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太阳慢慢升起。
一线金色的光芒破开一室的沉寂和黑暗,投出一道狭长的光带。
北地雨后寒风,从特意留出透气的小缝,挑开了营门上悬挂的门帘,卷走营帐之内热气。
张郃躺在矮窄的行军床上,他睁开眼睛,看着照进的光芒,还没有从一夜迷梦中清醒。
昨夜军中举行了一场低调的晚宴,算是欢迎他,也叫他能摆脱尴尬的境地。
快速的与赵云等将熟识起来,打破隔阂。
公孙娘子虽离开,但留下了刘惠作陪,过了一会,还送来两车宰杀烤制好的猪羊,几坛上好的醴酪。
也算是全了脸面,以示重视。
浅饮几杯的他回营睡得很不踏实。
反复做了很多梦,反复醒了很多次。
他梦见自己与黄巾贼搏杀,刚刚砍下了一个人头,在功劳簿上添了一笔,却又被人从后腰捅了一刀。
他回头看去,却是自己战死的亲将扈从。
他们在问为何不带他们回家。
他开口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其中一个跟随他征战时间较长的一人,腰腹间一道巨大的裂口。
被赵云快刀斩杀的年轻人,手捧着一把脏器,哀求着,嘴巴开合说着什么。
他正要解释,眼前的人却又全部不见了。
此后,又做了几个转战在各个战场厮杀的梦,有时候是胜了,有时候是败了。
有时候是噩梦,有时候又挺让人高兴。
他站在河间老宅里。
家中悍妻用指甲尖拧他腰间软肉,似嗔似怪的责问他,为何还不回来。
而后他上前一步,一把揽住妻子的细腰,将头埋进她馥郁香软的胸前。
窗外庭院中,传来幼子张雄玩耍嬉闹的笑声。
一夜胡乱呓语,张郃觉得嘴巴有些干。
营帐外,忽传来一阵有节奏的号角声,不似胡地号角一般苍凉悠远,而是更有节奏更加激昂。
伴随着号角声,方才还沉寂的营帐如同活了过来。
营帐外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军士起床洗漱的声音。
那些梦境和梦境导致的迷茫,因这一声晨间的号角,忽的从脑中消失,张郃猛的翻身坐起。
他搓了搓有点麻的手,换上武器架子是搭着的新式戎服。
他素来适应力强,脱下韩馥军服就换上了袁绍军中戎服。
此时又再穿上卢龙制式戎服,也没有特别不适。
只是这样紧凑的皂色戎服,与往常穿的十分不一样。
麻利的穿着好,登上有些厚的皮靴,张郃扯了扯裤子。
比起松垮垮的裤褶,要稍紧一些,叫人不太适应。
他在营帐之中走了两圈,发现这厚底的靴子舒适得不可思议。
习惯之后,这样紧凑的戎服也能觉出便利来。
戎服虽是玄色,但光线之下,隐隐可见异兽暗纹。
利索之余,由诸如赵云那样挺拔,猿臂狼腰的人穿来,更是英武得紧。
这样的袍服,由里到外,竟是全军配装。
军官也只是腰带颜色和配套发冠样式不同。
张郃想着面上露出思索之色。
他久在行伍,脑子也好使,稍一核算这样做的成本,便觉头皮一阵发麻。
他又将视线转移到了一旁的武器架子。
架子上挂着一套崭新的甲胄,一杆张郃自己的长枪,旁边悬挂着一柄新式的乌色长刀。
昨日,他领了新军牌,便领得了这些东西。
当代锻造刀剑,都是叠打。
精铁加热,由工匠抡起大锤一锤一锤的锻打成条,而后对折叠起,再度捶打。
这样工艺的刀身上,会形成漂亮的纹路。
每一条纹路,就是一炼。
每经过一次锻打,刀身上的纹路就会翻一倍,更加精炼锋锐。
灵帝时,北军精锐的的制式兵器都是叠五次以上的三十炼精品。
地方上,铁管武库中也以三十炼长刀为将官专属。
然而眼前这柄……
张郃轻轻将刀抽出半寸,上面瑰丽的鱼眼花纹立刻绽放出冷艳色彩。
刀身泛青,光线流淌于华美的纹路之上。
显然,不但是上佳的材质,还使用了极好的淬火工艺。
这样大匠精制的长刀,虽然刀型不是他们熟悉的环首刀,但是仅论工艺,便是在袁氏,也是叫众将抢破头的好东西。
可是在这,却是配发至都伯一级的制式武器。
带着无比的荒诞感,张郃重新收刀入鞘。
在营帐一角,拿起摆放在那里的草绿色的麦秸秆盆,里头摆放着牙具、毛巾等等。
据刘惠透露,军中后勤,悉数掌于颜娘子之手。
抬起这盆子,张郃一路观看这轻便的东西,一边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原本的令支郡兵营寨是何模样,张郃不知。
但他在俘虏营中时,闲暇时立在门旁观看。
原本污水横流的营寨,极迅速专业的规划为互为掎角的三部。
重建防御阵地,挖出排水的沟渠,即刻组建伤兵营地等等。
虽然时间仓促,但十分有条理,处处一丝不苟,也未曾因得胜而疏忽细节之处。
张郃作战善料战事地形,安营布阵,看出门道,抛开战场你死我活的厮杀,他对赵云严谨的作风是十分欣赏的。
谁知……最后竟不是降赵云,而是降了公孙氏的颜娘子。
张郃苦笑起来心道,也好。
正想着,他来到洗漱专用的区域,这里是将官营帐区,不需排队。
刚试探着把这个叫做牙刷的东西塞进嘴里,漱了满口甜丝丝的沫,后背就狠狠挨了一掌。
直打得他一个趔趄,耳边响起一个大嗓门,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
“张儁义,早哇!”
张飞肩上搭着毛巾,笑得龇出一口大白牙。
张郃嘴角抽了一下,冲他拱了拱手,不说话,又拿着牙刷往嘴里捣鼓一下。
他也说不准这个大黑个是无心还是有意,每次打招呼都打得他一趔趄。
张郃从公孙宅门前幸存的部下口中,听说过此人的战力。
他不知,为何这鸟不拉屎的辽西,为什么会先冒出来一个赵云,后冒出来一个张飞。
对眼前这人他是敬而远之的。
“唉!别这样!”张飞手一伸,把叼着牙刷的张郃一把揽来,夹到嘎吱窝下,“再两日,你我就要搭档出征,当要好好亲近亲近。”
张郃嗅着他一夜睡出来的汗臭,只觉得自己当真是遭了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