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不想面对府里繁杂事务,祝卿若在宝相寺待了好几日,因为寺庙很大,且香客与僧侣的房间分属寺庙两端,所以祝卿若并不是每日都会碰到了缘。

    只有每日的早课了缘不会缺席,其余时候除了值守大殿,了缘几乎不会出房间。

    所以在这里的几日,祝卿若见到了缘的次数屈指可数。

    而且每次了缘遇到她,总是温和得让人感到过分客气。

    他似乎在躲着她。

    为什么?

    祝卿若来不及多想,就收到了府里传信让她快些回去,说是上京城近来出现了些流民,怕她在宝相寺被冲撞。

    祝卿若想起上京马上要发生的一件大事,想也没想就带着晓晓回了城。

    祝卿若离开的消息了缘很快就得知了,因为了觉实在不是一个六根清净的和尚,对于凡尘俗事总是给予过多关注,正好他又是了缘前一位的师兄,每每将他感兴趣的事与了缘分享。

    因为他这样话唠的属性,其余的师兄弟都躲着他走,生怕被他话里的俗世勾起凡心,也就只有天生佛子的了缘脾气好,肯听他说话,也不会轻易动凡心。

    所以了觉就更喜欢来找了缘说话。

    这回也是了觉先发觉了祝卿若离开的马车,立刻就跑来跟了缘说。

    在听说祝卿若离开的消息时,了缘斟茶的手指顿了顿,温和问道:“师兄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了觉摇了摇脑袋,“那位夫人身份贵重,怎么这么赶,竟连夜回去?我看那女施主寺里过得挺开心的,每次见到你都笑的像花儿似的。”

    了缘无奈摇头,“师兄莫要胡说,男女有别,你这是平白污人清白。祝施主只是崇敬佛法,对你我都是一样的,爱屋及乌罢了。”

    了觉反驳道:“哪有?她可没有每次见我都笑得这样好看。寺里无人不知这位夫人的冷清性子,见到我们这些寺里的僧侣,都是有礼有节的问好,从来都是礼貌的微笑,也就只有在看见你的时候会露出别的神情来。”

    他挠着光溜溜的脑门,“难道真是因为你长得好看?连那样知礼的夫人都对你另眼相待。”

    他摸了摸脸颊,自言自语道:“我长得也不差吧?”

    了缘不理会了觉的自言自语,手指拨弄起念珠。

    了觉粗神经地问道:“师弟你说呢?”

    了缘没有立刻回复。

    了觉奇怪地又问了一遍,了缘这才从思绪中抽身,他将执念珠的手向身后背去,回应道:“许是因为我为祝施主手抄的经文祝祷了一月,祝施主对我印象更深刻些。”

    了觉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好像确实是这样,我们寺里祝施主好像只认识你一个,对其他人不过尔尔,也没有就近说过话,就算是我,也是从你口中才得知这位祝施主的姓氏,平日,寺里的人大多喊她国师夫人。”

    了缘微微合目,没有搭话。

    了觉扯了扯卷起的衣角,“往日总听来上香的香客说国师与国师夫人感情不睦,我本也这么觉得,不然为何国师一个修道的,祝施主作为国师的夫人还要跑到我们佛寺来上香,定是两人有什么龃龉。不过今日...”

    了觉面上露出一些思索,“那国师竟派人来催促祝施主归家,虽说从昨日起就有流民陆续进城,但按理说怎么也该让祝施主白日再回去,这才第二日,竟是赶在晚膳前把人接了回去,看来这传言也没多可信,我瞧着国师倒是对这位夫人颇为看重。”

    了缘睁开眼,适时开口道:“师兄若再说下去,了缘免不得要向住持说一说师兄近日的功课情况了。”

    了觉下意识捂嘴,露在外面的眼睛还在滴溜溜地转。

    了缘平静地望了他一眼,了觉十分自觉地悄声离开了。

    了缘独自坐在窗边,外头有寒风吹了进来,他抬手想要关上窗子,在碰到窗沿的那一刻,这些日子始终萦绕在身边的冷香又出现在他鼻尖。

    他偏头看向摆在桌面的佛经,它只是安静地躺在那而已。

    了缘放下手,最终还是没有关上窗户,坐在那静静地感受着寒风吹拂周身,等着它带走那阵痴缠的香。

    呢喃低声响起,佛子正轻声念经。

    一窗之隔,有小沙弥经过,听到这声音奇怪地摸了摸脑袋。

    佛子怎么念起清心咒了?

    ......

    国师府的马车趁着夜色尚未加深,吱呀声缓缓在宽敞的官道上响着,晓晓在外面同她爹爹一起,车厢内只有祝卿若一人。

    她的目光落在中央的小木桌上,上头有纸笔搭在一处,墨色与纯白交织,就像她眼眸深色。

    若她没有记错的话,这次流民进京并不是小数目。

    景州位于淮水下首,前些日子一连数月的雨导致江水冲垮了堤坝,景州刚好受了水患,而周边城镇皆不愿意开城门接纳难民,他们只好北上赶往上京城。数千名流民,一下子全涌进了上京城。

    上辈子这段时间她被禁足在府邸,刚好错过了流民进京的场景,解禁后城中流民已看不见身影,所以她对此次水患情况知之甚少。

    但有一点她知道,这次流民的身上带有疫病。

    她当时虽然被禁足在府上,但府里的消息还是偶尔能听说一二,那时候国师府有不止一个仆从病倒,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员顶替,导致她那院子几乎没有人再进。

    后来过了几个月,一直到雪都化了,那些病倒的仆从才慢慢回到国师府。

    听说是一名四处行医的老医者研究出了疫病的药方,她后来也看过,看上去,有点像出血热,但又与之有些许不同。

    出血热俗称鼠疫,由鼠类动物传播,人传人的几率并不高,但这次的疫病却能人传人,所以在流民中传播速度很快。

    在这不懂防护的古代,疫病几乎是绝症,若不是刚好碰上有经验的游医,恐怕这些流民性命不保。

    而数百里之外的景州,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远离故土奔袭上京城,能来上京的只有小部分人,还有大半尚且苟活在大水后的景州。

    周围城镇迟迟不肯救援,还有大水后的疫病袭城,景州城的百姓终于受不了,在有心人的带头下揭竿而起,之后一段时间都以景国自称。

    只是很可惜,因为疫病横行,带领景州反叛的人不幸中招,死于反叛后的第三个月。而且由于没有药方,疫病得不到救治,慢慢的,景州就成了一座死城,再不复从前邻近两淮的商贸盛景。

    上辈子她看过药方,但她毕竟没有慕如归那般过目不忘的本事,搜肠刮肚也只能仿写个七成。

    还有几味药材,她确实想不起来。

    祝卿若在纸上落笔,将将写出十余种中草药,她紧紧攥着墨竹制成的笔杆,眸中不停翻滚着涛水。

    那位老医者现在还不知在何处,等找到他,恐怕那些流民已死了大半。

    可她手上的药方不全,并不能彻底根治疫病。而且,若是从她手中拿出药方,那快穿者定会有所怀疑。

    如今佛子尚未上钩,慕如归也才刚刚对她生出些愧疚之情,她当真要在此时暴露自己吗?

    祝卿若不知该如何做,她握着字迹还没干透的药方,墨迹印在她手上,在白皙手心画了几枝墨梅。

    马车突然停住,惯性使然,祝卿若下意识往前扑了一段,她稳住身体,微微扬声道:“怎么了?”

    晓晓掀起布幔,安抚道:“夫人别怕,前面有流民过路,我这就去叫他们散开路。”

    说着就要下去,祝卿若唤住她,“不必麻烦,我们等一会儿就是。”

    晓晓好似愣了一下,随即冲里头点点头,“好的夫人。”

    祝卿若微微颔首。

    晓晓见祝卿若平静的样子,安心地舒了口气,轻轻合上布幔收回脑袋,静静等待人流过去。

    祝卿若掀起半边竹帘,从窗口向外看去。

    夜色渐浓,流民成群结队地往城门方向去,他们要趁着天还未完全黑下来抓紧进城,说不得哪日城门就关了,要是没赶上就只有死。

    这些流民大多拖家带口,每个人都拿着一个包裹,或背在身后,或抱在怀里,一声不吭地随着人群往前走。也有独自一人赶路的,许是同家人走散了,沉默地藏在人堆里。

    借着熹微的光,祝卿若看见了他们身上破旧的衣裳,数日的奔波令他们的衣裳占满黄泥,黏在本就不平整的布料上,更显突兀。

    脚上都是草鞋,没有一人穿布鞋。

    能有勇气离开故土赶往上京的人,只可能是那些在原籍实在活不下去了的,否则不会放着家业不顾也要逃命,这些人都是靠天吃饭的耕农,靠着庄稼田地过活,这回大水过境将他们今年的收成付之一炬,迫不得已才背井离乡逃荒。

    眼见上京城就在眼前,每一个人眼底都透露着期望的光。

    疲倦的身躯即将到达崩溃点,时刻紧绷的脑筋就要失去理智,现在在他们眼中,就只剩那座巍峨的都城,只有进了那,他们才算真的安全活了下来。

    这诸多渴求的目光令祝卿若心头为之一震。

    她只有沉默。

    他们不知道的是,前方等待他们的不是安定与祥和,不是饱腹的食物,不是温暖的庇护所,而是肆虐的疫病与高高在上的漠视。

    他们中的大半,都会死在那座被他们视作救赎的上京城里。

    没有人救他们,他们只能静静等待自己的死亡。

    不知道午夜梦回时,是否会后悔当初背井离乡的举措,若他们没有来上京城,至少还能死在生长了几十年的地方,而非在这远离故乡的小小方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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