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面露诧异:“三婶怎么会?”

    韩宏庆觉得丢脸,言简意赅道:“衙役闯进屋时,她正跟娘坐一块儿。”

    然后被薅着一起揍了。

    韩榆险些没控制住,发出悲伤的笑声。

    让她俩有事没事就凑一起嘀嘀咕咕,报应这不就来了。

    韩宏庆满腹郁气不得发泄,便将矛头对准俩侄子:“家中三人受伤,你二人却躲在屋里袖手旁观,真叫我心寒!”

    韩榆小声反抗:“可是我们还都是孩子啊。”

    都说妇孺老幼是弱势群体,他跟二哥也很弱小无助又可怜呢。

    两辈子活了半百的韩松:“......”

    韩宏庆被噎得不轻,听隔壁的呼痛声愈演愈烈,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室内恢复平静,韩松睨了韩榆一眼:“就你会说。”

    韩榆脸一红,羞赧回应:“所以我多说点啦。”

    韩松别过脸去,眼不见心不烦。

    ......

    韩榆练完第一张大字,韩宏庆总算请来了关大夫。

    关大夫肩头背着药箱,须发凌乱,风尘仆仆的模样,一看就是出诊半路被拉来的。

    要知道,关大夫可是十里八村唯一的大宝贝。

    几百户人家若有个什么头疼脑热,都指着他过去诊治呢。

    韩榆咬着笔头,大脑中犹如万马奔驰,眨眼间思绪飘出很远。

    这都一盏茶时间过去,隔壁的哼哼声轻得几乎听不见,怕是疼得晕过去了。

    尤其是齐大妮,脸上的抓痕还没恢复,又被蛇咬,眼下蛇毒还未排尽,又被衙役殴打。

    真是好惨耶。

    韩榆翘起嘴角,不无幸灾乐祸地想着。

    “啊!”

    冷不丁一声惨叫,韩榆手一抖,笔头差点戳到鼻子。

    关大夫中气十足的声音传入耳中:“你这胳膊脱臼了,现在不推回去,等会儿可有罪受。”

    韩榆眸光微转,呼叫韩松:“二哥,看样子爷伤得不轻,要不咱们过去关心一番?”

    虽说有点马后炮,但也算是孝心到位了不是。

    韩松没从他眼里看到担忧,只当爷孙感情淡薄,并未多想。

    也罢,便应了他这一回。

    权当背诵《大学》一字不错的奖励。

    思及此,韩松放下毛笔,将写好的文章放到窗下,再用镇纸压住一角,不缓不急起身:“走吧。”

    韩榆心里欢呼一声,跟在韩松身后,亦步亦趋奔正屋而去。

    正屋里,只有韩宏庆夫妇守着,其他人都在外忙碌。

    韩宏庆脸色不大妙,黄秀兰小媳妇似的挨着他站,垂头捂脸,看不清表情。

    可韩榆瞧得分明,那指缝间露出的,分明是大力击打导致的红肿青紫,颇有些惨不忍睹。

    韩榆再一次感叹那衙役是个不怜香惜玉的,动手也就罢了,竟还对着脸下手。

    看这模样,没十天半个月好不了。

    兄弟二人进门,就收到黄秀兰隐晦的瞪视。

    韩榆脚下一顿,咻一下闪到韩松身后。

    黄秀兰被韩榆避之不及的举动气得不轻,一个大喘气,胸口刺刺得疼。

    方才齐大妮在屋里叫嚣,惹得衙役动手教训她。

    齐大妮因蛇毒动作迟缓,躲闪不及,就拉黄秀兰当肉盾。

    彼时黄秀兰满脑子都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对付韩榆,一个不留神,就被蒲扇般的大手甩了一脸,胸口也挨了一脚。

    归根结底,这一切都是因为韩榆。

    她要是没来正屋跟婆母商量韩榆的事儿,也就不会遭此无妄之灾。

    韩松面色如常地应对三婶凶狠的眼神,后腰被韩榆戳了下。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韩榆这是指挥他冲在最前面。

    韩松:“......”

    正欲左迈一步,那边给韩发正骨的关大夫循声看过来。

    他先是看了眼韩松,又定在韩榆身上,眉梢轻挑:“呦,榆哥儿精神气不错,看样子恢复得不错。”

    韩榆下意识去摸额头的痂,只剩小半,露出新生的粉色嫩肉。

    关大夫也算救了他一命,韩榆对他的感官很不错,抿嘴轻笑:“嗯,现在不妨事了。”

    关大夫却说:“稍后我再给你诊个脉。”

    韩榆并未推拒,笑眯眯道了谢。

    “诶呦关大夫您可别在这儿说废话了,我这腰都快疼死了,您可得赶紧给我瞧瞧。”

    韩榆这一笑落在齐大妮眼里,可谓刺眼极了,当即扯开嗓子嚎了句,成功引起关大夫的注意。

    关大夫又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手里微微用力。

    只听得“咔哒”一声,伴随着韩发的嚎叫,扭曲的胳膊恢复原样。

    “好了。”

    关大夫用巾帕擦了擦手,继续处理齐大妮。

    韩宏庆忙上前,对韩发嘘寒问暖:“爹您感觉怎么样?胳膊可还疼?”

    韩发拭去脑门上的细汗,强撑出一抹笑:“爹没事。”

    又看向韩榆韩松,眼里的温情瞬时散去大半:“你们二人不必在这儿了,给鸡和猪喂食去。”

    他本就对老大老二的孩子不慎亲近,尤其方才他俩将自己的狼狈尽收眼底,让他觉得颜面尽失。

    齐大妮趴在炕上,诶呦诶呦地叫唤着。

    听韩发这么说,她也跟着挥手,跟撵鸡似的:“赶紧走赶紧走,别杵在这儿碍我的眼。”

    热闹看得差不多,韩榆心里爽歪歪,原也准备离开,便应一声,揪住韩松的袖子,转身要走。

    而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谈全的声音:“大发,我听说衙役在你家找麻烦了?”

    韩发眼皮一跳:“谈老哥你咋知道?”

    “那么大的动静,你家老三又跑去请关大夫,这会儿村里谁不知道?”

    韩发眼前一黑,这脸是丢大发了!

    韩宏庆语气温和:“谈叔,您来是?”

    许是齐大妮在炕上躺得太久,正屋里一股怪味,谈全看了韩发的胳膊后就退到门口,负手而立。

    “一个是来瞧瞧到底咋回事,第二个嘛,这不是除夕了,村里也没几个识字儿的,我就来你家借两个人写对联。”

    韩家唯二写得一手好字的,也就韩宏庆和韩松。

    谈全口中的两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可偏偏韩发跟没听懂似的,黝黑的脸上一派憨厚:“那敢情好啊,正好老三在家,就让他跟你一块儿去吧。”

    谈全皱眉:“还有......”

    “松哥儿榆哥儿,你俩还不赶紧去给鸡和猪喂食。”

    韩松掩下眼底的冷芒,一言不发离开。

    韩榆紧抿着嘴唇,眉间皱起小疙瘩,跟着离开了。

    韩发笑了笑:“谈老哥莫见怪,一大清早大家伙儿都忙,鸡和猪都没来得及喂呢。”

    谈全深深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觉得无语凝噎。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衙役虽说没个正经官身,却是隶属县衙的。

    大发怕是脑子糊涂了,竟然敢当着衙役的面质疑。

    就连他谈全,一村之长,得知人头税高了一成后,问了两句发现衙役面露不耐,都没敢再问。

    韩发跟齐大妮,真是不怕死的两个,简直气死他了!

    谈全当下也不管有小辈在场,指着两人一顿训斥,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我看你是越老越糊涂了”,带着韩宏庆写对联去。

    不过一会儿,韩家辈分最高的两位老叔公拄着拐杖过来。

    得知他二人缺心眼儿地得罪了衙役,登时气了个仰倒。

    若非顾忌着对方有伤在身,怕是要抡起拐杖狠狠教训一顿。

    “你个蠢蛋,难道就不怕得罪了他们,连累庆哥儿在县太爷面前留个不好的印象?”

    韩发委屈得很:“我什么都没说,他们就动手了。”

    韩老叔公气得吹胡子瞪眼,再三警告一番,由小辈扶着,歪歪扭扭地离开了。

    关大夫看了好一通热闹,给了黄秀兰一罐伤药,又去找韩榆诊脉。

    确认韩榆身体无恙,并未留下什么后遗症,便也离开了。

    ......

    韩榆诊完脉,又重新回到灶塘前。

    火光在他漆黑的眼眸里浮动跳跃,衬得那双眼亮如星子。

    韩松将切好的猪草丢进锅里煮,余光瞥见韩榆鼓着腮帮子,不知第多少次哼哼。

    他明知故问:“怎么了?”

    韩榆双手抱着火叉,不时在捅两下柴火,小脸被热气烘得红扑扑的。

    听见二哥问话,他直起腰杆子,努力让自个儿冒出脑袋,好让二哥看到他。

    “没什么,就是......就是......”

    韩榆欲言又止,韩松也不催促,用木勺划拉着猪草,耐心等待。

    韩榆这厢总算斟酌好,言辞恳切地说:“我也想要对联,二哥可否为我写一副?”

    韩松忽的笑了。

    清隽的脸上涌现一抹极淡的笑,宛若春风拂面,冰川融化。

    韩榆虽然有在努力支棱,可也只冒出个发顶,连眼睛都瞧不见。

    恍惚间似乎听到一声笑,韩榆一个弹跳,入目是韩松清冷的面庞。

    韩松眼帘低垂,唇线平直,手上不停动作着。

    木勺与铁锅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二哥?”

    韩松抬眸。

    韩榆眼神紧锁着他:“你方才,是不是笑了?”

    韩松递给他一个“你在想什么”的眼神:“不曾,你莫不是听错了。”

    韩榆轻唔一声,信以为真。

    男主本就是淡漠高岭之花的人设,可不是随随便便就笑的。

    韩榆越想越觉得如此,又坐了回去。

    刚拾起火叉,又听韩松说:“午后来取对联。”

    韩榆立刻将狐疑抛诸脑后,眼眸弯弯地应好。

    ......

    午时一过,韩榆掐着点去西南屋,拿到心心念念的对联。

    韩松的字迹一如他的人,金钩铁画,锋芒毕露。

    上联:冬去山川齐秀丽

    下联:喜来桃里共芬芳【1】

    韩榆见了欢喜,对韩松好一番夸,抱着对联去找韩宏晔,让他贴到西北屋的门上。

    韩宏晔自是无有不应,用浆糊把对联贴到门上。

    韩榆用手摁平对联下的小气泡,抱着笔墨书本去找韩松:“上午练了字,下午该识字了。”

    韩松放下书本,开始教学。

    一下午转瞬即逝,很快到了晚上。

    因为韩发和齐大妮接连受伤,还在除夕这样的大日子,颇有些流年不利的意思,年夜饭并未上桌,老两口在正屋解决了。

    长辈不在,大家自在不少,有说有笑地吃完年夜饭,又围着炭盆团团坐下,准备守岁。

    韩家的十个孩子分成两个阵营,大房二房的孩子剥花生嗑瓜子,谈笑风生好不快活。

    三房的孩子眼馋得紧,却又融入不进去,只能和黄秀兰干巴巴坐着。

    黄秀兰看着咬耳朵说小话的两个妯娌,揉了揉发闷刺痛胸口,感觉自己被孤立了。

    可谁让她最得齐大妮喜欢,两人时常一条心。

    往日里有齐大妮和她一起守岁,这回齐大妮伤了腰动弹不得,只能孤零零一人。

    亲人相伴,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转眼到了下半夜,韩榆面前堆了小山一样的花生壳瓜子壳,眼皮也开始打跌。

    萧水容见状,赶他回屋先睡。

    韩榆委实熬不住了,也不强撑,打着哈欠同兄长姐姐们道一声新年好,软手软脚地回屋睡下。

    韩宏晔一早就烧了炕,韩榆躺在炕上,浑身暖洋洋的。

    含笑翻了个身,这是他过的第一个除夕。

    平淡,却温馨。

    仰面打了个哈欠,口中呢喃:“明日还要拜年,可有的累......嘶——什么东西?”

    韩榆在被子里一阵摸索,摸出硌人的东西。

    是个巴掌大小的荷包。

    韩榆打开荷包,里面是两个铜板。

    莫名的,韩榆脑中浮现“压岁钱”三个字。

    韩榆攥着铜板,一时间心如鼓擂。

    若真若此,那可太棒了!

    韩榆满心欢愉地把铜板藏进内袋,紧贴胸口的位置,在炕上翻了好几个滚。

    韩榆知道,将来他会和家人一同度过很多个这样的除夕。

    但唯独今年的除夕,他会终身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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