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元芳带着饭盒来探监。
饭盒是留着给自己吃的,弟弟妹妹们给他准备了排骨和炖肉,闻起来味道香甜。好像李白这里被他当做了摸鱼划水的地方,隔三差五的都跑过来找清净。
作为李白不揭发他的回报,偶尔会带来一些外面的消息。
“安心吧,荀青还活着。”
元芳一屁股坐在牢房对面的椅子上,吃晚饭的时候,含糊的说:“下午的时候,有人见到他,不过等鸿胪寺的人过去的时候,已经跑掉了。
奇怪的是,安乐坊的遗民都像是商量好了一样,说没有看到他。还有人故意指了错误的方向,看样子要被关个一两晚了。”
“嗯。”
床上闭着眼睛打瞌睡的李白微微点头:“多谢,我知道了。”
元芳的筷子停了一下,疑惑抬头:“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他?正常的人遇到这样的状况,多半早已经崩溃了吧?”
“嗯,或许呢,那个家伙一定会哭的特别不像话。”李白轻叹,“可他一定不会放弃的,元芳。”
“为什么?”
“因为他很强。”
李白认真的告诉他:“和我一样强。”
尽管长久以来,荀青都说是李白给了他勇气,可实际上并不是那样。
他和自己不同。
或者说,和一切天才都不沾边。
并非具备常人难及的天赋,也不是天生就能够展开双翼,如飞鸟那样翱翔在天空之上,而是从泥潭里挣扎而起,咬牙苦熬,流下血汗,数度起落之后才走到了现在的境地。
那样曲折的道路,远比天空中的任何飞鸟的轨迹都要漫长。
对于常人而言的困境,他也早已经习以为常。
或许他会流泪,会恐惧,会怀疑自己,也必然会如此,就像每个人一样,但只要给他一点点时间,他一定会重新站起。
就算再度倒下,也没有关系。
哪怕深知自己不过同样是个凡人……
可只要还有人站在他的身边,他就不会放弃,只要有人信赖他,他就绝对不会让人失望。
再怎么害怕和不安,当面对友人和孩子时,也会露出灿烂的笑脸。
正因为这个世界有那样的人,才会有美好的东西存在。
“况且,只是重新站起来而已,总比等树上的果子砸到脑袋简单吧?”
李白眺望着铁窗之外渐渐泛起暮色的夜空。
虽然看不见天上的飞鸟,
可那一片黑暗里,依旧有星辰的光芒在闪耀。
像是灵魂在燃烧一样。
昏暗的星光之下,翻卷闸门被举起。
胡子拉碴的男人吹了吹空气中飘飞的尘埃,举起灯光,照亮简陋昏暗的机关工坊,然后,让开了身形,对身后披着斗篷的访客说:
“这个是我的机关工坊,东西都是淘换来的二手,勉强能用,你不要嫌弃。
睡觉在二楼,厕所在外面,吃的东西我会每天送过来的,但我的手艺,就别指望会特别好吃了。”
“谢了,辛童大哥。”
访客摘下兜帽,露出荀青的面容,向着援助者诚挚颔首。
道玄公曾经的大弟子,辛童叹了口气,无奈摇头:“哪里的话,这么重要的事情,你肯相信我一个临阵逃脱的家伙,我开心还来不及。
只是,卢公他真的……”
荀青没有说话。
漫长的沉默里,辛童闭上眼睛,无声长叹。
“不说那些了,进来吧。”
他带着荀青走进自己的简陋的工坊中,将包裹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我在几个收废品的二道贩子那里找了很久。”
打开的包裹里,是黯淡的机关核。
伪造的机关核。
随着卢道玄计划的推进,流传在市场上的这些伪造机关核似乎已经越来越多了,或者说……他终于不再掩饰了。
而那么庞大的行动,恐怕也没有谁能一直隐藏在黑暗中吧?
“这个东西真的是卢公……咳,乌有公造出来的么?”
辛童拿着工具仔细检查:“不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这么以假乱真的东西。如果是伪造的话,他对机关核的研究恐怕也已经超出这个时代很远了。”
“不是以假乱真。”
荀青从他的面前拿过机关核,凑到眼前,仔细端详:“倘若,这玩意儿曾经就是真的呢?”
辛童愕然,无法理解。
可荀青却动作麻利的用机关坊内的简陋设备制作出一个最基础的三足机关兽,每个机关学徒入门都会研修的基础,如今他做出来行云流水,那娴熟的姿态就连早入门他很多年的辛童都感觉望尘莫及。
核心填装。
机关律唤醒。
三足机关兽顿时迅速痉挛了起来,冒出一阵青烟之后,内部一阵过载的闪光,彻底瘫痪不动了。
辛童摇头:“没用的,这种东西只会对特殊的机关律有反应,不懂得密钥的话,只会报废。”
“至少,它跟原本的机关核没有区别,不是么?”
荀青轻声呢喃:“很早之前就开始怀疑了,但没想到,卢公竟然真的做到了这种程度……辛童大哥,他并没有仿造出机关核,因为这些机关核原本都是真的!”
辛童呆滞。
“可……可……”
“可真正的机关核不会如此的死板和呆滞,对不对?真正的机关也不会服从任何杀死人的命令。
除非,它已经被杀死了。”
荀青轻叹:“卢公并没有仿造机关核,他只是将原本机关核内所天成的灵魂抹除掉了而已……”
通过某种方法,将酝酿着渺小奇迹的机关核彻底毁坏,抹除了原本那些涌动的精魂,取而代之的,是将人的命令植入其中。
再无灵动,但同时,也变成百分之百服从任何命令的傀儡,哪怕驱使着它们去杀戮、毁灭和破坏,都不会有分毫的迟疑。
因为他所掌控的并非是灵动的机关兽,而是不折不扣的活尸!
辛童僵硬在原地。
难以置信。
只感觉到一阵恶寒从心头泛起,笼罩全身,如坠冰窟。
一旦传扬出去的话,究竟会掀起多么庞大的波澜!
一直以来,长安的机关师们都以自身造物的灵动和聪慧而自傲,甚至有些机关人相较活人也毫不逊色,甚至比真正的人类还要更加的善良与慈悲,因为它们从诞生的第一天就未曾想要伤害过任何人。
尤其是通过机关律的引导,机关师能够和机关兽共鸣,感受到彼此的喜怒哀乐……杀死它们,和杀死其他什么活生生的东西没有任何区别!
但更加恐怖的是,倘若这样的技术被滥用,究竟会引发多么可怕的后果。
这些温驯善良的机关兽,将在贪婪者的欲望之下,变成完美服从一切命令的活尸,成为作恶的工具,掀起多么庞大的杀戮……
直到现在,辛童内心中才真正的相信,荀青所言非虚。
不,应该说,他终于明白,乌有公掌控长安的底气是什么了。
倘若有这样的技术的话,那么,杀死和改造坊市的机关核恐怕也并非妄想。经过了如此漫长铺垫和酝酿之后,他的力量已经覆盖到了长安的每一片黑暗中……
届时,所有坊市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长安也将在他的意志之下运转。
整个城市都将变成他的傀儡。
“但是,这根本不可能实现的。”
辛童失神的摇头:“前有三司,后有贵胄,还有未央宫、金吾卫,倘若乌有公真的能够掌握了那么多坊市的机关核的话,他根本没必要这么做,直接就能够掌控长安了。”
“不需要全部,只要一部分重要的结点把控在手里就够了。”
荀青心中默算着结果,摇头:“一半,不,三分之一都不需要,倘若是卢公的话,有五分之一的坊市核心作为关键结点,那么就足够反向推动整个长安运转。”
“不可能,想要实现这么精巧的控制,必然要先掌握长安的运转,通过大量的计算和数据,配合时机,才能够起到效果。”
辛童断然反驳:“长安城的运转从无定式,就连虞衡司这么多年以来都无法预测,更不要说乌有公了。”
“是啊,长安运转莫测,蕴藏天地之理,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荀青沉默许久,忽然发问:“可它真的没有定式么?辛童大哥,你应该知道的,只不过是被常识所蒙蔽了而已。”
他本来也从未曾想到过这一点。
一直到,从乌有公那里亲自得到了提醒——哪怕卢道玄从来没打算过告诉他真相,可当荀青真正的如他所愿,不再被常识所束缚,打破常规,真正推开那一扇百无禁忌的大门之后,一切的变化,便再不存在任何的遮掩。
诚然,长安的运转从无定式,但也不尽然如此。
——唯一的例外,是坊市诞生的时候!
为了调整坊市的分部,为了给新的坊市流出空余的位置,它必然会遵循最简洁和最具备效率的方式,进入既定的运行轨迹之中……
而这,就是乌有公唯一的机会!
也是他之所以蛰伏等待了这么多年的唯一理由!
唯有在新生的坊市彻底接入长安的那一瞬间,他才能完成自己的计划,真正的将长安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就仿佛他同时操纵着千万个傀儡起舞那样。
令世界在自己的十指之下变换。
倘若在往昔,荀青在明悟的瞬间,一定会惊恐的不能自己,彷徨不安,可如今心中所涌动的竟然是令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庆幸和喜悦。
还来得及!
因为,时间站在他们这一边。
这一切还能够挽回……
“谁在那里!”
察觉到门外的响动,辛童下意识的转身,抓起扳手,全神戒备。
而在门外的夜色中,一张苍白的面具缓缓浮现,宛如鬼魅一样。
在他身后,两辆巨大的马车缓缓停止,沉默的幽魂们解下了毡布,露出下面沉寂的庞大机关,搬进了这一间狭窄的工坊中,很快就将每一个空间都塞的满满当当。
“荀先生,你要的东西,全都给你送过来了。”
为首的白面具沙哑的说:“黄幡大人说,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希望你能信守诺言。”
“请放心,赤面的仇,我会代替鬼市向乌有公讨回来。”
荀青平静的应允。
于是,阴魂们颔首,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留下来的,便只有遍地的机关残骸——那是鬼市的阴魂们从荀青的工坊中所搬来的东西,绕过了鸿胪寺的封锁之后,将庞大的机关巨人拆成了零碎的部件,再度送到了他的面前。
随着吊臂和工具的运转,沉寂多年的装甲巨人缓缓恢复了原本的轮廓。
它蜷缩在这狭窄的工坊中,宛如胚胎中的婴儿在子房中安睡那样。
自沉寂之中,酝酿着庞大的力量。
“这就是你的计划?”
辛童呆滞,摇头:“和你的老师一模一样,荀青,别妄想了,没有与它相匹配的机关核,这么大的东西动不起来的!”
“不,其实是有的。”
荀青抬头仰望着巨人森严的面目,微笑:“如果没有机关核它就动不了,那么我就是机关核。
如果它需要一个灵魂的话,就用我吧。”
“你疯了么?”
辛童大怒:“那会烧坏你的神经和脑子的!纯粹使用机关律来操控这么庞大的机关,根本不是人类所能承受的符合!”
“那也无所谓。”
荀青平静的回答,“我只是,不想在成为那个在朋友战斗时,只能逃跑的人了……”
在黯淡的灯光下,年轻的机关师抬起了双手,脱下了外套,便裸露出了自己的身体——乃至,双臂,双腿,还有肩胛之上以墨线所勾勒出的残酷痕迹!
当他回眸,看向辛童时,便露出了宛如挑衅那样的愉快神情:“考完机关师这么多年了,机关六技里的殖骨法,辛童师兄还记得多少?”
死寂之中,辛童茫然的看着他。
只感觉自己这一辈子的惊骇似乎都在这短短的一夜里要用光了、
他明白荀青的意思,他本应该怒斥这个疯子找死不要拉上自己。
可不知为何,却忍不住跟着他一起笑起来。
“放心。”
同样一度从战斗中逃走的机关师挽起自己的袖管,重新拿起工具,告诉他:“用在你身上,绰绰有余。”
漫漫长夜,自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