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殃,也叫‘回煞’,是人死后,阎王爷指派着小鬼将其魂魄押回家谢灶,作最后一次返家的告别。
而这魂魄便是所谓‘殃’,谁碰上谁就要‘遭殃’。
万贵妃因道:“叫司酝备好西凤酒供奉在嬢嬢的灵堂上,子时一过,不准人出入观德殿,还有嬢嬢的寝宫。至于后日卯时的成服……”
该要做的准备都做足了,就差挑什么人随同了……
视线里,万贵妃垂下了眼眸,浓长的睫交错起来,映在天光里,显得格外的深浓,雎宁心沉了沉,手推着建盏,往万贵妃跟前递了递。
“娘子。”
细瘦的小手透出从容的韵节。
自然而然的,万贵妃眼波婉转,从雎宁的手划到了她脸上。
也不知道短短的光景,万贵妃到底涌动了怎样的心思。
只见得她施施然一勾唇,“这几日我瞧你还算懂规矩,成服那日便随侍我左右罢。”
本以为少不得要费些口舌,这当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看到爹爹他们,雎宁自然求之不得。
可到底不能太表露出来,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白白的欢喜了。
雎宁按捺住颤抖的喉咙,跪下来,“奴婢自来就在宫里做些粗使,像这样的场面,奴婢从没见识过,怕到时候行差错漏的,现娘子您的眼。”
万贵妃只管笑,“谁都有第一次,再则也不需你装棺入殓,就在旁站着干看罢了,有什么好现眼子的。”
就这么定了。
雎宁也再找不出来什么说辞,嗫嗫地道是,退到一壁儿又复之前恭默的模样。
待万贵妃午睡,将人都屏退了出来,雎宁慢腾腾挪着步往值房走,一些春的柔波从树叶筋纹里漏过来,在她脸上流转,拂过她的嘴,愈发显示出浅浅的笑纹。
“顾令侍好兴致。”
娇矜的喉咙,拖长的声调拉出轻慢的话锋。
雎宁踅过身,见廊道里远远走来顶着五色帛花的涧兮,小珠缀边的裙沿随步水浪似的起伏。
雎宁半阖下眼,“涧令侍。”
语气不激不随,配合着柳叶眉下一双匀停温雅的明眸,很有烟浓水淡荷香浅的风骨。
不过人嘛,倒驴不倒架子,面子瞧着光鲜得体,谁知道里子怎么埋汰呢?
涧兮这么想着,轻拢的秀眉很快舒展开了,“后日你要随娘子去往观德殿行成服礼,娘子虽同你说不需着你做什么,但到底代表着娘子的门面,你一言一行可得审慎仔细,万不能错漏了。”
雎宁说省得,仍旧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涧兮却眼风如刀,迅疾地在雎宁脸上扫了一圈,“我说这些不是要你省得,而是要你谨记。咱家娘子心慈,瞧你受了这些苦,遂一径怜疼你,你别因此自侍势头,愈发没个形了。”
雎宁说:“娘子对我的恩德,我一直谨记在心,不敢忘怀,也觉不会扫娘子的脸的。”
然而这话并不能让涧兮信服,“我就同你剖白说罢,这些日同你共事,我瞧你眼睛很不老实,后日的成服,群臣入衰,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不说,还有官家在跟前,你要是这一双眼再跟耗子似的滴溜溜乱转,你信不信我头一个叫人把你扽进皇城司,将你这俩眼珠给抠了!”
其实早料到会遭这么一通打杀威棒,雎宁也实在想过,要不要就此忍了。
毕竟再怎么说,万贵妃可没将她当自己人,太过冒尖儿,总是会引人侧目,也恐怕会招来杀身的祸患。
但又转念一想,世人都是欺软怕硬的,自己要是一味的伏低,别奸贼底细没查到个一二,倒先把命剐了去。
于是扬起脸,笑了笑,“我还不晓得涧令侍有这么大能耐呢,和皇城司牵搭着干系。”
轻浅的一句,说得涧兮登时色变,待回过神来,哼哼一声冷笑,“下房的那些掌灯说你平日不善言语,总是闷头一个人做事,但依我来看,顾令侍伶牙俐齿得很呐。”
这话本来是想叫细作的雎宁心虚一番,结果,雎宁捺起秀眉,透出纯挚的况味来,“涧令侍这话怎么说的?我不过就事论事,由衷感慨罢了。”
却又一笑,和气的道:“我晓得,涧令侍你是担心,不过你且得信咱们娘子的眼光呐,毕竟她适才不说了么,瞧着我近来还算懂规矩。既娘子都这么觉得,咱们这些做奴婢的,还能有什么訾议呐?”
这话是彻彻底底噎了涧兮一个捯气,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雎宁见状,颔了颔首,头也不回的拐过游廊走了。
之后的一日,雎宁本以为会闹些呛,没想涧兮状若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照旧同她伺候着万贵妃,转眼间,便来到了成服这日。
因卯时便要入殓进棺,雎宁寅时便起了,领着一干托着成服的侍儿恭默守在万贵妃的寝宫外。
这时的天森冷,泛出蟹壳幽幽的青色,大片的浓雾盖下来,将廊下一排排的灯火笼罩若隐若现。
瞧着很缥缈,仙境似的,雎宁身处其中,却只觉得冷,跺跺脚,让冻住脚趾头稍微回流一下血,至于再大点的动作,那都不成了。
活了十八年,这还是雎宁头一次受这样的冷。
但转过头,看一看身后的那些侍儿,举着托盘的手指头在风中毕现,一张张脸僵得跟冻梨似的,比她还惨。
她还有什么好觉得屈苦呢。
不过,雎宁身子还是往门沿边靠了靠,让殿内的火光鞠了她满脸。
隔着一道门,雪梨檀的香顺势窜入鼻腔,瞬间在雎宁脑海里勾勒出从前自己做嬢嬢时一等繁华雍容的景象。
那时的自己还挑剔,觉得雪梨檀过于厚重,不如兰桂清冽洁雅。
现在呢,别说香了,就连身上这件衣裳都还是拣的别人的。
信手摸摸袖口,冒了点线头的忍冬纹在指尖绽放出清晰的经纬,雎宁屈了屈冻僵的手指,将线轻轻勾缠,手腕一翻,便把那点线头扯了断。
绷断的当口,隔扇终于被人打了开,豁出一线烛光,照亮了雎宁的眼。
雎宁踅过身,才刚屈了膝头,便听到裕令人高爽的喉咙,“进来罢。”
这个月令万物复苏,但天气尚冷,殿内因而不断供应着红螺炭,雎宁迈进门的霎那,满室馨香扑怀,潲在那在外头冻得梆硬的鼻尖上,冷不丁,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