轻就夭折了,他走的时候也就二十多岁,他娶的是黑寨村的媳妇,婆婆总是给媳妇气儿受,婆婆给了媳妇气儿受,媳妇当面惹不起。回娘家向娘家人哭诉,娘家来了十几个大老爷们找婆婆算帐,替自己的姑娘出气来了,吓得婆婆啃土挠墙跑了,婆婆从此后再也不敢惹媳妇,她惹不起媳妇拿儿子出气,儿子在妈妈这儿受了气,由于媳妇娘家人厉害,也不敢找性媳妇,长此以往,儿子成了风匣里的耗子,两头受气儿,种了病,就憋屈死了。
老三死了,剩下老大和老二,哥儿两个都六十多岁了,得了个“大小子”怎么不高兴呢?
可是老二呢?命小福薄,刚得了侄子没有多少日子,他就病倒了,他得是什么病呢?得的是小肠串气(疝气)。
小肠串气怕着凉,可是靳二爷就是着了凉。
现在的靳二爷已不是从前的靳二爷了,从前的靳二爷,在南口工厂上班,吃官饭放私骆驼,上班挣了钱送给“野老婆”花,而自己“家老婆”让大哥养着,钱这个月花光了,下个月还会来。
可现而今呢?他和他哥哥一样,日本人来了,踢了他的饭碗,嫖没法嫖了,赌没法赌了,老两口吃饭还得他去奔,奔的方法就是种那几亩地,雇人种地没有现钱,年轻时候,只顾自己快活了,又没好好养大两个儿女,所以虽然已是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耕耪锄播,还得自己亲自去干。
忙活了一春一夏,快入八月门了,眼看庄稼已经成熟,今年风调雨顺,庄稼长得实在好,大棒子,伸展出了生它养它的高大的秧棵儿,有的棒秧子上竟长出了“两个”车涟涟的大棒子,菜豆角子、门豆角子挂在棒秧子上哩哩啰嗦,眼看着丰收的果实就要到手了。
就这么“二亩地”,这是靳二爷老两口子一年的“嚼硌 ”靳二爷天天夜里下地看着。初秋的夜晚,已比不得盛夏,露水打透了靳二爷的衣服,靳二爷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回到家里,小肠串气的病又发作了,睾丸撑得老大老大,撑得就剩下了一层薄薄的皮儿。
每次得了这个病,只要睡睡热炕头儿,用那滚烫的手巾敷一敷,歇息一两天也就好了,可是这一次,甭管你睡多热的炕头儿,用多么烫的手巾敷着,也不见好转,痛得靳二爷整日爹啊妈的叫,眼看着,就这样,十多天过去了。
这天,又折腾了半宿,他哥哥靳大爷,看着弟弟爹呀妈呀叫得实在揪心,脸像黄纸儿一样,浑身直冒虚汗,兄弟如手足,十指连心,天刚蒙蒙亮,骑上小毛驴子,就到南口给请大夫去了。
靳大爷给靳二爷到南口请大夫去了,临走跟靳二爷说:“兄弟,你好好跟家里等着哥哥,哥哥给你请先生去啊。”靳二爷点了点头。
靳大爷走了,北屋的靳大奶奶、靳二奶奶、靳三奶奶,到靳二爷住的西屋,看望靳二爷,看到二爷如此模样,知道人已到了十分劲头,二奶奶出了主意说:“让那个和二爷好了半辈子的‘刘骚头’媳妇来看看二爷吧,如果再不看,恐怕以后就看不到了。”刘骚头媳妇,听说靳二爷病已成这个样子,没费二话,跟着报信儿的人就来到靳二爷家。
有一句老话不是这样说吗?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何况刘骚头媳妇和靳二爷不是一日百日的事儿,而是好了半辈子哪?
虽然靳二爷这几年,手头拮据,再没有大把的洋钱给刘骚头媳妇花,但是刘骚头媳妇以前可花过靳二爷大把的洋钱,她们之间好过、厚过、“感情”有过。
刘骚头媳妇来到靳二爷的西屋,看到病魔把靳二爷折磨得已不成人型,她们两个四目相视,百感交集,两人都流下了眼泪。
二奶奶把大奶奶和三奶奶叫出了西屋,意思是给刘骚头媳妇和靳二爷腾出些时间让他们说些贴己话,可此时靳二爷媳妇并没有看出火候,她还愣在靳二爷跟前,在他心目中,这是她的男人,别人都可以走,他不能走,因为谁也没有她(他)们俩人近。靳二爷看到自己的傻媳妇看不出火候,说道:“她婶子,你到地里把豇豆摘了吧,如果不摘,恐怕都得奓角在地里了。”
靳二爷媳妇是靳二爷管折了的人,靳二爷的话就是命令,此时此刻,不管她愿意还是不愿意他必须遵照他男人靳二爷的意思,去地里摘豇豆了。
靳二爷把自己媳妇支走了,攥住和自己好了多半辈子的刘骚头媳妇的手说道:“妹子啊!我不行了,咱见一面就少一面啦!”刘骚头媳妇流出了眼泪言道:“不要往短处想,你岁数还不大哪,挺一挺就会过去的。”靳二爷摇了摇头道:“我的病我知道。”顿了顿又道:“你岁数也不小了,自己的身体自己要介在呀……”。
这样贴心的话,靳二爷从来没跟他媳妇说过。
靳二爷的媳妇是我婶子,她个头儿高,有一米六、七,个子高,脚就大,虽然她也裹过脚,但裹脚时,已有**岁了,脚已长大成型,无法再往小里裹了,裹成的脚足有一尺长,过去漂亮女人的标准,“一个是脚小,一个是脸俊。”
我婶子的脚肯定大,我见过,但我婶子的脸,我并没有感觉有多丑,我听妈妈说:“我奶奶曾骂过我婶子很难听的话,骂她是“骆驼黑子 ”做(zou)的,(因我婶子娘家开着骆驼店),我婶子的脸确实长得黑了一点,可好美之心人皆有之,自己长得黑也想遮掩一下,人家搽雪花膏,她也去买雪花膏,雪花膏搽在白人的脸上会使脸显得更白,可搽在黑人的脸上呢,会给人一种特别奇特的感受。
在刚解放的时候,我们家东屋住着区政府“土改 ”工作队,看着我婶子搽满了雪花膏的脸异常蹊跷,咪嘻,咪嘻乐着问道:“大妈?别人的脸没下霜,您的脸怎么下了一层霜啊?”
我婶子好脾气,别人说她什么她也不急,好脾气的根源,一是她天生的性格,二是由于她的经历。
我婶子姓孙,我虽然叫她婶子,但她比我妈却大二十多岁。
她是我叔叔的原配夫人,她的祖先,也是从山西洪洞县迁徙来的。由于她们家住在,北京一阳坊一南口一居庸关,所经过路线的大道边——葛村,家里就开了一个骆驼店,她有一个姑姑给南桃花村胡家,我婶子长大到十九岁,家里人让她姑姑给她姪女踅摸个主儿,说媒拉纤的手心手背的掂量了掂量,梢门找梢门,栅栏门找栅栏门,白马王子找公主,瘸驴配破磨。
我叔叔,小时候得过天花,落下了麻子,家里有三五亩薄地,说不上是赤贫,好年好景也能吃得上饭,而我婶子呢,虽然家里开着骆驼店,但在民国初年,先有了京张铁路,后有了京绥铁路,用骆驼运输的人越来越少,骆驼店的买卖也就萧条了下来,家里不是富贵的家庭,姑娘又脚大脸丑,当姑姑的一惦量,半斤对八两,就把我叔叔和我婶子撮合在一块了。
如果不是我叔叔有麻子,如果不是我叔叔贫穷,绝对不会要我婶子,如果我叔叔家里总是贫穷,这日子也能凑合着过,可是穷富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化,我叔叔后来当了工人,家庭有了固定的收入,到南口去上班儿,又在外面,看到了那么多花花绿绿的女人,他越来越看不上我婶子了,越来越觉得我婶子太乏味。两口子成天打架,我奶奶也看出来端倪,儿子的亲事是自己一手操办的,让儿子把媳妇休了,自己打自己的脸,况且老大媳妇是自己让休的,自己给老三媳妇气受,没气走媳妇,倒把自己儿子从这个世界上气走了,如果再让老二把媳妇休了,街上的人会说自己什么呢?谁还敢再登自己这个家的家门呢?
她思来想去,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她在本村给儿子踅摸了一个风骚的娘们,让自己的儿子消遣,这个娘们的男人叫刘骚头,刘骚头媳妇年轻漂亮,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摆,眼神飘来飘去,说话撩拨人心儿,村里的光棍汉十之**都得拜在她的裙子下。
我叔叔自打有了刘骚头媳妇再不回家,跟人家吃,跟人家睡,我叔叔从此没了气,可我婶子气得像个疥哈蟆,找婆婆闹,找男人闹。擦
找婆婆闹,婆婆骂道:“你个骆驼黑子做的!你不尿泡尿照照你那个影儿!你配得上我儿子吗?”找男人闹,闹一次打一次,闹两次打一双,这样闹来闹去,打来打去,把婶子的脾气闹没了,打没了,对于现实无可奈何的认可了。
叔叔整日往刘骚头家跑,那是说叔叔有钱的时候,当叔叔无钱了,再上刘骚头家,刘骚头媳妇招待叔叔,自然不像以前那样热情了,刘骚头也拿斜眼儿看他了,叔叔自觉没趣儿,只得猫老归山了。
叔叔和刘骚头媳妇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近乎了,他(她)两个说了好多好多体己话儿,在这生离死别之际,两个有情人,该说的都说了,该道的都道了,刘骚头媳妇看着靳二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不想让靳二爷浪费体内已经存在不多的能量,不再跟他说话,只是攥住他的手,靳二爷在冥冥中已经知足了。
靳二爷媳妇自出了家门,不敢怠慢,到了地里,紧抓慢挠摘了一口袋豇豆,气喘吁吁地扛了回来,放下豇头,风风火火跑回屋里,来看自己的男人。
刘骚头媳妇,看到主家回来了,叫着靳二爷的名字说:“宝贵啊,你好好养着,我该回去了”。靳二爷,在冥冥之中,听到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呼唤着他,奔望乡台的路刚走了一半又折了回来,睁开眼,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让他梦幻情牵的女人,然后无奈的合上了眼睛。
靳二爷媳妇,看到自己男人,原本痛得扭曲的脸,慢慢舒展开了,她大声疾呼着:“他叔叔!她叔叔!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豇豆给你摘回来了!豇豆给你摘回来了!”可靳二爷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人是不行了,大家七手八脚给靳二爷穿着装老衣服,穿完装老衣服,终于靳二爷最后那点能量使尽了,一口氮,卡在嗓子眼里,气儿再也上不来了。
媳妇号啕大哭,虽是一辈子无有恩爱,但总是原配夫妻,割不断、剌不断、翻了正、正了翻。
此时靳大爷,把“先生”也请来了,靳大爷看着弟弟直挺挺的躺在床板上,流出了眼泪哭道:“兄弟啊!让你等着哥哥回来!让你等着哥哥回来!你怎么不等哥哥回来你就走了呢?”。
人死了,活着的人,给准备棺材,忙活后事,关南的小老百姓办丧事是三天,亲族当户都来了。
靳二爷一生无子女,谁给二爷打幡呢?为了了落实打幡的人 ,靳家闹翻了天。
按道理来说,靳二爷无子女,打幡的首要人选就应该落在靳大爷儿子头上,可此时靳大爷的儿子刚刚百天,锣鼓一敲,人们一嚎,靳大爷怕吓着儿子,舍不得让他去打幡儿,而且此时刚刚百天的孩子也扛不了幡,摔不了丧盆子。
有亲儿子亲儿子打幡,没亲儿子,侄子打幡,如果没亲侄子就得叔伯侄子打幡,如此一来,打幡的任务就落在了前面书中说过的靳大爷叔伯哥哥的儿子头上了。
旧时有不成文的规定,谁为死人打了幡儿,亡人家的产业也就归谁了。
此时靳大爷叔伯哥哥的三个儿子都长大成人,老大已有四十岁了,老二因家贫当兵去了,老三有二十五岁了,而老大还有三个儿子也快要长大了,当初他们老爷子总想着靳大爷的产业,而没得到就合上了眼睛。而靳大爷今天有了儿子,靳大爷的产业肯定他的叔伯侄子得不到了,而靳二爷无子无女,如果他的亲侄子不去打幡,就理应他的叔伯侄子打幡,如打了幡,靳二爷那三间西屋和几亩薄地,也就理所当然的落在了打幡人的手中,靳二爷的两个叔伯侄子暗自高兴。
靳二爷两个叔伯侄子知道这个理儿,而靳大爷也知道这个理儿,如何不让弟弟那点产业不落在旁人手里,靳大爷绞尽了脑汁在琢磨这个事儿。
琢磨来琢磨去,不知是谁给靳二爷的媳妇支了点子还是自己脑袋瓜子开了窍,她腾的站了起来义正词严的说:“谁让我没给我老头子生儿育女呢?我去给我老头子打幡!”
本来两个叔伯侄子正暗自高兴,眼看着三间西屋和几亩薄地将要到手,叔伯婶子的一句话无异于给了他们当头一棒,热火盆子上浇了一瓢凉水。
叔伯侄子老大“噌”的火起,把自己戴的孝帽子撕了,把孝带子扔在地上,命令他弟弟和三个儿子把孝帽子和孝带子都扯了解了,扔在地上,愤愤不平的,骂骂咧咧的带着他的人走了。
人们看着他们的举动,张口结舌,惊诧着,怒视着,无奈着,一阵骚动,窃窃私语后又平静了下来。
人们看着靳大爷叔伯侄子一家人的举动,想到,“这家人对这个事儿看得太重了,恐怕人家不会就这样善罢干休。”为了防患于未然,有人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让靳二爷的媳妇,抱着她刚刚满百天的侄子,让他的小手摸一摸幡儿,摸一摸丧盆子,他婶子替他把丧盆子摔了,把幡儿打了,这也算亲侄子把丧盆子摔了,把幡儿打了,这样一来,将来靳二爷那三间西屋,和几亩薄地,就会无可争议的落在靳二爷亲侄子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