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大爷过了今天就七十了,他劳累了一天,水口没打牙,身子乏了,肚子饿了,看到刚出锅热腾腾的饸饹本想吃它两碗,把一箸子已挑到了嘴边,听到了这个消息,饥饿不知飞到哪儿去了,挑到嘴边的饸饹顺着大襟滚了下来。端着饸饹碗的手,不由自主的松开了,一碗饸饹扣在了炕上……
**以前总在靳大爷家开会,那阵儿只是说让大家出钱出人支援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没听说还要分媳妇呀?
他脑子翻腾着,大老婆已经五十有五了,自她十五岁嫁进靳家门已经四十年了,已经跟自己锛锛凿凿一辈子了,她老了,把她分到谁家去呢?把自己的三老婆分出去?孩子没了妈,我那两个儿子,将来如何活啊?如果妈把两个孩子带走了,我苦熬苦掖盼了这么多年儿子,可儿子却带到别人家去了,到末了,自己却弄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啊?靳大爷心里出现了许多许多问题,找不到答案。靳大爷越想越心窄,越想越没路儿。
靳大奶奶和靳二奶奶听到到了这个消息,杵到饸饹床子里的面剂子,再也无有力气压下去了,灶火里的柴火早已经熄灭了,但谁也没有心思再把它重新点燃,一家都傻傻的愣愣的,张着嘴,瞪着眼,定在了那里。
靳大爷虽然在厂子也当过领导,领导过七、八十号人,虽然也见过世面,但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分老婆这一说儿,这是真的吗?这么大的事情,侄子不会拿这个来开玩笑吧?说这事儿不可能,可明明是侄子刚开完了这样的会。
他心里非常乱,理不出头绪,他面对沮丧的一家人,自己这个一家之主拿不出半句宽慰的话来安抚大家,他不想看到周围的人,他想逃离这个局面。
他信步走出了家门,想找个知心的朋友,换个话题聊聊别的。
要说知心的朋友,本村唯有的,就是曾和他在一个厂子上过班的那个五先生。
靳大爷家住在村北东西这道街的西头,五先生,住在靳大爷南边东西那道街的西头。两道街都是头东头西,相互平行,又都住在西头,靳大爷想上五先生家不用走街串户。
靳大爷走出家门往西拐,出了村子是个大荒草摊子,这里很“脏”不是扔死孩子就是枪毙逃兵,他恍恍惚惚看到眼前,出现了一个柱天柱地的大白人,他汗毛倒竖,头发发扎,靳大爷心里清楚自己碰到了人们传说中的“魔”,他使劲的胡噜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据说:“男人头上有一柱火,用手一胡噜它就着,世上的妖魔鬼怪都怕那柱火。
靳大爷紧走几步,不敢回头,也不敢抬头,走过荒草滩子,往东稍稍一拐,就到了五先生住的这道街的西头儿了。
五先生家座北朝南,邻街有个很大的大门,能走一辆马车,大门不但大,而且非常气派与众不同,别人家的大门,不过是一道石头墙,中间留下一个豁子,豁子上,堵上一个用葛针编的“梢门”也就是大门了,可五先生家,临街有五间背街向里的南屋,中间一间是大门过道,大门过道前边横着一个宽厚的门坎,紧挨门坎有两扇高大的木门,木门上钉着成排成排的大园头铁铆钉,两扇大门上下有两道铁串带,一人多高有两个铺首,铺首下方接地处,一扇门上包着半个石榴型的铁叶子,开开门是半个石榴儿,关上门就变成了一个整石榴儿。
五先生家,大门左边两间屋是库房,右边两间屋还是库房,左边两间屋放着农具,右边两间屋搁着一个偌大的上面有着一个个小抽屉的药柜子,据说,五先生早年干过兽医,还开过药铺。
看到五先生家的大门就会想到,他们家一定有钱,五先生家早年有过钱,但他们家有钱,绝不是因为他当兽医和开药铺赚来的。
他们祖先是旗人,是跟清朝的皇上过来的,皇上赐予了他们跑马占地的权力,遂之,就骤然富了起来,据说五先生的上辈子还有五顷地呢?
五先生的祖先,虽有钱,并不恶,是个善财主。南桃花村,村中老爷庙前,原来有“人市”。开春以后,农忙了起来,五里乡村无地和少地的的人来到这里戳在庙台儿周围,那南桃花和周边村子,地多的主儿也来到这里,想雇人的主儿,把戳在这儿年轻力壮的领走了,剩下了一些老弱病残,而那些老弱病残也得吃饭哪,五先生的祖上,每天把那些老弱病残一古脑都领到他们家,量材使用,什么样人派什么样活儿。
那锄地跟不上趟儿的,他告诉人家:“你锄得粗一点,不要那么细致,人家锄一垅你也锄一垅,收工我好发你一样的工钱。”
还据说,五先生的父亲到自己地里闲溜哒,看到一个人坐在地上,吭哧憋肚正在背一个大花篓,大花篓里装满了刚从棒秧子上掰下来的棒子(玉米),因为他背的多了,怎么也背不起来,五先生的父亲,紧走两步,在他身后边,帮忙帮他掫了起来,边帮忙边说:“下次少背点,多背两趟不就出来了,省得这么费劲。”这个背棒子的人背起来溜眼一看,原来是地的主人,弄得满脸通红,背着棒子跑了。
五先生弟兄六个,他行五,因为家里有钱,都饱读诗书,所以认识他们的人,都称他们为先生。
先生们家的祖先虽然很富有,可是到了五先生这辈,家道中落了,中落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因为哥们多,五顷地,哥六个,一个人分了八十多亩地,哥六个谁也称不上是财主了,另一个原因是民国了,满清的规章制度已经作废,原本旗人的土地不许买卖,他们哥六个每人分了八十亩地,如在清朝,分了八十亩地就是八十亩地,不会减少,可是到了民国,民国不管清朝那一经的事儿,旗人手中土地可以随便买卖了,先生们本来都是公子哥,不爱种地,也不喜欢管理人种地,没有吃喝就卖地,结果是几十亩地越来越少。
卖了土地,先生们干什么的都有,有出外给人当家庭教师的,有自己家里开私塾办学校的,有在家坐堂看病的,有出外给人家大药铺坐堂当先生的。
这五先生没有了地,干什么呢?一是当兽医给牲口瞧病,二是给大家主儿,训练牲口,过去的大家主儿,没有汽车,出门入户,有个像样的脚力,就觉得非常露脸和高贵了。
五先生会骑骡子押马,你交给他一个荒性口,他会给你训练得服服帖帖,顺顺溜溜。
训练牲口的,全凭的是腿上劲儿和裆里劲儿,会训练的往牲口身上一骑,不管是骡子还是马,都会凹着腰,迈着小碎步,踢踢踏踏走起来,走的还要快,还不能跑,这样越走让人感到越舒服。如果不管是会骑的还是不会骑的,骑上了这牲口,这牲口都会走出这样的步儿来,这牲口就算训练出来了。
当兽医和给人训练牲口的收入一点谱儿也没有,后来詹天佑修了京张铁路,南口建了工厂,五先生就到南口工厂当了工人。
靳大爷,迈步进了五先生家的大门,穿过外院进二门,已听到了五先生和五奶奶的说话声了。
五先生和五奶奶见靳大爷来串门,觉得又新奇又惊异,由于靳大爷这几年岁数大了,没事儿没非儿已经不出来串门了,现在又是黑灯瞎火,不应该出来,而今儿个,又是三十晚上,家家都在过团圆年,更不应该出来。
五先生和五奶奶,怀着疑虑的和好奇的心情,热情的款待了靳大爷,把本来刚沏好的水又倒了,从新涮了茶壶,又从箱子里拿出了还没开过封的茶叶,重新续上重新沏上。
五先生边给靳大爷斟水,边说:“大哥,您尝尝这茶吧,这是我闺女从北京大栅栏张一元茶庄买的新茶,刚送来有半个月?我们还没舍得喝哪?正好,您今儿个来了,您尝尝个新鲜儿,看看这味儿怎么样?”
靳大爷由一个平凡的小工儿,而熬上了木工房的大头子,而能领导七、八十人,这已经是很不简单的事儿啦!而日本来了,靳大爷能很好的把握方向,坚决不给日本人干活,到国民党来了,能每月发给他退休工资,而**来了,还继续开着他退休工资。
而他自己哪?虽然也在工厂干了几十年,可到了末了,还是个翻砂房里每天弄得焌墨油黑的小工儿,干小工儿就小工儿吧!谁让自己没那个本事哪!可是啊,还有更背兴的事儿等着他。一步没赶上,步步都赶不上,就是因为自己给日本干了“一天”活儿,就不发给自己退休工资了,使得自己至今老而无养!
五先生尤其佩服靳大爷的人品,靳大爷替自己在工厂担了保,当有人举报了自己,工厂要靳大爷向他索回三个月的退休金时,靳大爷默默不语的让工厂扣了他自己的钱。
靳大爷在五先生心目中是个英雄,他觉得靳大爷是个志得意满的人,可是谁曾想得到啊!今日的靳大爷,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今日靳大爷的心情,比任何人的心情都遭糕。
五奶奶和五先生觉得今天是吃好饭的日子口,理应多喝水,可是谁料想,靳大爷只是出于礼貌,抿了抿,茶碗儿边儿,一口水也没喝,五先生和五奶奶不知道靳大爷今天怎么了。
靳大爷本想把刚才听到侄子说的话,跟五先生说一说倒一倒,把自己心中的仇苦跟五先生抖搂抖搂,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了又有什么用呢?那是“国家大事”,谁能管得了,只是平白无故增添许多烦恼,还是不说吧。
靳大爷在五先生家闷闷的坐了一会儿就回家了。
五先生对于靳大爷的举动,觉得莫名其妙,初一早上吃完了饺子就去给靳大爷拜年,靳大爷靠在背卧垛上,见五先生来了,只是点了点头,靳大爷一家人都“啷噹 ”着脸,五先生看到靳大爷一家人这样,觉得这里边似乎有什么事儿,问靳大奶奶:“这是怎么啦?大过年的?”
靳大奶奶听了五先生的问话,唉了一声,就把昨天听侄子说的话,告诉了五先生:“……丫头她爸爸昨天就一天没吃饭啦,今天这不,还水口没打牙哪 !”
五先生听了靳大奶奶的话,才恍然大悟,暗忖,“怨不得,靳大爷,昨天在我们家一点儿水也没喝,原来是他昨天一天都没吃饭啊!这谁想得起来呢,大三十儿的,谁家不得吃点好的呢?”
五先生虽然也读过很多书,但是分媳妇这事,没见那朝那代有过这样的记录,但是以前没有的事儿,不见得以后没有啊!自家花钱买的土地却要凭白无故分给别人,这以前有过吗?不是也没有吗?现在不是也有了吗?五先生虽然称之为先生,但是拿不出先生的言辞来解释现而今的新鲜事物而宽慰靳大爷,看着靳家一家人唉声叹气,他也只能跟着唉声叹气啦。
靳大爷闷着一肚子心事和愁苦过着这个年,他这些日子老是做梦,梦见家里来了一帮子人,岁数大的把大奶奶领走了;来了稍年轻的把二奶奶领走了;再来一个把三奶奶领走了,自己的闺女、儿子,哭着、喊着,叫着爸爸,被人撕扯着拉走了,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叫着大奶奶,叫着二奶奶,叫着三奶奶,叫着闺女,叫着两个儿子,他急醒了,原来是个梦。
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看到靳大爷整日这样,精神萎靡不振,心里很是着急,二奶奶挺身站了出来跟靳大爷说:“你甭着急,甭上火,分媳妇我去,我无儿无女,无牵无挂,分给谁我跟谁走,都是人,我还怕他吃了我不成。”大奶奶鸣鸣的哭着,她已经伺候这个老头子一辈子,不知将来那个老头子是个什么模样?三奶奶不言也不语,她不相信她会被分走,她有着靳大爷的三个孩子,但她也最怕分走,她怕自己的这三个孩子带到人家家,会受到后爹的虐待,如果撂在家里,又怕受大妈和二妈的虐待,她的心在靳家这三个“奶奶”中是最受煎熬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