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越听脸越黑。
好歹是他砸了银钱养大的小女郎,不说金尊玉贵,也沦落不到去做这些啊!
他开始检讨,是不是平日给七娘的零花钱太少了?
七娘眼观鼻,鼻观心,瞧出来李白心中郁闷,连忙笑得甜滋滋凑上去:“师父,你别生气呀。这生意看着虽不起眼,做得好能赚个盆满钵满。”
李白无奈,只好拖着圆凳坐下:“在长安城做生意,岂是说说就能成的。你以为京师每日四五十万口人生产生活,产出的废料粪污都运去了何处?早在你想到之前,就有人揽占了这门生意,还特意雇佣一批挑粪人做此事了。”
在人精扎堆的长安城,想要挖到第一桶金,简直难比登天。
李白说这些,也有吓退七娘的意思,可小丫头听过之后却一点都不慌张。
七娘双手撑着肉乎乎的脸蛋,晃着脚丫解释:“我当然知道了。是长安富户发现了生钱的法子,剔粪为业,把城中粪污运出去卖给乡里人,再把农户们的粮食蔬菜便宜收来,卖进长安百姓家。这一出一进,倒手买卖都是钱钱呀!”
“那你还要掺和进去。”李白问。
他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就妄图分取旁人到嘴的利益,这不是欠揍嘛。
七娘贼兮兮凑上前,胳膊肘撑在桌上对着李白咬耳朵:“师父,阿翁说了,行商讲究一点天分,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辨得清虚实,捏的准时机。你和大郎在这方面都不行,我才最得真传呢。”
李白嘴角抽搐:“……我不信。”
阿耶跟个毛丫头说这些做什么。
七娘也不恼,故作老成地抱臂叹了口气,这才道:“我想做家畜的粪污生意,是因为长安城内无人用好它们。”
李白张了张口,倒是没吭声反驳。
唐朝这一时期,大富户和官府把控的大多是人粪与草木灰的买卖兜售,像鸡鸭鹅禽类粪便却不怎么受重视。①
原因也很简单,禽类粪便是天然的有机肥,发酵不完全的情况下很容易引起烧根烧苗的现象。唐人不知原理,只觉得这东西不如沤肥和干牛粪好用,便不怎么留意了。
七娘见师父被说动,连忙再接再厉:“师父,其实除了种粮食,这些东西也可以卖给花农的。”
盛世下的大唐,稻米流脂,仓廪俱丰,就连莳花赏花之事,也变着花样的成了唐人口中的吃食、茶饮、花鸟画,甚至还以簪花、斗花等休闲娱乐为风尚。
因为爱花风潮的兴起,许多农户因此不种粮食,改种花卉去了。
这些经营者花圃的人,便被称为“花户”。②
李白心中很清楚,花户虽然也是农,却与普通农户完全不同。他们不仅可以通过种花牟利,还受朝廷政策倾斜,不必服徭役,因而多瞧不上农户。
究其根本,不过是宫中贵人爱花,世家贵胄喜花罢了。
李白叹口气,不再对赚取银钱持反对态度了。于是问七娘:“你怎么确定,这些东西收来就能有用?”
七娘眨巴着眼,掰着手指头自顾自给李白上起课来:“怎么没有用,鸡粪壅茉莉、种百合,猪粪种木犀、壅冬青,烂牛粪种枸杞,羊粪种莲花,要是能收到马粪还能种竹子。除过这些,我们还可以把各家各户不要的烂菜叶果皮、麦秸秆给收了,沤肥还田也是一笔小钱钱……”
李白听着听着察觉出不对劲了。
他不会种地,更别说种花了。当年在匡山时赵蕤忙着养鸟,也没有闲工夫养花,只有他夫人种过一点苜蓿草,七娘总不能从这点农活里悟出了务农之道吧?
李白眯缝了眼,冷声问:“这些事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七娘小嘴叭叭的正欢实,闻言立马成了鹌鹑。
她最害怕师父生气的样子了,只好缩起脖子,想着阿尔法的样子弱弱描述:“就是……一个不存在在世上、不是人的人教我的,师父你信我呀,我没说谎。”
不存在于此世,还不是人……
那不就是仙家?难不成七娘还真是神仙童子?
李白觉得事情有些大条,皱眉低声:“没偷师学艺?没用假话骗师父?”
七娘连忙摇摇头。
只要学识来的正,跟着仙家学东西也是好事。只是本朝对这些神鬼之事十分敏感,陛下又崇于此道,这事再不能叫第三个人知道了。
李白再三告诫过七娘之后,才转回原先的话题:“就算你说的这些真有奇效,粪污谁去收?总不能指望我们师徒俩亲自上阵。”
七娘显而易见的松了口气,语气都欢快不少:“我们有帮手,怕什么。”
李白:“谁啊?”
“裴郎君啊。”
李白过了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你可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啊。”
人家堂堂从六品给事中,下了值还得为你张罗着收粪大业,像话吗?
七娘没在意那些虚的,她选中裴稹,也是有一番考量的。
“贞观年间,河东人士裴明礼以收购长安废弃物品,得了家产巨万。永徽年间,还是河东人士裴匪舒,卖掉少府监苑中马粪,一年就得了二十万贯。”③
李白扶额,满头黑线:“你这是要煽动裴三郎上贼船啊。”
七娘歪头笑了:“证明裴家跟破烂有缘分。都是老裴家的郎君,裴三郎怎么就不能赚呢?我听说京中的勋贵来往可费钱了,裴三郎往日的装扮都称不上阔绰,一定会心动的。”
李白:“……”
这就是阿耶说的天分吗?恐怖如斯!
李白有心想跟裴稹通个气,奈何京兆府很快便发了文,要他上交家状、文解等物。这一耽搁,等他再回长安城,七娘身边已经多了一大一小两个跟班。
大的那个是裴稹,小的与七娘一般高,又黑又瘦,是从悲田养病坊里跑出来的孤儿,名字叫阿寻。
七娘瞧见师父回来,很是开心地为他介绍:“裴稹,出钱的。阿寻,出力的。”
李白沉默:“……那你干什么?”
七娘笑得可爱又欠揍:“坐等收钱钱。”
等几人坐下来一聊,李白才知晓,阿寻所在的悲田养病坊,原本该由华严寺将获得的一部分香火钱作为朝廷出资供养。可事实却是,贵胄与寺院侵占私田都来不及,又哪里肯吐出钱来,养着一群老弱病残。
阿寻性子偏冷,开口生硬道:“十年前,宋相公(宋璟)奏请陛下设立悲田养病坊本是好事。可谁能想到,寺院里选出来的悲田养病使,心却比奸商还要黑。”
七娘严肃脸:“我不是奸商,不黑的。”
阿寻对着七娘勉强才能露出一丝温柔,扯了下嘴角:“嗯。只要能让病坊里的老人们有热乎的吃食,我们这几十个孤儿愿意跟着你做事。”
相比人心,粪污又有什么脏的。
李白和裴稹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苦涩笑意。
盛世繁荣之下,他们已经瞧见许多不容忽视的“虫蛀”,可陛下一味沉浸在功绩中,不愿睁眼理会这些。
*
阿寻对于赚钱的态度比谁都焦急。
七娘作为小孩子,感受到了对方内心的恐慌,也不说破,只吩咐他带人去各坊收集家禽家畜的粪便与杂余污物,若能遇上草木灰、蚕沙也一并收回来。
阿寻的伙伴们多是半大小子,有比他年纪长一些的,干起活来便格外有担当,总怕这些幼小的弟弟压得不长个子。
七娘原本想跟着去瞧一眼,可阿寻坚决不许,一转头便跑没了影。
委屈巴巴的七娘只好去找李白哭诉:“我都没说完话,他就跑了。”
李白笑了笑,阿寻一看都是很有骨气又要面子的小郎君。为七娘做事,勉强还能用体力换银钱来说服自己,可若要叫小女郎当面看着他搬运粪污,定然是不肯的。
李白没跟七娘说透阿寻的心思,只问道:“那你给这些孤儿分几成银钱?”
七娘眨眨眼:“什么几成。我才说先试一个月给两贯(2000文),他们立马就同意了。”
李白:“……”
奸商啊!!!
七娘却不这么想。
试用期是建立信任,彼此考察的时间段。要是给的太高,正式合作起来还这个价,对方就容易心生不满了。
再者说,两贯钱对他们来说确实不够花,但对悲田养病坊的人来说,这一个月却足够吃上热乎乎的饭菜,甚至还能添点肉了。
“救急不救穷。”七娘认真看着李白,“这天下的穷人是救不完的,给他们鱼吃,不如教他们怎么制作鱼竿和钓鱼。”
李白咋舌,感叹七娘长大了,竟有这番感悟。
小丫头又兴冲冲拿着纸笔扑到他腿边:“师父,我算了一下,按照昨日花户说好的量和价,我们这月能得三万贯有余,分出裴三郎那部分,也能赚近两万贯呢!”
李白:“……”
两万贯和两贯,果然还是个奸商。
七娘才不理会李白的想法。
家禽家畜的粪污生意行得通了,她便打算交给阿寻先去负责。而自己把目光转向了那些收来的麦秸秆和果皮烂菜上。
这些东西如今都堆在北郊灞河边的一块田里。
那地是七娘托牙人买的,不是良田,值不了几个钱,但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足够潮湿阴暗,挖个坑便是沤肥的最佳去处。
七娘决定今日就去瞧瞧。
与此同时,灞柳河岸边,刚刚被陛下召回的张九龄正笑看马车外的长安盛景。
他与身旁仆从道:“许久不见长安,还如从前一般——”
话未说完,一股刺鼻的沤肥臭味儿就钻进了张九龄的鼻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