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谓可怜,但世界事务千奇百怪,还有比我更可怜者,有个孩子,离我们家住不远,比我小一岁,属牛的,在他没出生以前,他父亲就去世了,我实际见过父亲,但是不记得,他是真真正正没看见过他父亲。
提起他的不幸,还要从他“大爷 ”说起。
他们家老辈人和靳大爷家教好,靳大爷当了木工房工目,这家人有二子,也想去工厂上班当工人,结果是,这家人的大儿子,老往靳大爷家跑。
靳大爷家驴圈原来在里院,草棚在外院,这家的大儿子一去靳大爷家,就从草棚里搓上一筛子草,筛好端到驴槽给驴添上;看到靳大爷家没水了,给驴搭上驮桶去驮水,看到靳家院子赃了,拿起笤帚就给扫院子,这个小伙子用意何在?靳大爷看出来了,他的举动实在感动了靳大爷,也是看着这小伙子实在有出息,就把这小伙子介绍到南口工厂上班了。
因为这小伙子念过私塾识字,又有出息,经靳大爷推荐,在木工房里当了会计。工作不错,钱挣的也不少,又有靳大爷罩着,小伙子在厂子里也是心满意足。
可是好景不长,日本占了中国,工厂归了日本人,靳大爷不上班了,小伙子的会记也当不成了,下去,到“房”里当了工人。
转眼八年就过,1945年,日本人在中国,已是穷途末路,但他们是快死了的小鸡子,还要扑啦扑啦。日本人去西山扫荡,路过南桃花村南边的大道。
这是夏天,天亮得早,这个当工人的小伙子,早起到地里劈高粱叶,日本兵看到他,向他伊哇啦喊话,意思是让他去给日本人带路当向导。
可是他在地里干一阵儿活,还要去上班,不敢去到日本兵那里,钻了高粱地就跑,日本兵看他跑了,以为是八路,举枪就打,枪打在肚子,人倒了,捂着肚子往家爬,爬到大道边,有下地的人看到了他,把他背到家里。
这家人当时,家里有三个小子,一个媳妇,还有老妈,老妹子;一个兄弟,兄弟和媳妇一家子分家另过。
一大家子人看到家里这个顶梁柱,血里呼啦的给背了回来,真如晴天霹雳,抱着血人大哭。族人找来族长商讨应对办法,族长出主意,这是硬伤,中医治不了,只能找西医治,西医只有北平有大医院,族人凑钱,拿上钱,用大车把人拉到南口,在南口坐火车到北平,挂急诊,交了大钱,住进了医院。
一伙儿穿着白大褂的洋大夫对病人进行检查,转而出来跟候在外面的家属言道:“这人不行了!肠子打断了!”
族人和家属齐齐给大夫跪下,作揖磕头,言道:“先生!先生!您行行好吧,千万把我们这个人给救过来呀!不然这一家子人可怎么过啊!”
大夫受家属感动,商量半天,言道:“好吧,我们再斟酌斟酌。”
两个主事大夫窃窃私语转而言:“我们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治到哪儿说到哪儿。”
“好!好!好!有法治就好!”
大夫又言:“做这个手术得花好多钱你们家承受得了吗?”
“您只要能治就行,我们想法凑钱。”
“做这个手术,还要输血,输大量的血,这个病人血液是ab型, 我们这儿没有ab型 血了!法子只有你们的家属给输血,你们能作得到吗?”
随病人而来的他弟弟走出道:“做得到,抽我的血!”
手术进行着,弟弟的血送进了哥哥的血管,哥哥的脸色转了过来,哥哥酥醒了过来,不知自己在何处,问这是什么地方,言这是北平医院。
……
一家人冲满着希望守候着,可是治病治不了命,只只过了一个礼拜,病人还是死了。
病人死了,雇了个大车,从北平买了个棺材装殓上,又从集市上买了个大白公鸡捆上腿,放在棺材头前,拉了回来。
在家搁了两天,就埋了,横死的外丧鬼,暂时不能入祖坟,找了一个地边子,暂时寄存在那里了。
办完了丧事,家里顶梁柱没了,家里撇下了三个儿子,大的十岁,二的八岁,三的五岁,还有一个媳妇,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这一家子无法过,更顾不了一个老母和那个老妹子,老母和老妹子和老二过去了。
又过了一年,大小子十一岁了,妈妈煮了鸡蛋,备好了供果、香烛、纸钱,嘱咐大小子带着两个弟弟去给爸爸上坟。
清明时节,总是黄毛风不断,三个孩子顶着风往地里走,小弟弟走得异常吃力,可还是吭哧别肚的跟两个哥哥后边走着,因为他看见妈妈煮了好几个鸡蛋哪,去上坟能吃上鸡蛋。
爸爸的新坟上,已长了稀疏的小草,小草在风中摇曳着。
哥哥把供果摆上,弟弟贪婪的看着供果,哥哥命令两个弟弟和他一起跪在爸爸的坟堆前,哥哥在坟堆前插上了香烛,点燃了香烛,又拿来纸钱,大风刮得没完没了,哥哥吃力的点燃了纸钱,在点燃的纸钱上放了一张纸又放两张纸,火越燃越大,哥哥把手里所有的纸钱都放在火上了,火更大了,忽然一阵旋风,把火堆燃烧的纸钱刮了起来,燃烧的纸钱刮在仨兄弟身上,大的二的条件射,满身掴打着,而那个最小的不知所措,哭了,纸钱点燃了棉衣,很快最小的弟弟就变成了一个团火儿,孩子挣扎着,哭号着,不动了,人烧成了一副骨架。
不出二年,一家人死了两个,还剩下娘儿三个。
死了老头子,又死了一个小儿子,女人的心怎么受哪!一日,女人去后井驮水,到井台儿打水,一阵天旋地转,两眼发黑,一脑闷杵进了水井里。等人发现,捞了上来,人早就没气了。
从此家里还剩下小哥儿俩了,小哥俩回味着有爸爸妈妈的时候,多么温馨,多么幸福啊!
可是没辙,现在已成孤儿了!
为哥哥输了血的弟弟,本希望哥哥能够得救,可是并没有如他所愿,哥哥死了,侄子死了、嫂子也死了。不知怎的,自己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越来越弱,,整日咳嗽不止,咳佝偻了腰,咳啊咳,咳出了血,越来越瘦,病了二年多,也呜呼哀哉了 。
街坊邻居说他们家的坟地选的不好,新死的人没埋,请风水先生找新坟地,新坟地找好了,连埋新人,打算把先死的哥哥也埋进新坟地里,打开埋了不到三年哥哥的坟头,他大儿子手上衬着红布去捡骨殖,捡来捡去,在他爸爸肚子的部位处捡到了一个像自行车里带似的胶皮管子。
儿子不知这是何物,拿了出来交给大人,大人琢磨,这是当时给他爸爸换的肠子。听说当时医院应了给他爸爸换一截儿狗肠子,可是没换狗肠子,给换了一截儿胶皮肠子
要说狗肠子,那是肉长的,人们相信能长在人肚里,要说胶皮管子,谁也不信和人的肉能长在一起,就是连那最愚笨的庄稼人。
而他的弟弟超负荷抽了血,得不到休息,得不到适当营养的补充,整天还要去上班,还要惦记自己哥哥家的那两个孩子,得了肺痨,也死了。
他是在他哥哥死后不到三年死的。他哥哥死时是三十六岁,他也在三十六岁这年死了。
他死了,在他媳妇肚子里留下了遗腹子,这个遗腹子在1949年出生了。他比我小一岁,是真真正正没见过他父亲,由于同命相怜,我小时经常和他在一起玩儿。
后来哪?他比我强,他去当了兵,部队讲究忆苦思甜,当然,他要把他们家庭的这段历史,在部队说上一说,由于他苦大仇深,又由于他自幼无父,肯于吃苦,到后来当了团级干部,又到后来,他代表他们的部队春节到东北去慰问一个单位,碰到了他们的一个战友,久别乍见,高兴之情难于言表,当兵的兴致,一切都在酒中,两个人喝了个酩酊大醉,一觉醒来,他已经手脚冰凉了,他在不到五十岁就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