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主事脚步发虚的走过来时,她立刻倒了一杯热茶给他,赔罪道,“今日是我的不是,李大哥先喝口茶缓缓,我那里还有一副米芾的字,回头带给你。”相交这么久,裴卿卿知道李主事酷爱书法,尤其是喜欢前朝米大家的字。
李主事见裴卿卿是真的有意赔罪,一时之间倒不好跟她计较,接过茶盏呷了一口,缓了脸色道,“你知错就好,米大家的字帖倒不必给我,借我看几日就好。”
裴卿卿连声称是。
很快到了吉时,饶尚书派去接亲的人已经回来,裴卿卿跟随着人群往大堂走去。
堂上一片喜庆,饶尚书已是花甲之年,一袭喜庆吉服也掩不去老态,此刻他脸上毫无娶妻成婚的喜气,有的只是寡欢和阴沉,他对面,梅贞头上盖着盖头,倒看不出是什么神色。
“一拜天地……”
司仪官大声唱和,饶尚书侧身行礼,梅贞不过迟疑片刻,就被喜嬷嬷强行按了头鞠躬。
“二拜高堂……”
依旧是牛不喝水强按头。
“夫妻对拜……”
司仪官唱出这一句时,裴卿卿有些看不下去,转身欲走。
这时,变故突发,梅贞扯下盖头,一把拔下喜嬷嬷头上的金簪,抵在自己的喉咙,她脸上的巴掌印已经退去,但眼底却蓄满了怨恨和绝望,嗓音沙哑的朝着饶尚书哭诉道,“害饶誉断腿的是梅晔,与我有什么干系!你凭什么这般作践我!你想娶我是吗?好啊!那来地底下啊!只要你敢来,我就敢嫁!”
“……”饶尚书眼神越发阴沉,但却没有开口,只觉得这女人晦气!
梅贞握着金簪的手不断颤抖,她眼波流转,一一扫过堂上诸人,最后将目光落在裴卿卿的脸上,怨恨道,“还有你,我明明已经逃了出去,你为什么不肯帮我!你知不知道,我今日这一切都是你害的,若不是你见死不救,冷酷无情,我又怎么会被逼到血溅喜堂!我就算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的,裴……”
她话还未说完,手腕突然一阵剧痛,金簪直接落在地上。
“还不将夫人带下去!”饶尚书趁梅贞还未反应过来,厉声吩咐喜堂里的下人,下人会意,直接冲上前,利落的堵住梅贞的嘴,将她拖了下去。
饶尚书看着梅贞被带下去,脸色缓和些许,冲着喜堂中的宾客道,“小妇人无状,今日让大家见笑了,饶某在此与诸位赔罪,稍后定自罚三杯。”话落,又吩咐管事安排众人入席。
众人在收到婚宴请柬时就知道这场亲事是个什么情况,当下便顺水推舟的入了席,只有几个与饶尚书情分尚可的官员离开前笑眯眯的打趣,“女人不懂事,饶大人好生调教便是,不值当动气。”
“春宵一刻值千金,饶大人可别太过怜惜小夫人,好好喝上几服药,务必让她知道什么叫夫纲,什么叫夫为妻天。”
“饶大人保重保重!”
饶尚书笑啐了几人一口,交代了一声旁支子弟好好待客,便往新房而去……
裴卿卿此时已经和李主事落了座,她脸色难看的很,李主事没法当没看见,他斟酌了番,试探着问,“既白认识饶夫人?”
裴卿卿抬眼看了李主事一眼,语气间带着几分烦闷道,“也并不十分熟悉,只是毗邻而居,梅姑娘出逃时就恰好躲藏在了我院里……李大哥也知道,左都御史和饶尚书都不是我一个小小的员外郎惹得起的,我便警告她天亮之前离开……谁知,这姑娘便记恨上我了。”
“原是这般无妄之灾。”李主事叹了口气,不无同情的看着裴卿卿道,“不过眼下这桩婚事已经尘埃落定,既白实在不必介怀于心,说到底,推她进火坑的还不是她的父兄,与旁人有什么干系。”
裴卿卿嗯了一声,嘴上没再说什么,但心里还是觉得闷得很,不知不觉间就多喝了几口酒。
另一边,陆淮安虽与旁人说着话,但余光一直注意着裴卿卿这边,见她不停地与李主事推杯换盏,他的脸色越来越沉。
长信侯府世子景丰见状,忍不住问了句,“看你手里的象牙箸都快折断了,可是这酒菜不合胃口?”
陆淮安瞥了他一眼,“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说完,将手里的象牙箸往桌上一拍,便头也不回的离开。
景丰看着他的背影,摇头晃脑的感慨,“啧啧,同样是兄弟,性子怎么就这么南辕北辙呢,你但凡学到几分陆世子儒雅随和,也不至于从小没人疼,长大后更讨不到媳妇啊。”
陆淮安离席后没多久,引泉就借着近身侍奉的便利向裴卿卿传了句话。
裴卿卿对陆淮安向来敢怒不敢言,只得跟李主事告了辞,晕晕乎乎的朝外走去。
马车是停在一百米开外的一个小巷子里的,裴卿卿酒喝得有点多,腿脚软得很,一边摇摇晃晃的走着,一边忍不住咕咕哝哝的抱怨,“每次都像做贼一样。”
引泉跟在她后面,听的分明,眼角抽了一下,却没敢上前提醒。
三爷的前车之鉴就在不远处,他哪里敢得罪这位主儿。
裴卿卿走了将近一刻钟,才慢吞吞的上了车,车厢里漆黑一片,她什么也看不见,直到手腕被人捏住用力的扯了一下,下一刻,她便跌坐在陆淮安身上。
两人身上都有淡淡的酒味,一时间有些意乱情迷。
裴卿卿什么都看不见,但陆淮安却有在黑暗中视物的本事,他在她唇角咬了一下,低声威胁,“下次别让我看见你喝酒!”顿了顿,又补充,“香榭楼也不许去!”
裴卿卿若是脑袋清醒着,自然不敢轻易置喙陆淮安,即便是心中不满,嘴上也会违心应了,但酒喝多了的她头脑明显有些迟钝,听到他这也不许她做,那也不许她做,下意识便反驳道,“不让我喝酒,你自己不也喝了吗?不让我去香榭楼,你自己都去!怀里的姑娘比樊素还曼妙招人,那身段都快缠到你身上了!”
她嘟嘟囔囔的抱怨,陆淮安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和缓了脸色,他箍紧了她柔软、盈盈不及一握的腰肢,胸口一阵一阵的发热。
“卿卿,你这是醋了吗?”他粗粝的拇指按压着她丰润地红唇,低低的询问。
裴卿卿一把打掉了他的手,哼道,“才不是,我才不会为你吃醋!”
“那你……要为谁吃醋?”陆淮安揉了揉被她抽的发麻的手,屏住了呼吸问道。
可裴卿卿却不肯再开口,她伏在他的肩头闭上了眼睛,呼吸均匀。
陆淮安无奈的揽住她的腰,冲着外面驾车的侍卫吩咐,“车驾的稳一些。”
侍卫答应了一声,不自觉的放慢了速度。
等到琼苑的时候,已经是亥时初,陆淮安亲自抱了裴卿卿入内,吩咐素渠准备热水。
热水准备好后,他单膝跪在榻上伸手去解裴卿卿的衣裳,裴卿卿死死的抓着自己的腰带,抬脚就是一踹。
陆淮安没有防备,朝后踉跄了一下,险些摔下床榻。
他深邃的眼眸暗了暗,看向已经半睁开眼睛的裴卿卿的眼神有些不善。
“大人……”裴卿卿一脚踹实了,人也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踹的人是陆淮安时,她面上闪过一抹心虚。
陆淮安弹了弹被她踹到的前襟,眼神里带着一抹危险,慢慢的朝她逼近,“敢踹我,嗯?”
他伏在她身上,掐着她的下颔反问。
裴卿卿被掐的一阵疼痛,眼里布上一片水泽,“大人,我不是故意的……”
“可你已经踹了。”陆淮安语气平静,但眼神却藏着风起云涌,如盯上小兔子的头狼一般,一不留神,小兔子就会被吃的毛都不剩。
“那你想怎么样?”裴卿卿缩了缩身子,试图后腿,但男人遒劲有力的腿却压制住了她的腿,战战兢兢的模样更显得好欺负。
陆淮安却没有立刻欺负她,而是暂时放过了她,扫向净房,“热水已经准备好了,你先去沐浴吧。”
“唔。”裴卿卿低低应了一声,低着头爬下床榻,穿了软底的鞋子往净房走去,她在净房磨蹭了许久才出来,彼时,陆淮安已经在隔间洗漱过,换了寝衣躺在榻上。
她抿了抿唇,并没有朝他走去,而是去了妆镜台前,慢吞吞的擦头发。
陆淮安五感敏锐,将她拖延时间的心思看的分明,也不催她,而是枕着手臂,好整以暇的看着她,直到亥时正才淡淡的提醒了她一声,“明日还要上衙,你确定要跟我耗下去?”
裴卿卿咬了咬下唇,回头看他,陆淮安眼底含着笑,低声诱哄,“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与其拖着,不早死早超生,你说是吗?”
裴卿卿不得不承认,还真是这个道理,噘了嘴,一步一步的朝她走去……
当晚,陆淮安并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只是小惩大诫,险些让裴卿卿的屁股开了花就是。
次日,裴卿卿到了工部衙署公房,都不敢直接坐在凳子上,须得铺了软垫才好坐下。
上午她先摸鱼了一个时辰补觉,然后才开始整理图册,用过午膳,则去了户部。
令她意外的是,这次与她对接的人却变成了江策,一段时间没见,他的身形依旧瘦削,玄青色的官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眼底也是一片淡淡的青色。
“江大人!”她顿了片刻,才淡淡问安。
江策起身冲她回礼,而后朝身边的太师椅摆了个邀请的姿势,“你坐!”
裴卿卿没有拒绝,她落座后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整理好的图纸递给他,道,“这是棺木的图纸和造价,江大人先看看,若是有什么不解之处,可询问于我。”
“好。”江策答应一声,便认真的看了起来。
他做起事来极为认真,模样也赏心悦目,但裴卿卿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眼观鼻鼻观心的坐着。
江策还真有些问题不明白,他提出时,裴卿卿便一一与他说明。
他用了一个时辰才看完所有图纸,核算完预估银钱,裴卿卿又复核了一遍,确定无误便提出告辞。
江策眼中掠过一抹复杂,他纤长绵密如鱼骨般的眼睫颤了颤,低声道,“你可愿多留片刻,与我叙叙旧?”
裴卿卿听他提出这般要求,只觉得苦涩,微微叹了口气,她抬眼看向他,“江大人,我不觉得我们之间有旧可续。”
“卿卿……”江策沉沉的叫了一声,这两个字在舌尖绽开,竟百般不是滋味。
裴卿卿不觉肃了面容,冷冷清清的瞧了他一眼,“江大人,这个名字不是你能叫的,你别忘了,你现在已经是长公主的驸马,我也……不是一年前的我,今时今日,我们还是避嫌的好,还请你自重。”
“我对长公主并无感情……”江策还想说他和萧怀玉只是交易,裴卿卿却先一步打断了他,直接道,“若是江大人再无旁的事情,那裴某就先回去了。”话落,她转身便走,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情。
江策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心如刀绞。
为何,她对他的断舍离能这般干脆。
他正失魂落魄之际,萧怀玉突然噙着笑出现在公房外,步步生莲的朝他走来。
“怎么,心口又痛了?”萧怀玉在他面前停下,染着蔻丹的手指抚上他的胸口。
江策一把握住她的手,冷着脸道,“公主过来有事?”
萧怀玉抽回自己的手,用绢帕擦了擦,冷笑,“我过来做什么,你心里真的没数吗?依仗着我的权势入了户部,回头却送我一顶绿帽子,阿策你真是好得很!”
江策听她这般说,紧紧的皱起眉头,“若不是你先对付她,我何苦费尽心思修复和她的关系。”
“这件事不是已经翻篇了?”萧怀玉脸上浮起一抹不悦,当初,她是故意在陆淮安离京,江策参加春闱的节骨眼对付裴卿卿的,顺便再给陆淮安沉重一击。
但是没想到,半路却杀出来一个宋厉,毁了她的谋算,其后,江策从贡院出来,更是言辞如刀,几乎与她决裂。
她就想不通,裴卿卿有什么好,怎么她想嫁的男人,她嫁的男人,都对她死心塌地,九死也不悔。
“算了,不提这件事了,”江策眼波一晃,转了个话题,“饶誉的脉案你可有看过,梁院正那边怎么说,是真的没有一点复原的机会了吗?”
萧怀玉“嗯”了一声,“小腿腿骨已经全碎了,就是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他。”
“那就将目光放在梅御史身上。”
萧怀玉听江策这般说,若有所思的瞟了他一眼,“说到招揽梅御史,我倒有个法子,就怕你不同意。”
“你且说来听听。”
萧怀玉道,“梅御史只有梅贞这么一个女儿,眼下虽肯为了梅晔牺牲她,但心里未必不后悔,如此,若是我们能救梅贞出火坑,梅御史必定肯向着东宫。”
江策挑眉,眼底一片冷漠,“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萧怀玉笑笑,“这救梅贞出火坑,我可以来安排,但要她心甘情愿的原谅梅御史,可得靠你。”
江策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你想让我纳她为妾?”
萧怀玉摇了摇头,“纳为妾室这不是打我的脸?她配吗?你在外面置个宅子,每个月得空去两三次就是了。”言下之意,是将梅贞养作外室。
这下,江策的脸色直接黑了。
萧怀玉倒也不怕他不从,她不是喜欢裴卿卿吗?她眼底掠过一抹笑意,将当初梅贞对裴卿卿的侮辱和陷害说了一遍。
江策听完后,果然犹豫、意动起来。
萧怀玉也不催他,她安安静静的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优哉游哉的翻开江策桌上的公文和图纸。
江策在权衡清楚后,果然答应了。
萧怀玉达到自己的目的,带着人扬长而去……
再说裴卿卿,她回到工部衙署后,心里一直静不下来,她原以为,江策尚了长公主是因为与长公主两情相悦,可……到底不是。
再想到他与陆淮安之间的恩怨,她心中隐约浮起一个猜测。
但念及两人过往,她又不愿意相信这个猜测,在她心里,江策始终是这世间最温和、良善的人,她从不希望他为了一些目的不择手段,将自己染黑。
或许,她有必要找他谈谈。
这般想着,她干脆又整理了一些图纸,揣进袖中,往户部而去。
她赶到的时候,江策还在。
两人四目相对,他眼中浮起一抹暗淡而勉强的光泽,轻声道,“怎么又回来了?可是方才的图纸有什么问题?”
裴卿卿在公房中环视了一周,确定屋里没有其他人,才走向他,压低声音,严肃道,“江大哥,有些事我想与你谈谈。”
“什么事,你说?”江策引着她落座,又亲自给她倒了杯茶。
裴卿卿并没有动桌上的茶,而是清泠泠的看着他,问道,“之前,你与我说你和长公主并无感情,那是什么意思?”
江策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心中一阵波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与长公主之间确无男女之情,我们这桩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