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口大庙的墙西边,住着一家人姓贾,祖籍山东,说其祖籍山东,只是说他们近代的,不是说他们的老老祖宗,要说他们的老老祖宗,也是山西洪洞县的。 老老祖宗在山西种地,到了山东,改成了打铁,不知哪代人嫌打铁的活儿累,挣钱少,还糗在一个地方不自由,改成了小炉匠,因此,搬来南口的贾家父辈儿,就是走街串户的小炉儿匠了。走街串户,自然是哪儿都去,这一年,来到了南口,恰遇詹天佑修京张铁路,遂即他就报了名,招工的听说他是个小炉匠,随意给了他一个小铁匠活儿,小炉匠手巧,接了活,没费周折,砌哩咔嚓,三下五除二,就做了出来。招工的看了非常满意,遂即就被录用了。
这个小炉匠乍来南口,在铁路上开巡道的压车子,等到丰台至南口的这段铁路修完,京张制造厂开工,他就转到了京张制造厂,在厂子里管剁挫。
小炉匠无根基,在南口工厂,打拼十多年,攒了几个钱儿,在老家踅摸了一个不怕远走高飞的小丫头,娶到南口为妻。
小姑娘,比小炉匠,小了一十二岁,到了小炉匠家,给小炉匠,生了一大堆孩子,除了死了的,活着的还有四个。中间两个丫头活了,两边两个小子活了,大小子比二小子大了有二十岁,两个小子都特别机灵,特别是那大小子,大小子十五岁就托人进了南口车务段学徒,学徒期间,招师傅特别待见,甭管什么事,只要师傅一提头儿,他心里就有了谱儿,出了徒,干了几年,很快就升任了领工员,他当了领工员,正赶上张家口车务段缺人,就把他调去了张家口车务段。他在张家口车务段,干得又特别出色,就把他提升为车务段副段长。他干车务段副段长的这个时期,正是日本占领中国的那个八年时期。一日,一辆货车颠覆,车务段段长,把他叫了去,车务段段长,是个日本人,言道:“贾子,火车颠覆,路局责令,二十四小时内起复,我的,限你二十小时之内完成,不成,你的,死了死了的有!”这贾副段长接到命令,不敢怠慢,组织人力,不分天黑天白,立刻动起手来,结果是,只用了十八个小时 ,就完成了任务,这日本段长听说了 ,买了酒,买了鸡鸭鱼肉,在段里等着他,见到了他,举起大拇指言道:“贾子,你的,大大的好,大大的良民,大东亚共荣圈贡献大大的!我的,请客,你的,米西米西的!”从此之后,日本段长对贾副段长是刮目相看。
这贾副段长戴上了日本战斗帽,穿上了黄呢子军装,进出日本兵站岗的地方,可以挺身抬头过去,不必给日本兵点头哈腰,日本兵还得给他两脚一磕,举手挺身敬个礼。
这贾副段长挣的钱不少,可依然不够他花,为何不够花哪?因为吃喝嫖赌他全占啦。不够花怎么办哪,想方法设法去挣呗,挣什么钱才能供上他那么大的花销哪?贩大烟,这贩大烟不但中国人管,日本战领中国时,日本人也管,但只因他穿着那身日本的黄皮儿,来往火车之上,不用买票,过岗哨不用检查,这贩大烟,对于别人是难于上青天的事,可是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太为难的事。他在北京六国饭店长期包着单间,每到这里,都是两个女人陪着,谈大买卖在这里交易,谈小买卖,没必要到这里,就在北京前门外廊坊二条交易了。
话说这一年,他们家老爷子的一个工友,告诉他们家老爷子一个好消息,北桃花村,村东有一块柿子园,那柿子园里有几十棵柿子树,四外地界子上满是枣树,每年柿子秋、枣秋,漤了柿子卖了枣,手拿把攥能换回好多钱!那块儿地的主人原本是“黑铁匠”,黑铁匠有一个闺女,闺女出嫁了,老婆子过世了,自己无所事事,有人拉拢他耍了钱,越耍越大,到末了,一宿能输出去几亩地,黑铁匠打了一辈子铁,前半生挣了几个钱,置下过几十亩地,后半生潦倒了,把那几十亩地,典的典了,卖的卖了,就剩这八亩柿子园了,他本想用这八亩柿子园养老,本来不想卖,可他自己管不住自己那想耍钱的手和脚,今天输了钱,说:“我明天绝对不玩了,再玩儿!剁了手指头!”可睡醒一觉,干什么去哪?在村子里绕来绕去,又绕到耍钱鬼那里去了。这一宿啊?输的钱都让他惊呆了,他再无别的产业可卖,就剩那八亩柿子园了。心里想,“必须把输的钱本儿回来,不然就得卖那八亩柿子园还账啦。”可本儿,得有本钱哪?随后,就张手跟人借钱,可这一宿啊,手气更背,不但原来的钱没有本儿回来,又多背了一身债,没别的辙,只能卖那八亩柿子园了。
那八亩柿子园谁不眼馋哪?身不动膀不摇,到了柿子秋,手托着来钱,村子里有好几家都在争,三争两争,把价码争了上去。争到最后,可不是仨饽饽两俩枣就能动得了的了。
最后这八亩柿子园,长到了五百块洋钱。
在南口工厂上班儿的山东籍的的那个小炉匠,手里哪有那么多钱哪?日本没来的时候,他一个月也只挣六块洋钱,那也是工人里最拔帽的工钱了,而日本来了,已不发洋钱了,不是发混合面儿,就是发大绿被卧的绵羊票子了,他上哪儿弄那么多洋钱去呀?而这块地哪?他又是志在必得,因为他已经快六十啦,眼看就要干不动啦,他要给自己留条后路,留个老了干不了的时候的后路。他此时想起了自己的大儿子。
听人说,他大儿子可能挣钱哪!可他大儿子总不着家儿呀,他跟他大儿子好的厚的打听,在火车站碰到了“检车所”他大儿子的一个朋友,告诉他说:“明天中午那趟车,你大儿子准下来,你跟票房这儿瞄着他吧,准能吼着他。”
他十一点就到票房了,到了十二点多,火车鸣着响笛从关沟开了下来,在南口火车站停下了,从车厢里走出了一个穿着黄呢子军衣,提着皮箱子的人,那就是他的大儿子,他的大儿子正要和相识的山屄淡侃,他爸爸一手薅住了他,把他拉出了票房,立逼眼跟他要钱,他说道:“我的亲爹啊!我现在没钱!”他爸爸那里肯信,他儿子在外头怎么着,他也听人说过,儿子说没钱,他爸爸心里哼了一声:“你蒙你爸爸是傻屄啊?”儿子跟他说:“您要的这不是一个两个钱儿?您要的这可是穷人一辈子也挣不来的钱!”老爷子心里想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啊,你他妈的,玩一个女人都不行,要两个陪着你,那得多少钱啊?干哪事儿你有钱,到我这儿就没钱了,再说了,我办的这是正经事儿啊!这是在为你们置买产业,我活着是我的,我死了都是你们的!你不给我筹奔钱儿哪儿说得通啊!”
“老子”觉得干的是正经事,不依不饶跟儿子要钱。
儿子拧不过老子,最后答应老子,过三天,等着拿钱。
他这个儿子还真有本事,到了三天头儿上,把钱还真给他拿回了家,钱五个一摞儿,摆了一八仙桌子,整整是五百块洋钱。
钱过给了黑铁匠,黑铁匠的八亩柿子园归了小炉匠。可是啊!三年喝东三年喝西,没有“老爷儿”总是在正晌午的。
日本在中国占了八年,终于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呆不住,滚蛋了。南口来了中央军。大街上,一队队胸前别着上书 “血耻”白胸章的荷枪实弹的中央军,穿着美式大皮靴,迈着正步,咔咔的巡逻着。
原来在工厂耀武扬威的,现在都蔫了,原来名不见经传,蔫头巴脑的人,却一宿之间打起腰,抖了起来。国民党回来了,机关单位的头儿们都换了。小炉匠的大儿子从张家口,蔫不鸡儿的潜回了家,跟家迷着,再不敢上街招摇。小炉匠家的大儿子蔫了,给家里添了堵,但值得欣慰的是,他的大姑爷却一宿之间抖了起来,原来啊,他的大姑爷,是国民党中统局的地下工作者。一宿之间,摇身一变,变成了南口工厂的工会主席。
小炉匠家,妹夫子尽给大舅子传回来坏消息,一会儿说要惩处汉奸,一会儿说要对在日本时期资助过敌伪给日本当过帮凶的要开除,南口工厂还真列出了名单,真开除了几十口子。
小炉匠的大儿子,“开除”他倒不怕,他本来就不敢上班了,就怕人家捣老根儿,别给自己揞上个汉奸的罪名,那可要枪毙啊!小炉匠的大儿子这样想着。他忧心忡忡,日渐消瘦。
国民党回来了,原来日本来了,不愿意给日本服务的那部份中国人,这回如同见到了亲娘爹老子,找到厂子,经过厂方研究,愿意上班的可以上班,够了岁数的可以办退休,这些人美起来了。
厂子有了退休的规定,小炉匠已到了退休年龄,厂子让其办退休,可是当时哪?还有这么个规定,给日本干过活儿的不能办退休,你退了休,也不发你退休工资,理由是,虽然你没明目张胆的资助敌人,但你给敌人干了活儿,客观上也资助了敌人,小炉匠心里想,“这是他妈的个什么混蛋规定,谁来了我给谁干活儿,我不干活儿,我喝西北风啊?”为这事他琢磨了很久,烦恼至急,此时,他大姑爷正在工厂打腰,他找来当工会主席的大姑爷商量此事,如何既办了退休还能开上退休工资,弄个两全其美,老丈人的事,姑爷没法推脱,姑爷辗转反侧想着主意。
开退休金,现在厂子有两种方案,“一个是一次全开走,一个是按月开。”
小炉匠的大姑爷说:“按您这种情况,是没法开退休金哒!因为厂子里有好几个在日本战领时期只干了几天活儿,有人担保开了退休金,后来让人举报了,把钱原封不动的又给追了回来哪!甭说您这个日本人在八年您干了八年的哪!”
小炉匠说:“那么像你这么说,我开退休金就没指望啦?”姑爷咂了口茶,在屋里走了两个溜儿言道:“这事儿回头再说吧。”姑爷没给小炉匠个正经答复,使小炉匠心里,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烦躁不安,茶不思,饭懒得咽,愁得他整日屋里打转转。
一日,他姑爷又来到了他们家,对他言道:“您这个事,这几天,我紧搓箩的给您办着哪,现在终于有了个眉目,我那几个哥们给出主意,这事得这么办,您哪,也不用谁给您担保了,担保也是瞎担保,您的退休金不能月月开,您月月开,太着摇,您一次全把他开走,让他神不知鬼不知,这事只能这样办!”小炉匠听事情有了转机,自是满心欢喜,但又听说退休工资让自己一次开走,心里又犯了嘀咕言道:“这一次能开多少钱哪?”姑爷言道:“现在钱的行市您也看到了,一天比一天毛,厂子也为咱们工人考虑,不开咱们现钱,给咱们实物——洋白面,按您这个工龄,能开五十袋洋白面。”听姑爷这话儿,没别的,也只能这么办了,小炉匠一阵高兴之后,又一个烦心的事翻了上来,跟他姑爷又说,这五十袋洋白面搂几吃啊?我吃完了这五十袋洋白面以后怎么办啊?”“哎呦!您想的可真长远呦!咱们走过了这步再说哪步儿,您还管得了一百年以后的事儿?”
甭管小炉匠满意不满意,这个事就这么定了,厂子的事姑爷都给弄妥了,小炉匠雇了一辆大马车,告诉车把式,进厂子到什么什么地方,找什么什么人,找到那个人,告诉他,就说是谁谁让你来的,别的你什么也不要说,把白面装上车拉到我们家里来就是了。如此这般,小炉匠没出面儿,退休和退休金的事姑爷都给弄妥了。
小炉匠,看着码在自己屋子里的,这几十袋子洋白面,自然高兴,平白无故自己得了,可好多人和自己情况一样,甚至有好多人比自己情况好得多哪,人家却没得着,想道,“这多亏我那个姑爷啊!”这小炉匠一边高着分了洋白面的兴,一边又发了先前发的那个愁,“这几十袋子洋白面是有数的东西,吃一袋子就会少一袋子,吃没了我可怎么办哪?”他又忧心忡忡了起来,老婆子问他为何整日愁眉哭脸,他就和老婆子说了心里话,老婆子听了老头子心里的忧愁,禁不住跟大闺女说了,大闺女禁不住又跟他的男人说了。大闺女的男人言道:“你爹啊你爹!真是拿你爹没辙!”
一日,小炉匠的大姑爷又登上了小炉匠的门坎,丈人茶水侍候,姑爷开了腔言道:“您不是老担心您吃完了洋白面生活无着吗?我假如现在再给您找个事儿干,您干不干哪?”小炉匠虽然已经到六十了,可身体还硬朗着哪,在家无所事事,实在憋得慌,又加上总担心坐吃山空,心情烦闷,竟得了几场小病,这一天,听说姑爷要给他找个事做,嘣!的一下子从炕上蹿到了地上,说:“太好了!干什么去啊?”
“上机务段,机务段有我们一个哥们,日本时期我们是一块儿潜伏的同志,他现在在那里是大拿,我跟他把您的事说了,他说,咱们家里的事,还不好说?但是有一样您得听我的,您的岁数得改一改,您现在不是六十岁吗,您到哪儿别说六十岁啦,就说五十岁吧,说五十岁,到哪儿您还可以上十年班儿哪!”
于是小炉匠又到机务段上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