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的三皇子,突然就疯了。
青天白日,皇位未继之时,他一意孤行拨了三万精锐就要围杀明珠台,歇斯底里地喊着要灭妖,任凭身边谋臣怎么阻拦,也发疯似的喊:“都是妖怪!他们都是妖怪!”
张家人也不是没劝过他,密旨还在坤仪公主手里,他的根基也还没稳,坤仪公主怎么说也是他的长辈,他这样的举动,会给人落下不敬尊长的话柄,更不利于登基。再者说,明珠台里那位有聂衍护着,就算他手里有这三万精锐的兵权,也未必能动得了她。
于情于理这事都办得不妥,但好几个亲信围着三皇子要说法,他都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双目充血地躺在床上,一声又一声地重复:“妖怪……妖怪……”
张桐郎好不容易从偏远的地方秘密回京,看见他这不中用又没出息的模样,当即给了他一巴掌:“你是见少了妖怪了!”
自己身上都还流着妖怪的血呢。
其实这事也怪不得三皇子,他原是打算按照张桐郎的吩咐去说服坤仪姑姑的,只要她同意,聂衍也说不得什么,但他没想到的是,会在明珠台里看见龙。
凡人自古信奉神龙乃天命,但龙的传说一代又一代地流传下去,逐渐就变了样,有人说它只是拼凑的图腾,也有人说是美化了的蛟,到后来,就算知道这世上有妖,他们也再没相信过世上有龙。
谁知道那么大一条龙就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双目比宫中的接天湖还宽,喷出来的气息比飓风还急,鳞片比禁军的盾牌还厚还大,游动之间暗光粼粼,像千万把斩首刀,要将他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下来。
当下死了也还好了,可他被龙尾狠狠甩出去之后,醒来却是在宫里,身上毫发无损,宫人甚至说,今日没有他的出宫记录,他想指认明珠台都没有办法。
三皇子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但没人相信他,来看望他的老臣甚至说:“有昱清伯在,殿下当放心才是。”
放个狗屁的心,就是有聂衍在,他才觉得自己像一根野草,随时会被他折成两段!
坤仪必须死,聂衍也必须死!
年轻气盛的三皇子并不明白自己父皇对上清司的畏惧从何而来,他一心想着要平息自己的恐惧,稳固自己的地位,是以拼命往明珠台堆放人手,三万精锐送过去了不算,还加了一万禁军。
坤仪坐在明珠台的书斋里,不慌不忙地晃着小腿。
她面前堆了三尺高的奏折,都是在明珠台被围困之后,突然送进来的。
兰苕觉得很惊奇:“这外头围得水泄不通,折子从哪里送来的?”
坤仪笑而不语,只一份份地捡了来看。
三皇子原本就算有争议,凭着他是唯一的嫡子,也是能顺利登基的。但他眼下这荒唐的做法,引来了朝中更大的反对声。
原本打算混吃等死熬到新帝继位的一些老臣也坐不住了,纷纷给她写了密函和折子来,要她以嫡长公主的身份,管束三皇子,重扶河山。
坤仪想,老娘这辈子名誉最好的时候也就眼下了,往日都喊她妖妇的一些人,现在就差把她吹成了救世主。
她忍不住侧头看向窗外。
书斋的朝向正对着伯爵府的后院院墙,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
坤仪不傻,她不会觉得这些一直中立的老臣会平白无故地在明珠台被围困的时候还站她的队,也不会觉得折子能用常人的手段越过外头的包围圈送进来,除非是聂衍掺和在了里头。
聂衍不想让三皇子登基,那对他而言与盛庆帝并无二致,他想让她登基,她知道更多妖怪的事,也更愿意与他合作,各取所需。
捏着手里的奏折扇了扇风,坤仪似笑非笑地继续晃着腿。
兰苕一看便知她在思量事,也没有打扰,只将托盘里的点心放在桌上,便退了出去。
三皇子执意要杀进明珠台,但很遗憾,他麾下的人都不太赞成这个举动,更莫说明珠台里还有法阵护着,压根攻不进去。所以,三皇子想着,能将人困死在里头也是好的,断水断粮,这么多人能活多久?
“三年吧。”
坤仪笑着回答秦有鲛提出的这个问题,“我修筑明珠台的时候就考虑过天灾人祸,是以地窖里有存粮,庭院各处还有七口水井,够我三年衣食无忧。”
秦有鲛沉默了。
鲛人的职责是守护人间太平,原也不想看他们姑侄起这么大的嫌隙,闹得兵戎相见,想着各自让一步就好了。
但来明珠台一劝,秦有鲛觉得,原先还肯让三皇子登基,实在是坤仪良善,不贪权势。她有她母后给的财富,有她皇兄给的封地,有日进斗金的望舒铺子,还有一个虽然看起来不太亲密但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去死的夫婿。
这情况,举兵造反也是有六成胜算的。
三皇子若是放过她,低调登基,他们之间就什么事也没有,但这死孩子偏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一定要坤仪死。
秦有鲛累了,他放弃了当三皇子的说客,只靠在太师椅里问自己的徒弟:“午膳准备我的份儿了么?”
坤仪点头:“料到师父您不会白来一趟,兰苕特意让人多做了两个菜。”
秦有鲛施施然起身,再不管什么谁登基了问题了,打算在自个儿徒弟这里蹭一顿好饭。
结果,等饭菜上来,他有点意外。
同样华贵的楠木圆饭桌,起先一顿少说会摆上三十多道菜,今日竟然只有四道,虽然是一样的菜色诱人,但前后变化太大,秦有鲛不太适应,念及坤仪的难处,眼泪都快下来了:“苦了你了。”
坤仪坐下给他布菜,一听这话挑了挑眉:“外头的难民还吃着树皮,这一道小羊羔一道鱼一道鸡还有一道肉汤的日子苦我什么了?”
“难民是难民,你是你。”秦有鲛唏嘘,“府上食材不够了只管告诉师父,我让蘅芜给你送来。”
“不必,够的。”坤仪喝了口汤,“光昨日一日望舒铺子进账就有三万两,我吃龙肉都行。”
秦有鲛呛咳了一声。
他没好气地把筷子一拍:“你这么有钱还缩减吃食做什么,害我以为你有难处了。”
坤仪失笑,给他夹菜:“你我两个人,四道菜是够吃的,不但够,说不准还能有剩。眼下外头难民成群,当朝的又只知道与我为难,不顾他们的死活,我若还铺张浪费,一顿饭尝几口就将多余的菜赏下去,那只能喂饱我这明珠台里的人。”
但若将这些珍贵食材放去望舒铺子卖了高价去买糙米,可以养活半个盛京的人。
秦有鲛怔了怔,终于是认真打量起了自己这骄纵的徒弟。
她还同以往一样,凤眼细眉,天生一副傲然姿态,只是头上不再缀满珠钗宝摇。乌发如云,独簪金凤,更显出几分笃定和大气。
模样是没大变的,但如今怎么看都觉得长大了。
秦有鲛突然有些感慨。
他说:“早知道让你皇兄直接传位与你,未必比他那三儿子差了。”
坤仪当他在说笑,绢扇掩唇,凤眸盈盈。
秦有鲛走后,坤仪又开始清理账册,最近米粮钱支出极大,但好在是她撑着,再多的难民也吃不垮她,但望舒铺子那边,是得补些银钱过去了。
坤仪通过望舒铺子赈济难民,却也没让他们白吃,只当是招工,让妇人织布,男人修屋,只老弱病残和孩童能一日免费吃两顿粗粮。
饶是如此,望舒铺子也一时被民间奉为了活菩萨。这乱世之中哪有这么好的活计,只要有手就能吃饱饭继续活下去,望舒铺子甚至还给搭了一长溜的茅草棚子,供他们晚上睡觉。
有人就说了:“一个民间的商贾都能做得比当今在朝的各位好。”
“对啊,你看人家望舒铺子,大把的银子往难民身上砸都没心疼的,再看看这些个达官贵人,尤其是那个明珠台骄奢淫逸的坤仪公主,哪里有半点皇室风范。”
众人越说越觉得气愤,吃饱了饭就又要捡石头去砸明珠台。
然而这次,他们眼里活菩萨一样的望舒铺子掌柜当下就变了脸色,双眼通红地拦在他们面前:“明珠台不能砸,砸伤了公主,谁还给大家换粮吃!”
众人哗然。
有人不敢置信:“掌柜的你说清楚些,这些米粮同那个妖妇有什么瓜葛?”
“对啊,您是大善人,那坤仪公主可是个妖妇啊,吃人的!”
吵吵嚷嚷,闹成一片。
掌柜的有些手足无措,正为难呢,就看见远处站了一个人。
一身玄色长袍,眉目如勾如画,聂衍越过拥挤的人群回视站在台阶上的掌柜,面无表情地朝他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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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子围困明珠台七日之后,也就是盛庆帝的末七之时,朝臣突然围了三皇子府,要求三皇子放出坤仪公主,按照先帝遗嘱,让坤仪公主主持完先帝丧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