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卿卿一听陆淮安就在对面等着她,原本轻松愉快的神色一下子紧绷起来,眼中的星光顷刻散尽,她扯平嘴角,步履极缓慢的朝对面巷子里的马车走去。
车前已经摆了车梯,她撩起袍摆,一步一步踩的坚实,踏上车辕后,认命的将车帘掀开……
下一刻,一直骨节分明的手朝她伸来,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扯进车里,身子失去平衡,她一下子跌坐在他怀里,额头撞上他坚硬的胸膛。
裴卿卿疼的眼眶都红了,有些委屈的抬起头,瞪圆了眼睛,“大人……心情不好吗?”她在触及他沉郁而烦躁的眸光后,将原本控诉的话语吞了下去,转而关心起他。
陆淮安闻言,深邃的眼睛凝视向她。面上并无任何变化,心里却冷笑连连,方才他掀起车帘一角看的分明,在引泉拦住她之前,她的神色再松快高兴不过,可引泉一指向马车,她的表情立刻变得如上坟一般。面对这样会变脸的她,他的心情怎么能好!
“没什么,”良久后,他压下心中不悦,抬手捏了捏她的下巴,转而问道,“第一日上衙,感觉如何?”
裴卿卿听他说起公务,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官袍,没有直接回话,而是低声哀求道,“大人能否先放开我?”纵然是从七品,她也得对得起这身衣服。
陆淮安锐利的眼神就没有离开过她,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手指下滑,弹了弹玄色的官袍面料,道,“车里有我的常服,不如你现在换上,我们再说话?”
裴卿卿哪里肯当着他的面换衣裳,只能认命的穿着官袍被他抱在腿上,将今日当差的情况一一道来,“同屋的邢主事和李主事都很照顾我,并未有刁难之举,我早上整理了虞衡清吏司历年的制造、收发记录,中午和李主事一起用的衙署供饭,下午则是誊抄早上整理好的记录……”
陆淮安对她的公务无甚兴趣,只问,“衙署的供饭吃的下去?”
裴卿卿乖巧的点头,“能果腹便可。”
陆淮安墨黑的眸子盯着她,就没见过比她更好养活的女人,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体质原就不好,以后还是让引泉给你送饭。”
“嗯。”裴卿卿没有拒绝,不想为了这定点小事跟他争执。
陆淮安想了想又道,“以后每日下衙,让扈九来接你。”
裴卿卿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她最不愿意的事情,她半点都不想让工部的人知道她和他的关系,或者猜测她和他有什么关系。她仰面看向他,试图说理,“多谢大人关心,但扈九是大人的左膀右臂,理应帮大人分忧,我身边有引泉便足够了。”
“扈九来接你,还是我来接你,选一个。”陆淮安看着她的眼睛跑出一道选择题,明显没有妥协的意思。
裴卿卿紧咬着下唇,不肯选。
“说话!”陆淮安不耐烦的催促。
裴卿卿深吸了一口气,“大人,在澜苑中,我是裴卿卿,可以任您作为,尊严、脸面我都可以不要,只要您舒坦。但在工部,我是裴既白,就当我求您,给我一点体面,让我好好的当差,别让旁人在人后指摘我,可以吗?”
陆淮安见她这般抗拒,眼神越发深邃晦暗,良久后,他用力的舔了下后槽牙,“你想避嫌?好,我答应你。”
裴卿卿听她答应,心中顿时一松,正要道谢,但下一刻却听他话锋一转,接着道,“但你也知道,我向来不会只妥协,所以你好好想想,要用什么来交换。”
两人四目相对,裴卿卿眸光闪了闪,“大人想要什么?”
陆淮安勾了勾她冰凉的脸颊,“马车,还是桌案?”
裴卿卿脸颊红的滴血,用力的一咬牙,“桌、案。”
陆淮安温和一笑,“这才乖。”
亥时初,裴卿卿便累极睡去,陆淮安沐浴后换了身常服,交代麻姑好好看着裴卿卿,别让她半夜醒来,便离开了澜苑。
“宋推官在刑部还是宋府?”出了澜苑,他侧首问扈九。
扈九道,“宋老夫人今日有些风寒,宋推官便回了宋府。”
“嗯。”陆淮安答应一声,翻身上了马,两条长腿一夹马腹,如离弦的箭一般消失在延政街。
宋府,宋厉听闻陆淮安登门,放下手中的案卷,朝周元使了个眼色。
周元会意,出去迎人。
“宋文鸢诬告一案,查的如何了?”陆淮安进了宋府书房,寒暄过后便直奔主题。
宋厉将已准备好的供词和证据递给他,“这是我能查出来的,至于荣婵,她到底是长公主府的长史,以我的官职,要拿到她的供词不太容易。”
“多谢。”陆淮安简单的翻看了一遍,沉着脸向宋厉道谢。
宋厉摆了摆手,“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陆淮安“嗯”了一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周元关上门,看向自家主子道,“主子可是喜欢裴姑娘?”
宋厉听他这般说,眸光如刀一般的射向他,嗓音仿佛淬了寒冰,“这不是你该关心的,再有下次,便去马房当差吧。”
周元其实话一出口就自觉失言,眼下再被自家主子一敲打,早已两股战战,他额上布满冷汗,跪地保证道,“小的知错,以后再不敢口出狂言。”
宋厉摆了摆手,“行了,下去吧。”
小厮战战兢兢的退了下去。
宋厉看向窗外射进来的那片月色,嘴角勾起一抹嘲讽,他这人会有什么感情,不过是当初磋磨小姑娘太狠了,后来想起心中有些许的愧疚罢了。
澜苑,裴卿卿一夜无梦,直睡到次日寅时末才起,她服侍陆淮安更衣时,多扫了一眼桌上的香炉,“大人让人换了屋中的熏香吗?”
陆淮安“嗯”了一声,片刻后,怕她多想,又解释道,“是麻姑调制的安神香,你用着可还舒服?”
裴卿卿点了点头,“不错。”
“那便用一阵罢。”
外面,素渠已经摆好了早膳,陆淮安和裴卿卿一起用过,才前后脚离开。
裴卿卿到衙署后,简单打扫过里外卫生,做的还是整理誊抄的公务,李主事又让人给了她半尺高新的历年纪录。
有些已经落了灰,裴卿卿用了一早上,才堪堪整理完。
午饭时间,邢主事先走一步,李主事照旧来寻裴卿卿,“既白,我们去廊下领供饭罢。”
裴卿卿正要答应,话都已经滚到了嘴边,却突然想起陆淮安昨日在马车上交代她的,忙掀唇不好意思道,“李主事,以后我小厮中午会来送饭,您要是不介意,不如我让他多备一份?”
“这倒不必!”李主事忙摆手,“那我先去廊下了。”
裴卿卿目送他离开,又歇了会儿,才朝外走去,引泉已经到了,看到她出来,一溜烟儿的跑到她身边,替她将食盒摆好,里面是一菜一汤一饭,菜是简单的炒白菘,汤是暖身又开胃的酸笋鸭皮汤,饭则是红豆蒸白饭,都热腾腾的。
裴卿卿想到吃冷饭的李主事,倒是想分一些给她,只是不知为何,引泉送来的每一份吃都只够她一个人吃,末了,她只能打消和李主事共用午饭的心思。
用完饭,只隔一盏茶的功夫,便要开始做事。
裴卿卿想到上午一直隐隐作痛的腰,迎着风在外面走了一圈,尽管如此,下午依旧难捱得很,她又是最后一个走的。
出门时,已是月明星稀。
引泉将马迁到她面前,殷勤道,“公子请上马。”
裴卿卿摆了摆手,“伏案一整日,浑身都不舒服,我先走几步。”说着便往前走去。
引泉动了动嘴角,最后却没说什么,只是牵着马,安静的跟在她身后。
裴卿卿走了将近有两刻钟的时间,快到延政街时,才上了马,往澜苑而去。
彼时,已经将近亥时。
陆淮安已经在寝房等了她很久,因着实在太晚,歇下后他只在她唇角咬了一下,便抱着她睡去。
之后,裴卿卿回到澜苑的时间,就没早过亥时,只有更晚。
这日,仍旧是月上东山,她不疾不徐的在前走着,引泉则牵马坠在后面,在经过一个小巷时,裴卿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消瘦许多的江策,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大氅,不言不语地站在巷口,看见她也没有上前的意思。
裴卿卿却知道他是为她而来。只是,她也不愿给两人都惹麻烦,甚至顾及到后面的引泉,她连想多看他一眼都不由己,只能头也不回的走远。
回到澜苑,陆淮安正坐在床上等她。
裴卿卿一眼就瞧出他神色不善,心想,难道他暗地里还在她身边安排了人,发现了江策又来找她?
“过来!”他抬眸看了她一眼,严声唤道。
裴卿卿抿紧了唇,慢慢的朝他走去。
到他面前一步处才停下。
“最近回来的怎么越来越晚?”陆淮安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注视着她问道。
裴卿卿一听不是因为江策,顿时松了口气,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理直气壮道,“敢问大人,我一个从七品小吏,不努力能升官、光宗耀祖吗?”
陆淮安气结,“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那敢问大人,我是什么身份?”裴卿卿因为陆淮安妥协的次数越来越多,胆子也慢慢大了起来。
陆淮安一把攥起她的手腕,“我警告你,别跟我装傻充愣,裴既白的身份是我给你的,我随时可以收回!你想让裴卿卿不存在,做梦!”说着,他一把将她甩在床榻上。
裴卿卿顾及他的威胁,终究不敢真惹毛了他,只得忍气吞声的伺候了他一回。
陆淮安因为裴卿卿早出晚归,和镇国公府的一些事情,已经十几日没碰到她,现在沾到人便是一发不可收拾,过了子时,裴卿卿才靠着墙蜷缩着睡去。
陆淮安做完就后悔了,想着明早让引泉帮她告个假,在家休息一日。
可次日早上,裴卿卿却如往常一般,早早就起来了,陆淮安眼皮下压,按按觑了她一眼,开口道,“要不,今日你让引泉给你告个假?”
“多谢大人,还是不必了。”裴卿卿话落,便要朝外走去。
陆淮安伸手握住她的胳膊,“不等我一起了?”
裴卿卿回过头,冷淡道,“我不饿,今日不用晚膳,直接去工部。”说着,她用了力气,试图抽回自己的手。
可陆淮安却不肯放,他紧皱着眉头,“用过早膳再走。”
“我说了我不想吃。”裴卿卿一字一句道,明明眉眼之间蓄满了烦躁,可就是不敢发作。
陆淮安看她这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只觉得心里发堵,僵持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松开了她,随后又吩咐素渠将外面的枣红马换成轿子。
裴卿卿出门后,看到停在门口的轿子时是有些意外的,不过她也没多拒绝,坐轿子总是比骑马舒服一些的,虽然慢了些。
果然,等她到工部主事房时,邢主事和李主事都到了,邢主事的眼睛向来是长在头顶上,看都没看她一眼,李主事倒是一眼就看出她脸色不对,今日分给她的公务也少了一些。
裴卿卿接过后,轻声道谢。
李主事笑笑,“我们这里平常也没什么大事,你做完这些,可趴在桌案上睡会儿,或者去耳房歇歇。”
“嗯,我知道了,多谢李主事。”
李主事摆手离开。
裴卿卿在他走后,便开始整理今日的纪录……
忙完早上的事,午膳仍是引泉送来的,难得的事,多了几道菜。
裴卿卿一人吃不完,干脆分了李主事一些,李主事为人磊落温和,也没拒绝,只是笑着打趣了句,“今天什么好日子,吃的这么丰盛?”
裴卿卿笑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想着,不过是玩.物伺候好了主子,所得的奖赏罢了。
下午公务誊抄完的早,裴卿卿终于早走了一次,和李主事一起出门。
她客客气气的送了李主事走远,才上了轿子。
一路上,她都在想该怎么面对陆淮安,谁知回到澜苑后,他却不在,裴卿卿顿时松了口气。
陆淮安此时刚从城外兵部营地回到镇国公府,庆阳郡主让人请了他去主院用晚膳,他赶去之后才发现庞持玉也在。
庞持玉看到陆淮安后,脸上的冰霜之色微微褪去,裸露在外的皮肤如绝世的羊脂白玉般动人,带着陈洛秋起身行礼,“见过将.军。”
庆阳郡主嗔了她一眼,“这般见外做什么?叫一声淮安哥哥便是。”
庞持玉抿唇,并没有答应。
陈洛秋毫无存在感。
陆淮安冷眼瞧着两人,接下来整整一顿晚膳,他都甚少开口。
用完晚膳,庆阳郡主吩咐陆淮安送庞持玉和陈洛秋回府。
陆淮安没有拒绝,他起身淡淡看了两人一眼。
庞持玉会意,带着陈洛秋与庆阳郡主告辞,随着陆淮安朝外走去。
“将.军可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无垠的月色下,两人走在幽静的镇国公府后院,陈洛秋坠在后面,庞持玉看向陆淮安的侧脸,轻声问道。
陆淮安突然停下脚步,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庞郡主,你就这般喜欢陆某?”
庞持玉因为他的动作微微红了面颊。
“说话!”陆淮安皱着眉提醒,语气间有些不耐烦。
庞持玉眼睑下垂,轻轻的点头,“是,我已爱慕将.军多年,将.军十三岁那年,在宫中.校场之上百步穿杨、例无虚发,胜过所有宗室子弟后,我便将将.军放在心中,心中藏之,无日忘之。”
“犯贱!”陆淮安甩开她的脸,用帕子擦了擦捏过她下巴的手,仍在地上,扬长而去。
这么一番下来,伤害不大,侮辱性却极高。
庞持玉因为陆淮安的话湿了眼眶,她瘦削的肩头轻轻的颤抖,过了许久,眼泪才簌簌落下。
陈洛秋见她哭成这般模样,再想到陆将.军方才的模样,脸色也是煞白一片,夹杂着悔不当初,要知道陆将.军今日会这般抽风,那她今日就是死也不会出门。
“别哭了。”过了很久,她才哀莫大于心死的掏出帕子帮自家表姐擦泪,“郡主,我们还是先回国公府罢。”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庞持玉眼睛通红的扫了陈洛秋一眼,“今日之事,你要是敢传出去……”
“郡主,我不敢,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敢!”陈洛秋忙表忠心,就差对天发誓了。
庞持玉收回目光,头也不回的朝外走去。
陈洛秋小跑着追了上去。
松风院,扈九偷觑自家主子,“将.军方才是彻底与庞国公府撕破脸了。”
陆淮安嘴角勾起一抹冷意,“那又如何?”庞国公府既然敢在他不在之时动他的人,那就别怪他十倍偿还。
扈九无言以对,好一会儿才道,“若是庞郡主因爱生恨,庞国公府只怕会更疯狂的报复裴姑娘……届时,将.军与庞贵妃和大皇子那边,该如何收场?”
毕竟,当今皇上只养大了两个皇子,自家主子若是先于太子一系交恶,再与大皇子一系交恶,那以后无论是谁继位,镇国公府都得不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