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我们当家子有个老太太,我叫她“柱奶奶”,为什么要叫她“柱奶奶”,很可能她当家的老头子叫“柱头”或者“柱子”。
他生了一个儿子,因为有点儿“水蛇腰”,大人让我叫他锅叔,锅叔娶了一个媳妇,我叫锅婶子,锅婶子我没见过,据别人说,锅叔自娶了锅婶子后总是自我叹息:“人家娶的媳妇怎么都那么好哪?而我娶的媳妇就怎么那么不好哪?”究竟不好到什么程度,因没见过,不敢忘自评说,但我打小是看着她生的儿子长大的,看了那么多年,依然觉得确实不怎么顺眼,她生的儿子论辈份我叫哥哥,这哥哥一点儿也不像他爸爸,那肯定是像他妈了,三尖儿脑袋刀条子脸。
这看着不怎么顺眼的哥哥一来二去长大,住在五峰山下给庆禧亲王看坟的刘姓人家有一支干子是他的姑夫,给他说了一个西山里一个叫“小泥坑儿”村的姑娘为妻,山里的姑娘做事撩灵,说话嘎嘣溜脆,可到了这个家哪,她的这个特长却一点儿也没发挥出来,为何没发挥出来?因为她“能以 ”,她的这个“奶奶婆”比她还“能以”。
柱奶奶究竟“能以”到什么成度?一九三七年的时候,她的孙子已经五岁,日本战了南口,到乡下扫荡,大伙儿都携儿带女往山里跑,柱奶奶以为儿媳妇把孙子带出来了,儿媳妇以为婆婆把儿子带出来了,及至跑到山根儿,娘俩碰了面,才知道,谁也没把孩子带出来,柱奶奶此时着了急,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家就跑,去找孙子,跑到家里左找右找,在驴槽里找到了孙子,原来孙子在驴槽里玩着玩着睡着了,柱奶奶弄醒了孙子背着孙子再往山里跑,此时,日本兵已经从大道上开过来了,摩托队、马队、步兵,望不到边儿,柱奶奶捂住孩子的嘴迷在“葛针脖儿”底下没敢滋声,兴亏日本兵是另有目标,没有进村,否则,出得事儿就大了去了。
柱奶奶和孙子媳妇是针尖对了麦芒。
当孙子媳妇嫁给柱奶奶孙子的时候,柱奶奶的儿媳妇早就死了。孙子是柱奶奶招呼大的,这更造就了柱奶奶硬朗的兴格。孙子媳妇进了柱奶奶家门,经过和柱奶奶几次交锋,孙子媳妇败下阵来。孙子媳妇是龙就得蜷着,是虎就得卧着了。
柱奶奶的儿子在南口工厂上班儿,庄户人家,家里有个上班儿的,每月能进着活钱儿,这个家庭就显得特别富足。
老太太家,常年大米、白面不断。
儿媳妇很早就过世了,儿子没有续娶,娶了的孙子媳妇,性格和柱奶奶一样刚强,因此和孙子媳妇闹不来,她就常到我们家来找我母亲聊天解闷儿。
每次到我们家来她总不空着手儿,也许拿个馒头,也许拿个花卷,也许拿块烙饼。
而我父亲死了,家里断绝了一切经济来源,甭说平时见不着大米、白面,就是过年也吃不上大米白面。
孩子见到了白面馒头、花卷、烙饼,自然高兴的不得了。我们都盼着柱奶奶来,柱奶奶来了,我们能分到一块馒头,花卷或烙饼,那怕就是一点儿点儿。
我们小孩子希望柱奶奶来,我母亲也希望柱奶奶来,我们希望柱奶奶来是因为我们能够吃上一口白面饽饽,我母亲希望柱奶奶来的原因是,她来了,我母亲可以把三个孩子暂时托付给她,让她给看着孩子,自己哄着牲口到“后井”驮趟水;套上牲口在碾子上碾点面。
柱奶奶非常心痛我妈,她常常叹息着说:“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带着三个孩子过日子真不容易啊!侄媳妇,如果你有什么活儿,择不开身子,你可以把三个孩子送到我哪儿去,我给你看着孩子。”
“唉!”这样的好人不知为何也要得病,得了病还就越来越重。
柱奶奶穿上了装老衣服,直挺挺的躺在迎着门放的床板儿上。
孙子媳妇趴在奶奶的耳边问柱奶奶:“奶奶,奶奶,今天吃什么饭啊?奶奶,奶奶,今天吃什么饭啊?”问了半天,柱奶奶说出了一句话:“干饭汤 。”
柱奶奶已经把孙子媳妇管折了,已至,现在柱奶奶已经实在不想管了,孙子媳妇还要向柱奶奶请示吃什么饭。柱奶奶对孙子媳妇的如此严酷可对我们又如此之好,真是让人不可思议,柱奶奶说了“干饭汤”以后,就再没有说第二句话,柱奶奶可能是真的死了。给她蒙上了蒙脸纸,往她手里塞上了手帕,又往她另一只手里塞上了一块儿“打狗饼子 ”。
人说:“小孩子怕死人。”我却一点不怕这个死去的柱奶奶,趁人不备,我掀起了蒙脸纸,看了看死了的柱奶奶,她的脸没了一点儿血色,合着眼睛,脸上的那些皱纹都舒展开了。我盖上了蒙脸纸又去摸她攥着手帕的曾经给过我馒头花卷和烙饼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僵硬僵硬,我很想用我的手把她的手焐热,但是我攥了半天她那粗大僵硬的手指,我滚烫的小手儿都已经冰凉冰凉的了,可她的手,还没有一点转热的迹向。
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最后知道了,我的这种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只好无奈的,无奈的,撒开了她的手。
自打我记事以后,除了妈妈只有柱奶奶是最痛我和最爱我的人,除此之外,还有谁疼我爱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