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自杀的老头儿所在的村子,在北山根儿,距离北山根儿这个村子往南走二十里地的南山根儿,有一个村子,村子不小,跟南桃花村村子大小差不多,这个村子的四清运动也到了清理社会上的污泥浊水这个阶段,四清工作队和贫协联合发出指令,命令村里社员在旧社会干过一切坏事的都要到四清工作队来登记:“登记了的,把自己的所做所为通通向贫下中农抖搂干净,贫下中农认为你交待得清楚利落了,已经认罪态度好了的,把你划在人民一边,认为你没交待好的,划在敌人那边,那阵儿提拉你,你那阵儿就得到,继续向人民坦白交待。”
解放前,北山有个姚部队,南山有个杨部队,北山的姚部队,是北山根儿姚万臣兄弟在北山捡了国民党与日本南口大战时国民党死兵的枪发展起来的一支土匪部队,这南山根儿的杨部队,是南山根儿的杨氏兄弟也是捡了国民党和日本在南口大战时国民党死兵的枪,发展起来的另一支土匪部队。
话说南山根儿的这个村子有一家姓陈,祖先是跟皇上打天下的旗人,自然也富有过,清廷倒台,改朝换代,清朝给他们治定的法典,失去了效用,他的父辈,十几年里就把他们祖宗用生命换来的产业荡尽了,父辈受不了贫穷,早早的下世了,抛下了小哥儿两个好不可怜,大小子十二三就去给人放牛,放牛夜里不是打旽,就是睡觉,打盹儿睡觉,牛偷吃了人家庄稼,人家找来,自然主家不是赔好话就是赔人家损失,这样,主家对放牛的还能有好气吗?言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我看就了你啦!连牛都放不好,这辈子你还能干什么?你啊你!这辈子算完啦!”
日月如梭,十年八年转眼就过,放牛的小子已长成了一个**的汉子,正赶上杨氏兄弟捡了战场上死兵的枪,有了枪没有人,正在招兵买马,于是他就参加了杨部队,杨部队越发展越大,这原来放牛的小子转眼就挎上了盒子炮,当上了小队长,小队长管三十多人,小队长经常回村里“公干”,碰上原来他放牛的东家,放牛的东家向他点头哈腰,言道:“小时候我就说过,你长大喽一定会有大出息,你看看,让我言中了不是,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吗。”在他当小队长的时候,和他相依为命的弟弟也长大啦,弟弟已到了十七八岁,跟在他屁股后头,当了他跟班的,他哥哥哈虎人,他站在一边助威儿,当帮凶,可威风了几年哪!可好景不长嗷!日本投降了,国民党也完蛋了,**来了。有人举报他有过人命,人民政府把他处决了,当土匪的一家人危了。那当土匪的弟弟虽然也当过土匪,但因为没有重大罪恶,熬过了四清以前的一劫又一劫。到了四清,这是一场比以往更大的群众运动,不是国家说你没罪就没罪了,是群众说你没罪你才能没罪,当土匪的弟弟按着指令向四清工作队交待了自己过去当土匪的事情,四清工作队把他交待的事情拿到贫下中农会上讨论。
贫下中农对他当土匪时的事情记忆犹新,回想起了他哥哥,回想起了他哥哥在村里的耀武扬威,想起了他的狐假虎威,想起了他哥哥既然已被人民政府处决了,难道他就没做过一点儿坏事?贫下中农不相信他没做过那缺阴少德的坏事,把他从家里薅了出来,圈在一间小黑屋里看管起来,他多会儿不把自己做的坏事抖落干净,多会不让他回家。也许他实在没的说了,也许还有更重大的事没有说,说了就会掉脑袋,一天,他跟看守他的民兵说:“大侄子,你行行好,今天我实在冷,你让我回家穿件衣服吧!”民兵看着他那瑟瑟发抖的样子,恻隐之心发做,打开了房门,拿枪比划着他:“走!”于是,原来当过土匪的这个人前面走着,民兵后边拿枪押着就回了他家。当过土匪的人进了自己家屋门,不一刻走了出来,跟民兵说:“大侄子,我到茅房解把手。”民兵说:“谁是你的大侄子?你他吗怎么那么事多啊?草驴上套屎尿多!”“大侄子,我真憋不住啦!求求你!让我去一去吧!不然我就拉在裤子里啦!”说完,噗通跪在了地上,那民兵一想,“拉在他裤子里,他难受,我也得跟着难受!因为自己寸步不离得跟着他,多臭啊!自己跟着倒霉!”又起了侧隐之心,说道:“快去快去!”当过土匪的人走进了茅房,民兵拿着枪在外边候着他,民兵候了半天,左等他也不出来,右等他也不出来,遂大声叫道:“快出来呀!拉线儿屎哪!”接连叫了几声,听不见动静,民兵急了,噌!噌!的蹿进茅房,一看,不禁惊叫一声:“不好!”
当过土匪的人躺在了茅房里,土匪的肚子用剃头刀子剌了一个大口子,肠子肚子流出来一大堆……
解放前在南山根儿还是这个村子,有一个钱姓先生,钱先生姓钱可他却没钱,说他没钱是说他和他父亲这一辈儿,他们的祖先可是有过大钱的,在北京开着绸缎庄,开着大饭馆子,到了他爷爷这辈儿染上了抽大烟吸白面扎吗啡,没过多少年家产荡尽,他父亲没辙,只能受贫穷了,家里穷了,他父亲能吃得了苦,出去扛长活养家,可他哪?不愿扛长活,他继承了他祖辈儿经商的衣钵,捣腾起了小买卖,从山里边弄来核桃、栗子、杏核子、大枣儿、倒腾到北京,从北京倒腾来小洋布、香胰子、雪花膏、搽脸油,来往于北京,做买卖,挣仨八个小钱维持生活,由于光棍一身材,免不了要到窑子里开开荤剌剌馋,和窑子老鸨子就厮混熟了,老鸨子手里有一个年老色衰的窑姐,已给老鸨子挣不来钱了,老鸨子打算让她从良,思乎来思乎去,觉得这钱先生最合适,问那钱先生道:“钱老板,我这里有个姑娘,说起来你也认识,我打算让她从良,你收留不收留啊?如果你收留,我也不跟你多要钱,你拿二十块洋钱,这人就算你的啦?”这个钱先生此时已经过三十了,二十来岁的坐家女不跟他了,花大价钱买一个,他又没那么大财力,听老鸨子说有这么一个俏茬儿,花不了多少钱儿,就能捞到媳妇,遂后掏干了自己的那点儿家底,把这窑姐就接回了家。这窑姐大千世界已经见过,已是残花败柳,已没有再多奢望,一扑纳心和这钱先生过日子,钱先生满指望她给生个胖小子,顶门立户,谁知道哪?这窑姐跟的人多了,再不会生养。没有个孩子,哪像个人家,两口子一商量,抱养一个吧,说抱养还真就抱养了一个。小子是生出来几天抱来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眼瞅着小子长到了十多岁,上了学,念了书,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好不快活。
眨眼来了四清运动,大喇叭广播着: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伟大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在四清工作队的领导下已取得了可喜的成迹,广大干部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已经轻装上阵了,可是在我们贫下中农内部还有一些隐藏很深的阶级敌人人,这些人在历史上做过很多很多坏事,希望你们向人民坦白交待,争取得到人民的宽大处理。”大喇叭一次一次播送着四清工作和贫协委员会的决议,那些历史上做过“坏事”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向四清工作队和贫协委员会坦白来了。
那个过去当过窑姐,现在已经从了良的钱先生的媳妇,这些日子整日坐卧不宁,夜不能寝,整日思想着自己过去做的“坏事”,“怎么跟四清工作队和贫协交待哪?太伤自尊了,自己做的这个事还不如人家那些过去做过伪事的哪?人家那些过去做过伪事的,当过保长的就说当过保长,当过特务就说当过特务,可自己干的那事,自己怎么向人启齿哪?人家要问自己的细节自己怎么向人家说哪?听说那好多做过坏事的还要被驱除出北京市遣送回老家哪!如果四清工作队把自己遣返回老家,自己怎么面对自己的亲戚家人哪?乡亲们向她啐吐沫,翻白眼,戳后脊梁,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
喇叭里又响起了那尖脆而心烦的声音:“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伟大的社主义教育运动已取得了一个又一个丰硕的成果,形势一片大好!可在这大好的行势下,依然有那么一小撮人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不交待自己过去做的坏事,向人民所犯的罪行,企图蒙哄过关。在这里,我要郑重的告诉这些人,不要心存侥幸,贫下中农的眼睛是雪亮的!企图蒙哄过关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坦白从宽有出路!抗拒到底没前途!”贫下中农协会宣。广播员播送完了贫下中农协会的稿件就放起了歌曲:“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连着瓜,藤儿越状瓜越大,藤儿越状瓜越大……”
当过妓女的人,无心欣赏喇叭里那轻盈的歌声,他耳朵里只是反复转腾着喇叭里播送的贫下中农协会的那几句话,听着这些话,她心里想着,“是交待去哪还是不交待去哪?她前脚迈出了门槛,后脚儿又缩了回来……
老伴已不是昨日的老伴了,他的脾气比往常爆燥了,回来就向他发火:“工作队和贫下中农协会已对你下了最后通牒!让我传达给你,如果你不坦白,要对你进行严历治裁了,要把你脖子上挂上破鞋,脑袋上戴上高帽子!让你敲着锣游街哪!娶了你这样背兴的娘们,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丢人现眼带背兴!”
她怕游街,她更怕坦白交待后,让她在大会上再坦白,她尤其怕她在台上坦白,她“儿子”在台下听着。她想来想去,活着不如死喽。她拿来了敌敌畏,一仰脖儿喝了下去,从此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