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淮安离开澜苑后,便策马朝城外狂奔去,吹了一程的猎猎寒风,到了兵部营地,听到守卫行礼的声音,他才冷静下来,用力的一夹马腹,又往回城的方向奔去。
守卫看着奉国将.军匆匆而来,又一言不发的离去,心中一阵纳罕,不过很快又忘了。
陆淮安赶到城北时,正赶上往河津去的赈灾队伍出城,他紧紧的握着手里的缰绳,看着车队从他面前一一走过,直到消失无踪。
“扈九,”不知过去多久,他忽然叫了一声,一旁的扈九立刻放开缰绳,拱手肃道,“请将.军吩咐。”
“将你手下的斥候分出二十人跟着她。”
陆淮安没有提裴卿卿的名字,但扈九心里却明明白白,他答应了一声,顿顿,又问,“二十人够吗?属下怕庞国公府会浑水摸鱼。”
“那就让他们分不出精力去河津。”陆淮安话落,一夹马腹,离开了城门。
庞国公府,庞持玉那晚回去后并未和人提起陆淮安对她的侮辱,庞国公夫人问起她微红的眼角,她只道风沙进了眼睛。
庞国公夫人自然不信,她暗暗叫了陈洛秋到主院审问,陈洛秋被一顿敲打,腿肚子都软了,哪里扛得住,竹筒倒豆子似的将真相说了出来,说完后,再三哀求庞国公夫人别出卖了她。
庞国公夫人口中自是答应,但心里却又看轻了她几分,庶出的贱种,果然没骨气。
陈洛秋走后,她满脸狠厉的唤了暗卫进来,冷觑着跪在地上的人,“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一个月内,我要裴卿卿的命!否则,死的就是你们!”
暗卫跟了庞国公夫人有十几年,还是第一次听到她下这种不计后果的命令,哪里敢置喙,忙垂首恭敬领命,而后悄无声息的离开庞国公府。
已经离开京都的裴卿卿自然不知道已有两股势力朝她逼来,此时她正在车厢里看一些赈灾的文献和往年的一些赈灾记录。
麻姑守在她的身边,帮她灌汤婆子。
马车上到底不比澜苑暖和,再加上久坐,裴卿卿手脚都是冰凉。
“公子,”她灌好后,递给裴卿卿。
裴卿卿将汤婆子接过,道了声谢。
忽然,马车停下,裴卿卿皱了皱眉,她撩开车帘,看了眼外面,道,“天还没黑,怎么就停下了?”
麻姑起身道,“奴婢出去打听打听!”说着,她朝前走了两步,直接跳下马车。
裴卿卿眼睑微垂,安静的等着她,不过一刻钟,麻姑就回来了,她向来平静的脸上多了一抹冷峭,道,“是袁尚书吩咐就地修整,明日再出发。”
裴卿卿两弯长眉蹙的越发紧,河津在山西境内河中府,距离京都有五百多里路,按照袁尚书这么个走法,原本三天的路程定会拖到五天。那些灾民,能撑得住吗?
“公子,官场有官场的规矩。”麻姑知道裴卿卿心里在想什么,她眼神复杂的提点了她一句。
裴卿卿却没理会,她拢了拢身上的衣衫,掀开帘子朝外走去。
麻姑自然不会让她一人冒险,一个腾跃,追上了她。
裴卿卿没有理会麻姑,直接去了袁尚书所在的马车,从侧面撩开车帘,彼时袁尚书正在用晚膳,是一碗热腾腾的银丝汤面,并几道小菜。
当他发现自己马车的车帘被撩起来后,眼神立刻阴沉下来,放下手中的筷子,伺候他用膳的小厮则横眉怒目的扫了裴卿卿一眼,“你是什么人,这般没规矩,还不将帘子放下。”
裴卿卿看也没看他,清泠泠的目光落在袁尚书的脸上,“大人,下官乃虞衡清吏司的主事裴既白,现向大人请命,带一部分车队先行上路为大人开路,扫清障碍,好让大人能一路顺利抵达河津。”
袁尚书听裴卿卿说完,看向她的目光陡然深邃起来,向小厮摆了摆手,沉了声道,“你想先行一步?”
裴卿卿拱手,“是!”
“也好。”袁尚书看着她淡淡道,“那便由你带队二十辆马车,在三日内抵达河津,先查清楚受灾具体情况,届时本官再详作安排。”
“是,大人,下官定不辱使命。”裴卿卿道,她并不介意袁尚书四两拨千斤的将功劳全揽到自己身上。
半个时辰后,裴卿卿带着二十辆愿意先行的车队上路。
车厢里,麻姑看向裴卿卿的目光带了几分敬重。
裴卿卿却无暇与她说什么,她燃了儿臂粗的白烛,还在看往年的记录。
第三日午后,一行人顺利抵达河中府河津县界碑,过了半个月,大雪已经小了很多,但还在星星点点的飘着。
裴卿卿下了马车,抬眼望去,越往前雪越深,估计马车走不了多久就会完全陷进去。
“裴主事,现在怎么办?”
裴卿卿看了眼已经将她官靴掩住的雪,道,“找几个人跟我去前面的村落看看,若还有村民在,就雇些来清雪,马车总要进城的。”
“是!”兵卫应了一声,便去找了,不多久,便过来五六个孔武有力的兵卫。
裴卿卿在车上三日,早就将河津的地图印在脑海中,她带着几人往最近的村落走去,雪太深,他们每一步走的都很艰难,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才看到零零星星的几座黄泥土屋。
土屋前的雪并未清扫,裴卿卿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她一家一户的找过去,只有两户人家、六口人还活着。
看到他们进来,脸上无一不露出惊恐的表情,裴卿卿扫了麻姑一眼,麻姑会意,上前将干粮分给活着的人,又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拿了水囊递出去。
六口人吃饱喝足,听到他们还是赈灾的官员,顿时痛哭起来,不停的磕头道谢。
裴卿卿好生安慰了他们一番,又说起用米粥银钱雇人清雪的事,六人一听,哪有不应的,裴卿卿向兵卫使了个眼色,搀扶着他们朝外走去。
到了外间,裴卿卿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她低眉扫了眼地上的雪迹,一步一步的朝屋后走去。
果然……她看着被一刀抹了脖子的黑衣人并排躺在地上,一排刚好四个。
“公子,”麻姑在裴卿卿身后叫了一声。
裴卿卿闭上眼,“大人他派了人跟着我,是吗?”
麻姑没有言语,只轻轻的道了句,“走吧。”
裴卿卿转过头,面无表情的回了前屋,带着兵卫们离开。
此刻她满心只有沉重,并不知道自己错过了能查清爹娘之死的重要证据。
而在他们走后,扈九手下的斥候将四个黑衣人扔到了附近的狼山上……
之后,裴卿卿又带着兵卫去了几个村庄,其中有一个大村,村里都是同族的百姓,活下来的足有几十人,他们是将所有的粮食都集中在一起,各家各户房子都拆了烧火取暖,最后只能聚居在族中祠堂。
裴卿卿将这些人分为两拨,一大拨人清雪,另一小拨人去沿途的村落搜救。
这样,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清雪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就到了河津县城。
河津县令已过花甲,突然遭逢这百年大祸,看起来仿佛又老了十岁,见到裴卿卿时,仿佛遇着了救命稻草。
裴卿卿也没含糊,直接颁布各项政令,敬告县中富户耆老,有人出人,有钱粮出钱粮,届时可凭出力多少,翻倍减免税收,或者载入河津县志。如此,富户耆们哪有不应。
县衙门口日日有十二口大锅供应稠粥,凡是有出力清雪、搜救或重起赈灾房舍的,接可一日领上三碗,并几个铜板。
随着赈灾的各项章程逐渐拟定,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袁尚书才慢吞吞的进城。
裴卿卿在麻姑的暗示下,自然第一时间去城门口迎人。
袁尚书却是没想到裴卿卿会有这么多主意,他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复杂,良久才叫起,看着她道,“年纪大了,身子骨便不好,这几日在马车上都昏昏沉沉的,进了城才好了些许,裴主事便陪我走走吧。”
裴卿卿自然应下。
袁尚书一口气从城门口走到了县衙,倒是一点看不出他先前病过。
待见过县令,袁尚书先暗示了一番,赈灾的章程都是他拟定的,裴卿卿只是听他的吩咐落实了,才去了后衙歇息。
县令在袁尚书走后,看向裴卿卿的目光有些尴尬。
裴卿卿只是笑笑,也回了房休息。
简陋的客房中,她坐在太师椅上,麻姑就站在桌案角落。
裴卿卿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你出去吧。”
麻姑淡淡扫了她一眼,“将.军吩咐过,奴婢要寸步不离的跟着您。”
裴卿卿听她提到陆淮安,眼神顿时一黯。
初初离开上京时,她不是没想过逃之夭夭,永不再见,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出了麻姑,他竟然还派了其他人跟着她。
而那些人有多少、是什么身份、在哪里,她根本一无所知。
“您逃不掉的。”不知过去多久,麻姑突然开口,一双深沉如古井一般的眼睛直直的看着她,仿佛一面能照进人心的镜子,她所有的心思、想法都瞒不过她。
“我没想逃。”裴卿卿哼了一声,“你爱信不信,奸细!”
麻姑难得的弯了弯眼睛,继续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
今日因为袁尚书刚到,裴卿卿才没有出门,次日,天一亮她就出了县衙,先是瞧了瞧施粥所用的米是否如往常一样,待第一波稠粥放完,她又策马去了郊外赈灾房舍修建处,奔波着盯了整整一日。
这样的日子虽然累,但裴卿卿过的却很踏实。
转眼,已经过去一个月,河津出了太阳,天气渐渐回暖,裴卿卿听闻县中雪水横流,索性又引着他们挖了沟渠,上覆石板或木板,让雪水全流向郊外耕地或黄河分流的各个渡口,这一桩事做完,又辗转过去了将近半个月。
袁尚书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终于决定递折子回京。
不过等到正式出发,已经是四月末尾了,回程一路倒是很快,但裴卿卿心里却越来越堵得慌。
第四日一早,车队便进了京,裴卿卿只是一个主事,并不用进宫述职,跟袁尚书打了声招呼,便带着河津百姓送的一车仪程回了澜院。
好在澜苑中并不见陆淮安的身影,只有素渠红着眼睛福身请安。
“去准备热水吧,我想沐浴。”从河津到京都,她已经有五日没有好好沐浴了。
素渠闻言,忙退了下去。
没多久,她过了禀告,说是热水准备好了。
裴卿卿去了净房,脱下官袍,解了束带,走入水池中……
她沐浴完出来,素渠拿了棉帕帮她擦头发。
裴卿卿沉默了很久,才张口问道,“京都近来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素渠听她这般问,擦头发的动作微微一顿,道,“有一桩,但我怕姑娘不乐意听。”
“说说吧。”裴卿卿闭上眼睛。
素渠道,“姑娘还记得韩翰林吗?”
“……记得。”
“他那个外室在一个月前去大理寺自首了。名字似乎叫做邵紫,家住在城郊,府上以前开绸缎庄的,据说邵紫还考入过白鹿书院,后来家里败了,她从书院退学,阴差阳错就给韩翰林当起了外室。”
“最后,韩翰林被判了两年,杖五十,邵紫被充为官奴,永世不得脱籍,”
裴卿卿没有开口。
素渠接着道,“那些帮着韩夫人做伪证的,也都打了板子,旁人倒还好,只有左都御史家的梅姑娘,是个贵女,还被扒了裤子打……据说当场昏过去多次。”
说起梅贞,裴卿卿忽然想到春闱放榜还有殿试的事,这阵子忙的狠了,倒是不曾留心过,便转过头看向素渠,问,“今年的一甲都是谁,你知道吗?”
素渠听裴卿卿问起这个,用力的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道,“状元是江南的意味考生,唤作孔明光,榜眼是河北的考生,叫霍昉,至于探花……是当朝驸马、江策。”
裴卿卿表情一下子僵住了,她半张着嘴,半晌才道,“你说,探花他是……当朝驸马?”
素渠重重的“嗯”了一声,殿试当日,皇上亲自赐婚的,江探花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是啊。”裴卿卿笑了笑,“双喜临门。”
她这样,素渠反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压低声音语重心长的提醒她道,“姑娘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您既跟了将.军,就注定没有回头路了。”
裴卿卿就像没有听到她说什么一般,站起身,冷冷地朝她说了声“你出去”,便自去了床榻躺下。
素渠往床上看了一眼,无声叹了口气,默默退了出去。
裴卿卿看着帐顶,心中一片苦涩,她想,她也不是不愿意江策成亲,她只是……有些难堪,他娶的人是长公主。
后来不知过去多久,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再醒来,睁眼便看到床边坐着一个人。
“大人!”她心口一窒,坐起来低低的叫了一声。
陆淮安抬起手,碰了碰她的脸颊,面上浮起一丝不悦,“你是真将自己当男人了?”
裴卿卿知道他在说什么,这两个月她忙的昏天暗地,哪有时间保养自己,脸上早就黑了不止一个度,皮肤也有些粗糙。
“起来!”见她不说话,他微微缓和了语气。
裴卿卿眼中闪过一抹疑惑,“大人要带我去哪里?”
“用、饭!”陆淮安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
裴卿卿“唔”了一声,利落的翻身下地,对着镜子松松的挽了一个发髻,而后看向他道,“大人,我好了。”
陆淮安没有言语,径直朝外走去,裴卿卿坠在他的身后,暗暗想着,她若是越来越丑,他是不是就会慢慢厌恶她,放过她?
陆淮安并不知裴卿卿的想法,如果知道的话,他定会啐她一口,他是那么浮浅的人吗?他爱她,从来都与容貌无关,便是她毁了容、化成灰,他的心里也只有她。
就像一开始,她鲜衣怒马,书生意气,日日讨好于他,他移不开眼,后来她暴戾凶狠、阴谋诡计也罢,一潭死水、行尸走肉也罢,他全都撂不开手。
裴卿卿落座后发现,许是有为她接风洗尘的意思,今日的晚膳异常丰富,竟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整桌,还开了一壶御酒。
陆淮安握着玉壶,亲自斟了酒给她,“尝尝。”
裴卿卿接过,抿了一口,清冽甘甜,回味悠长,竟是是青梅果酒,“很好喝,”她低低的道了一声,陆淮安见她喜欢,又帮她斟了一杯。
可这酒吃着绵绵软软、清清甜甜,但是后劲却有些大。
晚膳用完时,裴卿卿双颊已经通红,两眼明亮亮的看着陆淮安,如星子一般。
陆淮安微微勾唇,牵起她的手,带着她往寝房走去。
当晚的记忆,裴卿卿后来一点都没有,她只记得自己浑身酸痛,第二天起来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头更是晕晕沉沉的。
“什么时辰了?”她伏在榻上,喃喃的自语,伸手想去扯一旁的帷帐。
陆淮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住她的手腕,在她抓到帷帐前,不容拒绝的将她拽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