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正是原野间百草丰茂之时,位于群山环抱中的孤竹庄园里。
原本贯穿孤竹的溪流之畔,在庄中赵息和匠户的努力下,架设起了水车翻车和水力磨坊。
虽然数量不多,但真正看着这样木质物件被组合起来,在水力的带动下转动起来,还是引来庄户们的一阵阵欢呼。
穿着犊鼻裈的半大孩子们可以围着水车看一天,将踩水车视作一项玩乐的项目。
阡陌的田野里,农人在田亩间忙碌,田垄上摆放着家中儿女送来的水罐和一小包杂粮饭团或是其他的东西。
一头头健壮的耕牛,在道路上行过。
放牛的人,穿着褐布短衣,短发才刚刚冒出绒毛。
他们原本都是胡人牧户,刚来孤竹不久,便被公孙颜下令士卒将他们赶在一堆。
愿意脱去身上爬满虱子的羊皮裘,剃掉髡发发辫,并且学习汉话的,便能获得一身新的衣服鞋袜,以匠户而不是奴隶的身份生活在庄园之中。
原本公孙颜还做了预案,会不会生出些乱子。
她没有料到的是,这个时代家国天下和民族荣耀之类的,汉人尚且不甚在意,更遑论悍塞的胡人。
这些胡人牧户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选择剃去髡发发辫。
其实多数胡人奴隶此时的髡发早已长得浓密了,直接可以束起汉人的发髻。
但公孙颜执意麻烦一遭,要他们亲自体会剃刀滑过头皮的感觉,看着发辫掉落然后被聚拢在一起烧掉。
除了这样的小心机,她还将汉人牧户与胡人牧户混杂而居,而不再是从前那样互不接触。
当然所管这片区域的治安的,也是军中挑选出来的悍卒。
一视同仁在这里是不存在的,虽不允许恶意欺压,但是汉话说得越好的人,将得到更好的待遇,更多的募工机会。
这样的安排,短短一两个月便要看出成效显然并不可能。
但比起初时的排斥,庄户再看见这些短发的胡人已经不会再表现出特别的恐慌或是攻击行为。
这是公孙颜需要的。
一头壮硕的耕牛甩着尾巴从一个坐在田垄边喝水的农人身边经过。
赶牛的牧户面容深邃,他如往常一样,在路过时对那个农人点了点头。
照旧,连个眼神都没有得。
可这个牧户却是高兴的,比起从前被牛马一样关着做奴隶的日子,跟这些冷漠汉人做邻居并没有什么不好。
今日,庄园这边的寨墙又要募人,他得赶紧回去,给主人安顿好主人家的牛马,然后去参加募工。
这样想着,他高兴的就想张嘴唱上一支小调,却又忽的停下。
在这里胡音胡调是会招来敌视,如管事所说,那些同他们原本的野蛮习性一样,都是应该被彻底遗忘的垃圾。
想着这个胡人牧户回忆起汉人们口中的歌曲,笨拙的学习着哼唱起来。
这歌声断断续续传出很远,田垄山的农人举着水罐的手一顿,随后远远的看了一眼远去的牛群。
诸如这样细微的变化,发生在孤竹的每一处地方。
而在卢龙县中,也悄然的发生着一些事情。
“募工啦!”
一个县中小卒打扮的中年男人哐的一声,用包裹着红布的鼓槌砸了一下手中铜锣。
巨大的声音,震得他自己都耳膜生疼。
其实早几日他或许还需这样来吸引人群的注意,可是现在他只需往着府衙竖在里坊门前的告示牌前一站,已有大批的人围拢过来。
“里长,今日县中哪里募工?”
“是城墙还是府衙?”
一众拖家带口的平民七嘴八舌的问道。
他们都是卢龙县中居民,与城外耕种为生的农人不同,大多走街串巷,以在城中帮工做些小买卖为营生。
对于县中征集劳工打出工钱日结算的旗号,他们起初是不信的。
前任县君是个何等贪婪的人物,卢龙县中地皮都被刮去了三尺。
新任县君听闻是个十分武勇的武人,击溃了在卢龙盘踞数年的阿都那,对于这位新县君,卢龙县中百姓普遍极有好感。
然而也普遍并不看好。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直到端阳之后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一车一车的粮秣从城外运来。
有人说是令支公孙家下拨的粮草,有人说那是从孤竹庄园中运来。
也有人说是县君攻城拔寨扫清了几家豪猾之辈的缴获。
众说纷纭,但有一件事众人十分肯定。
他们中的许许多多人,都没有见过那样多的粮食。
那些运粮的粮车从西门入,将粮草卸在县中空荡荡的粮仓后从南门出,周而复始,接连数日。
很多居民也在那时得到了第一份临时工作——卸运粮草,将这些沉甸甸的粮袋子搬运入粮仓存放。
参与工作的人,当日便能结算到工钱。
不是拿来糊弄人的无文钱,而是直接从粮仓中搬来粮袋,现场以木斗称量的麦粒或粟米,真真正正的硬通货。
当第一批参与了运粮的男人们用袍子下摆兜着米粮归家时,卢龙县如同滴下凉水的热油锅,瞬间炸成一团。
这样的运粮活动,整整持续了数日。
没有一起欺诈克扣,参与工作的劳工们,当日都能够用袍子下摆兜着自己辛苦劳作的换得的米粮,回家得一顿饱食。
此时已经无人再去质疑募工的真实性,很多人纷纷起个大早,去争夺有限的工位名额。
由于官府下发给每个里坊的名额都有定额,但县中居民众多,人人都在争抢着工作的机会。
“安静。”
“安静!!”
眼见人们争前赶后的拥挤过来,这里长恼怒的又猛敲了几下铜锣,才叫他们安静下来。
“再吵我就不贴了!”里长怒吼一声,太阳穴青筋暴跳。
里长的威胁极具威慑力,人们纷纷安静下来,还有没回过神仍要吵嚷的,便被身边人杵了一肘子。
见人群终于安静下来,里长方才把铜锣和鼓槌夹在腋下,小心的从袖中掏出两张雪白的公告。
从布告栏右下角搁着的破碗里,沾了一些米熬的浆糊,将公告粘在布告栏上。
这公告旁边正是县中溺婴、杀婴与杀人同罪的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