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半年,小四清工作队撤走了,大四清工作队进了村,小四清是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和清财物,而大四清是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大四清,清的范围广了,涉及的人多了。一切旧社会留下来的污泥浊水,都要清理干净。
上面书说中过,给老栓头说的媳妇是个外来户,有老公母俩,有一子一女,老母的死了,还剩下老公的和一子一女,这一子就是后来老栓头的大舅哥,这个哥哥小时候遇见了一档子事,这个事,决定了他一辈子的命运。老栓头的大舅哥,小时候是个死爷爷哭奶奶的拧种,在他五岁时家里死了一只小鸡子,妈妈把死鸡浇上一瓢开水,然后衔毛,开肠破肚,掏出了肚子里的零碎,把鸡身子杵在锅里,倒了两瓢凉水,搁了一把盐,架起了柴火,烧开了锅,这五岁的孩子,闻见锅里冒出的肉味,抓耳挠腮,不等妈妈说得,就伸手掀锅,妈妈说:“烫着你的爪子!”孩子哭了。嚷嚷道:“妈妈我要吃肉!妈妈我要吃肉!”妈妈无奈,掀开了锅,给孩子撕下了一条鸡腿,孩子狼吞虎咽的吃了,孩子又说:“妈妈我要吃肉!妈妈我要吃肉!”妈妈又给孩子撕下了一个鸡翅膀让孩子吃了,孩子吃完,又嚷嚷:“妈妈我还要吃鸡腿!妈妈我还要吃鸡腿!”妈妈给了孩子一个耳光子骂道:“一个鸡你已经吃有半拉了,你还要吃,你的嘴是嘴,人家的嘴就不是嘴?是屁股?这孩子惯哪儿还真他妈是有哪儿! 你爸爸干了半天活儿了,肉味儿一点儿还没闻着哪?一个小鸡子,能有多少肉?还都给你?”孩子哇哇的哭了,孩子由于没有吃够鸡肉,哭得不可开交,哭着哭着,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眼睛看不见了,从此就瞎了。这个瞎了的孩子就是现在老栓头的大舅子。
老栓头的大舅子,心眼儿伶俐,长到十岁,爸爸想起了他的前程,这瞎孩子将来也得吃饭哪?福兴庄有一个打板儿算命的胡瞎子,走街串户,方圆几十里的人都信服他,因此他吃喝不愁,瞎孩子的爸爸跟胡瞎子搭杆,说:“先生,我们家的孩子也眼神儿不好,让他跟您学学徒,挣碗饭吃吧!” 瞎子欣然允诺,于是,瞎孩子就给胡瞎子拉起了瞎儿,瞎孩子前边拿棍儿探道儿,胡瞎子扶着瞎孩子肩膀儿后边跟着。胡瞎子给人算命,瞎孩子旁边听着,瞎孩子伶俐,没有多长时间,就把胡瞎子的本事学到手了。胡瞎子还会弹弦子说大鼓书,到了正月或者谁家办个寿日,家里有余资的,要请人,享受庆典一下,这胡瞎子就去给人助威,瞎子虽瞎,因有本事,人都尊敬,来到谁的府上,主家都沏茶倒水,点烟划火,实是高待,瞎孩子羡慕,没有多长时间,瞎孩子把胡瞎子说大鼓书的本事也学去了。
瞎孩子学到了这两套本事,这辈子按说也是衣食无愁了。他也走街串户了起来,凭他的本事,他也打开了一片天地。就在这时,村里来了大四清工作队,一切与新社会相悖的都是应该扫除的项目,当然,这算命的,也在应该扫除之列。四清工作队发动群众,先揭发大的,就是解放前那些个干过伪事儿罪大恶极者,又揭发小的,再用筛子一遍一遍筛,用放大镜一遍一遍照,找那些个隐藏很深的,再后来就揭发到了这个瞎子算命的。瞎子算命的传播封建迷信,按序列,划在牛鬼蛇神之列,四清工作队发动群众,让他坦白交待,他是如何蒙哄群众传播封建迷信思想的,四清工作队以他活生生的话语教育群众。瞎子一遍一遍交待,群众一遍一遍不答应,说他交待的不深刻,这瞎子,不得不在晚上,向群众交待一回又一回。瞎子每回开会交待问题,都是老栓头去通知他,老栓头觉得有这么个大舅哥实在没面子,更难为情的是大舅哥在上边交待问题,自己还得在下边听着,听完了,还得带头发言批判大舅哥。老栓头如今已是预备党员,找了这么一个牛鬼蛇神的大舅子的妹妹当媳妇,难为情死了,而且大有和牛鬼蛇神划不清界限之嫌。老栓头入了党,但是是预备党员,还有个考验期,和牛鬼蛇神划得清划不清界限,这可是自己的党员能不转正的关键,他考虑再三,退掉了瞎子妹妹这档子婚事,自己一身轻松了。这消息一传出,全村的社员愕然,都夸老栓头阶级立场坚定,佩服老栓头和牛鬼蛇神能斩钉截铁划清阶级界限,都夸老栓头将来一定是个好苗子。
老栓头退了婚,可急坏了老栓头妈妈,老栓头妈妈骂老栓头“一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多好的闺女呀!你竟不要人家了!跟你爸爸一个德像!当初你爸爸要不是冲好样的,如要了地主那五间大北屋,你至于娶不上媳妇吗?猪脑子,如今你又把送上家门的媳妇给退了!你他妈的是个什么玩意儿啊!”老栓头言:“你就知道媳妇媳妇!你不知道一点儿国家大事!她哥哥是牛鬼蛇神,我是党员!我能要吗?”老栓头妈妈和老栓头生了些日子好气,可究竟儿子还是儿子,瞅着儿子没媳妇,妈妈着急,以前是因为儿子提不起个儿来,没有脸面求人说媳妇,现在可不是那么回事了,儿子打腰了,趁着儿子打腰,老栓头妈妈四处去求人,给儿子说媳妇。没过多长时间,队里的一个社员又给老栓头领来了一个姑娘,这个姑娘比瞎子的妹妹长得还漂亮,老栓头妈妈大喜,暗忖,这个姑娘要是在从前,沤了粪也临不着咱家呀!真是改天换地啦!老栓头自然也大喜,可老栓头现在已是受过教育的人了,姑娘走后,老栓头把介绍人叫住,言道:“不知这家的成份如何?”
介绍人说:“这个我还真没打听。”
“你给我打听打听。”介绍人向女方打听,什么成份,言说是地主,介绍人心凉了半截,介绍人回了福兴庄,闷在家里没敢给老栓头回这个话儿,已过十几天了,老栓头妈妈着急,嘱咐老栓头来找介绍人,介绍人半天不语,老栓头言:“怎么回事啊?”介绍人说:“这个姑娘家成份是地主。”地主的姑娘老栓头自然不能要。老栓头妈妈又去托人,老栓头正红火,自是没有推辞的,又一个介绍人给领来了一个姑娘,这个姑娘,又是个漂亮姑娘,漂亮的方式不一样,原来的姑娘是瓜子脸儿,这个姑娘是个苹果脸儿,各有千秋,老栓头看了,满心欢喜,欢喜过了,又嘱咐介绍人:“一定要调查一下她家的成份。”介绍人又去姑娘村子调查,调查的结果是富农,介绍人不敢不如实向老栓头汇报,老栓头怒道:“先他妈给我说来个地主的丫头,又给我说来个富农的丫头!再说该给我说反革命的啦?你们都安着什么心啊?拉拢腐蚀我呀?你们以为我是收破烂的啊?什么破屄东西都往我这儿‘赅搂 ’”老栓头愤愤而去。老栓头爱憎分明,搞对象非常挑剔,福兴庄都知道了,没有人再敢给他介绍成份赖的了。有一个和老栓头在一个队的社员,看着老栓头打光棍儿,总是想拍拍老栓头的马屁,他又四处踅摸姑娘,当然这次要事先打听好喽成份再说,成份赖的不能要了。而就老栓头这模样?老栓头这家庭条件,要找一个各个方面都完美的,也是个难上加难的事。这个介绍人又登上了老栓头家的门槛儿,当然是给老栓头来说媳妇,老栓头劈头就问:“是不是又把那些破烂往我们家拽呀?”介绍人微笑,言:“岂敢岂敢!”都知道您黑白分明,谁再敢往您脸上抹黑呀!您就放十二分心好了,绝对是往上数三辈儿的贫农。”
“好!那就好!”
没有几日,介绍人把姑娘带来了,老栓头一看,吓了他一后仰,说自己丑,这姑娘比自己还丑,说自己脸长,这姑娘比自己脸还长,说自己黑呀,这姑娘比自己还黑,这姑娘除了脸长和黑之外,脸上还有一个最大的毛病,有一张不能再大的大撅嘴,嘴撅得能拴上两把儿骡子。嘴撅得原因,一因为是嘴唇十分厚,二是几个门牙太大太高,还往外搧搧着,牙的太大太高往外搧搧着,使那张嘴长得不得不大,嘴虽然很大,但那张大嘴还是包不住门牙,使得嘴不得不老是张着。当然这样的姑娘老栓头懒得看,介绍人问老栓头怎么样,老栓头不语,介绍人问老栓头妈妈,老栓头妈妈言:“前几个介绍人介绍来的姑娘漂亮,可是成份不好,今儿个介绍来的成份好,可又模样赖。”介绍人说:“我说大妈呀,就凭我兄弟这模样,就凭我兄弟这家庭条件,就凭您家这两间小土屋,想找十全十美的姑娘难哪?难啊!您故此就得失彼,您只能挑一头儿啦!两头儿都占,占不了!”老栓头妈妈又骂起了老栓头那个死爸爸,为什么当初不要地主那五间大北屋,落的现在没房,儿子娶不上好媳妇。骂也没有用,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还得面对现实,现实这个姑娘要不要,儿子的前途重要,娶不上媳妇也重要,又要顾儿子的前途,又要娶媳妇,只能将就吧!老栓头妈妈劝老栓头,收下了这个丑姑娘,老栓头和这个丑姑娘就结婚了。
结婚没有五六日,老栓头去找介绍人闹饥荒,声言要把媳妇退掉,介绍人说:“什么?退掉?你以为这是买东西哪?想退就退?就是买东西想退也得有个要退的原因哪?”
老栓头言:“原因?原因现成儿的!你什么人哪?把什么东西都往我这儿杵?”
介绍人说:“这人丑是明摆着的,我又没蒙着你的眼,事先你也看见啦?”
“我没跟你扯这个?”
“没扯这个,你扯啥哪?”
“我问你,娶媳妇为了干啥?”
“这还用问吗?”
“既然不用问,我问你,你为什么给我弄一个石女儿来?”
“这话从何说起呀?”
“从何说起?我这五六天费了多大劲哪?可他吗什么效果也没有?”
介绍人说:“这不可能吧?”
“还他妈不可能哪?我都尝试过了!还有什么不可能?”
介绍人也含糊了,咂着嘴儿言道:“是不是你的方式不对啊?”
“这还有他妈什么方式?”
“自然有方式。”
“你甭跟我瞎白话,你以为我没挨过女人哪?我说不要就不要了!”
介绍人也急了,言道:“你不要了,你以为这是跟那个大洋马呀?想要就要,不想要抬屁股就走!你跟她现在是结婚!是娶了结婚证的!不想要了,是你一个人说话就能算数吗?我还告诉你!你现在是有组织的人!你现在是**员?你肆意玩弄女性!我到四清工作队告你去!你掂量着办吧!”这句话还真把老栓头给镇住了,老栓头不言语了。介绍人一看事情有缓,就跟老栓头窃窃私语了起来。
原来这个丑姑娘从小憨厚,对人之七情六欲愚蒙,不知结婚是怎么回事。而那个老栓头虽也不甚伶俐,但有那些小哥们的点拨,又有大洋马的引路,对人之细微早已领会,他今日入了洞房就想撒泼,而丑姑娘翻身打滚自卫,老栓头不能如愿,一连几日天天如此,而老栓头瞅着丑丫头又想起了大洋马的百般顺从,又想起了大洋马的漂亮脸蛋,可惜大洋马是别人的媳妇,别人的媳妇好漂亮嗷!他又想起来了,先前给他介绍的一个地主一个富农的丫头那两个迷人的脸蛋,一个瓜子脸,一个苹果脸,脸型虽不同,但都很动人,他又瞅了瞅脸前的丫头,不堪入目,对丑丫头厌恶了起来,他本来就不想要这丑丫头,但是迫于形势,他这回找到了理儿,老栓头听人说过,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干女人的事,有的女人是石女,就干不了女人的事,老栓头想,这个女子可能就是石女,于是乎,老栓头给这个丑姑娘按上了个石女的罪名,这个丑姑娘就是石女,不然,为何不让男人捅哪?
介绍人了解了内中因由,又去做丑丫头的思想工作,当然是掰皮入馅儿的说了半天,又说:“假如你这样,老栓头可说啦,跟你离婚了,老栓头说你是石女,这名儿一传出去,你可就没人要啦,不说你臭在家里,也得在家沤了粪,哪轻哪重,你自己掂量吧!”
丑姑娘,这回知道结婚是怎么回事了,自然也就顺从了,顺从了以后,老栓头没有再提离婚,过不久,也生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