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5为群星而生(一)
一轮红彤彤的夕阳悬在了墨绿色的琉璃瓦屋檐上。一汪碧绿小塘周围,错落有致地围着几间雅致的砖石阁楼。这方寸之地虽不算大,但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一株兰草,或是角落的一簇绿竹,都透着这院子主人严心雕琢的匠心。
此时,微凉的晚风翻过墙头,扰得百草沙沙作响,为这墨香四溢的小院平添了几分初春傍晚的惬意。但这份惬意也只敢存留在这方寸之间,不足一丈之高的矮墙之外,时代的红流正激情燃烧着。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一个如山间清泉般的清澈女声从孤悬在小池旁的亭子里悠悠传出。
小亭中摆着一张书案,一个肩头披着两尾黑辫,身着青衣黑裙白袜的妙龄女学生,正端坐在书案前。她口中虽抑扬顿挫地背着古诗,但眼梢却微微颤动,在小池对面的阁楼二层和桌上的小本上来回切换着。
小池对面阁楼窗边上站着个身形清瘦的中年男子,他一身青布长衫,面颊清净,带着眼镜。即使此刻他就如雕像一般岿然不动,但满腹诗书散逸出来的气宇,依旧飘荡在他紧紧盯着小亭的严肃目光中和深深皱起的眉宇间。
“思呈啊,你看雨疏的模样,颇有几分当年慧尹姐姐江南才女的风范。”一个浓妆艳抹的风韵妇女在林思呈的身旁说道。
林思呈却只是冷哼了一声,眉宇间的严肃没有半分消退:
“哼!三岁孩童都能背诵的东西,何谈风范?惺惺作态耳!她的心思就不在这书卷上!”
面对忿然作色的林思呈,那女人倒是一脸的风月:
“也不能这样说,这新时代的书卷可不一定就只有你那些诗词歌赋。咱们的骤儿就对无线电这些新东西感兴趣,你不也没有反对嘛。”
一抹怒火从林思呈的眉眼间呼之欲出,但当他转目看向身旁的女人之时,似乎又被这一脸的风月呛了回去,声音也低了几分:
“风骤他是男儿,理应志在四方,行万里路读万卷书那是理所应当。雨疏她一个女流,放到旧社会,那是碰书的资格都没有。就是现在,能端坐于案牍之上也绝无仅有,还身在福中不知福,尽想那些星星月亮的。”
知女莫如父,林雨疏虽然口中朗朗诗书,但注意力除了对面阁楼上的父亲,更多的都在身前的小本上。纸面上几个椭圆嵌套在一起,中央是个小黑点。在图形的旁边写着几十行计算式,她正用开普勒公式计算太阳系行星轨道。
忽然,一只手拍在了她的肩头,吓得她花枝乱颤,险些从凳子上蹦起来,同时近乎本能般地将手旁的一本《诗书全集》挡在了小本之上。
回头一看,发现是大哥林云志之后,惨白的俏脸上才又恢复了粉嫩。她回头瞥了一眼对面空荡荡的窗口,狠狠地掐了一下林云志的手掌,气鼓鼓地娇嗔:
“大哥!你差点吓死我了!”
林云志也没管林雨疏不痛不痒地“体罚”,反倒是饶有兴致地挪开了那本《诗书全集》,看了看下边的小本,目光迅速扫了一眼阁楼之后,又把《诗书全集》挡了回去。
“我说小妹,你这诗书学得不怎么样,天文呢我也不太懂。不过《演员的自我修养》你肯定是已经出神入化了,差点连我都蒙过去了。要是让父亲发现,不给你撕碎了扔进这净心塘里才怪。”
林雨疏皱着眉头,一脸的娇凶:
“知道你还专门来吓我!”
随后,刚刚还满面阴云的林雨疏,立刻堆起了鲜花般的笑容:
“大哥,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可不能忘了,就是今天晚上。”
林云志脸上露出几分迟疑的神色:
“小妹,你大半夜地跑出去到底要干嘛呀!父亲知道了责怪也就算了,外边现在这么不太平,万一要是出个什么事儿,你让我怎么向母亲交代!”
林雨疏一脸的执拗,就像一匹训不服的小马正在对抗着缰绳:
“我不管!反正你已经答应我了,要不然你约绣林学姐吃饭的事儿就不要找我帮忙了。我都这么大了,还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吗?再说了,要真出了事儿,那轮得到你向母亲交代吗,那是我当面交代了。”
林云志非常了解自己妹妹的倔脾气,只得叹了口气:
“哎!好吧,当时我就不该见色起意,答应了你的无理要求。”
林雨疏摇着林云志的手臂,娇嗔着:
“这才是我的好哥哥嘛,回头我再给你透露点绣林学姐平时的爱好。”
就在此时,晚餐的铃声响了起来。一家五口围坐在精致而丰盛的菜肴之前,尽管桌上香烟缭绕,但五人都是端坐圆桌前,双手放膝,没有动作。直到林思呈扫了一眼其他人,拿起了筷子,众人才有所动作。
垂髻之年的林风骤呼呼啦啦地大快朵颐,身旁的女人自己没吃什么,倒是不停地给他夹菜:
“儿子,你在长身体,多吃点。现在这个世道,能吃上这一桌饭可不容易。”
“妈,给我多夹一点虾!”
林思呈看着林风骤那副吃相,心中虽有愤恨,但也没说什么。林云志和林雨疏则是低头掩面细嚼慢咽,连坐姿都非常一致,一副儿时家教森严的模样。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林思呈忽然对林雨疏说道:
“雨疏,我和郭老已经说过了,立夏之后你就到清北文学院去念书吧。”
林雨疏浅埋着头,端起的碗悬在了半空,怔了一怔,没有说话。眼看着林思呈的目光逐渐变得锐利,一旁的大哥林云志赶紧用脚碰了碰妹妹。林雨疏这才低声发出了一个“哦!”字。
林思呈的脸色一下子白了好几分,正要开口,身旁的女人拿起汤勺一边为他乘着汤,一边笑盈盈地说道:
“雨疏啊,清北文学院可是一流的文学殿堂,你父亲可是花了不少的陈年佳酿才换到的名额。学他个三五年,再到欧洲去进修。
小提琴、芭蕾舞、葡萄酒,至今都令我魂牵梦萦,你一定要去看看。以后回来,一身锦绣、满腹经纶,如意郎君不是出将,也是入相了。”
林雨疏斜目冷冷地看了一眼那女人,虽然只此一瞬间,但在林思呈的注视之下,无异于耳目昭彰。他重重地把筷子拍在桌面上,所有人也赶紧放下了碗筷,连林风骤都赶紧坐直了身体,把口中的食物强咽了下去。
“现在外边什么样,你应该知道。我得花多大的功夫才能让这个家处乱不惊,别不知好歹!”林思呈的目光如刀地看着林雨疏,每一个字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
而林雨疏依旧埋着头,没有作答,甚至没有任何动作。
就在这压抑的气氛随着时间一分分变得越发沉重之时,林风骤忽然笑咧咧地说道:
“姐,你什么时候再给我讲讲星星吧,我想听!”
林雨疏身体微微一怔,脸色又白了几分。她在林风骤还是孩童的时候,确实给他讲过一些天文知识,但那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了。此时林风骤提出这样的要求,虽说青春期的叛逆扣不上不怀好意的帽子,但多少有几分隔岸观火的幸灾乐祸在里边。
眼看父亲就要发作,大哥林云志狠狠地瞪了一眼林风骤:
“你姐怎么能知道那些事儿呢,让她给你讲诗书还差不多。一会我给你讲,讲个够!”
林云志虽然语调温和,但长兄的气魄透在字里行间,让林风骤不敢再说。随后,林云志转向林雨疏,又看了看已经怒不可遏的父亲,低声道:
“妹妹,清北园确实也是莘莘学子的梦圆之地。现在已经有传言,过不了多久又要恢复考入制度了,倒不如趁此之前,先进去了再说。”
林雨眉目微动,看了一眼大哥,但眼神中却完全不是林云志所说的事情。她放下碗筷,低声说了句:
“知道了。我吃饱了,先回去了。”
便在父亲刀削斧砍的目光中大步走出了饭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