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厉抬头看向一旁的坊墙,示意陆淮安过去说话,陆淮安随他走了两步,低声询问,“有什么线索?”
宋厉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递给他,“这是我在事发现场北边找到的。”
陆淮安攥着令牌,剑眉紧拧,“这令牌上的图案有些眼熟。”
“是晋宁鲁家的族徽。”宋厉解释,他长于断案推演,平素涉猎的内容极广,少有盲区。
陆淮安将与裴卿卿有怨的人快速疏离了一遍,掀唇道,“是庞国公夫人鲁氏。”
宋厉沉静的看向他,“裴姑娘现在是朝廷命官,趁着天色已晚劫匪还未出城,入宫请旨封城未必不可,只是这样难免打草惊蛇,你的意思呢?”
陆淮安紧绷着脸,“你先入宫请旨,我带人去庞国公府一趟。”
“可!”宋厉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陆淮安带人直往延政街而去。
庞国公府后院已经寂静一片,主子都歇下了,得知陆淮安登门,迎出来的是匆匆忙忙穿了衣裳的管家。
“老奴见过陆将.军,不知将.军深夜到访所为何事?”管家恭敬的问道。
陆淮安按捺着怒火,毫无血色的唇翕动,一个字一个字道,“寻人。”
“这么晚了,我们国公爷都已经歇下了。”管家狐疑了一下,然后说道,“将.军不如明日再过来?”
陆淮安没有理会他,他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等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扈九才带人将衣衫不整的庞持玉带了过来。
管家见状,震惊的睁圆了眼睛,他看着自家郡主,哆哆嗦嗦的道,“将.军,你、你这是……”
“十二个时辰内,我要见到裴既白,否则庞国公府就等着给庞持玉收尸罢。”话落,他掸了掸袖子,准备离开,后面却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与此同此庞国公夫人凌厉的声音破空而来,“慢着,未经我的同意,谁敢带走我家玉儿。”
陆淮安停下脚步,回过头眼神锋利而嗜血的扫了庞国公夫人一眼,讥诮道,“若是夫人放在令千金身边的人一开始就现身,我的人未必能擒住她,可现在夫人已经失尽了先机。”
他话落,厌恶的看了庞持玉一眼,捏开她的下巴,弹了颗药丸到她口中。
药丸入口即化,庞持玉苍白了脸,不住的咳嗽。
庞国公夫人看着掌上明珠这般模样心疼极了,她投鼠忌器的望着陆淮安,压抑着怒气,“你给玉儿吃的什么?”
陆淮安身子微微前倾,“毒、药。”
“你……”庞国公夫人气的煞白了脸,眼珠子通红,恨不得生啖了陆淮安。
陆淮安压抑着情绪,眼里闪着幽冷的光再次道,“十二个时辰,我要裴既白的下落,不然的话,她……”他扫了庞持玉一眼,“七窍流血、毒发身亡、死无全尸。”
庞国公夫人心疼的看着女儿,浑身都在颤抖,切齿道,“我根本不知道你再说些什么。”
陆淮安却没有理会她,他直接带人离开,庞国公夫人眼中淬火,指甲掐进了掌心,她想唤人将女儿抢下来,可又怕伤到她。
就在她百般为难时,庞国公才姗姗来迟,他在主位坐下,慢慢的饮了杯茶,听完管家的禀报后,他不悦的看向鲁氏,“陆淮安要的是他学生,你将他学生还给他不就是了。”
庞国公夫人一听这话,直接炸了,赤红着双眼瞪向他,“我哪里知道她在哪里,陆淮安将她宝贝的跟眼珠子似的,我的人折损了多少个都没碰到她一片衣角!”
庞国公听她这般说,有些意外,“真不是你做的?”
庞国公夫人有口难辨,恨恨地举了手对天发誓,“若是我做的,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庞国公这才肯信了她,“为今之计,只能帮他找人了,左右上京就这么大,那裴既白又是当朝官员,在御前也留了名的,我这就进宫请旨封城。”
“为了我可怜的玉儿,也只能这样了。”庞国公夫人愤愤不平的咕哝。
庞国公没再理会她,回房去换朝服准备进宫,等他换了衣服再过来,发现鲁氏还在厅堂时,皱眉默了片刻,开口提醒她道,“你也别在这里坐着,去求求庆阳郡主和陆世子,说不定还有另一线生机。”
庞国公夫人闻言,眸光亮了一下,也不管现在是什么时辰,直接让人准备马车,连夜去了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庆阳郡主被静孺姑姑叫醒后,得知庞国公夫人有要事相求,态度倒是温和,披了件衣裳倚在迎枕上吩咐道,“请庞国公夫人进来罢。”
静孺退了出去,不消片刻庞国公夫人就从外入内,只见她眼睛红肿,神色憔悴,斑白的发髻上只用了一根墨玉簪固定,霎时间仿佛苍老了十岁。
庆阳郡主不由坐起身来,关心的疑道,“夫人这是怎么了,怎的才几日不见,竟成了这副模样?”
庞国公夫人踉跄着走到床边,脱力的跪在绒毯上,冲着庆阳郡主泣涕皆下哀声道,“求郡主救救我的玉儿、救救我,郡主大德,凤沅此生都不敢相忘。”
鲁凤沅正是庞国公夫人的闺名。
庆阳郡主紧紧的皱了眉,一面吩咐人将庞国公夫人搀扶起来,一面道,“好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不与我说明,我如何应你所求。”
庞国公夫人闻言,紧紧的握着庆阳郡主的手,将陆淮安方才在庞国公府的行事说了一遍,末了,又道,“我素来知道,这露水姻缘最是勾男人的心,可我万万没想到,淮安竟也会受不得诱惑,非但以自己的身份给她谋了正六品的官位,如今为了她,更不惜空穴来风拿玉儿的性命相胁……我苦命的玉儿啊……”
庆阳郡主听完后,直接铁青了脸,胸膛阵阵起伏着,片刻后拊掌大骂了一声荒唐,抬头厉声吩咐静孺,“让这逆子滚回来见我!我道他怎么一直都不肯成婚,连庞郡主这般天仙似的女儿家都看不上,原是被外面的狐媚子连心都勾去了。”
静孺应了声是,准备吩咐人去琼苑请陆淮安回来,她转身之际,庆阳郡主又叫住了她,冷冷道,“这逆子如今翅膀是硬了,旁人我怕是叫不动,你亲自去请他,他若肯回来最好,若是不肯你便告诉他,我不介意亲自去一趟琼苑。”
“是,郡主。”静孺姑姑领命退下,她满腔复杂的离开了镇国公府,独身一人往琼苑而去。
到了琼苑外,她上前扣门,阍者是陆淮安手下的老兵,倒是见过静孺一面,忙将她请了进去。
书房中,陆淮安正在看京都的地图,听麻姑禀报静孺求见,他眉间闪过一抹复杂,顿了会儿才道,“让她进来罢。”
静孺入内,还未屈膝就听陆淮安冷冷道,“姑姑不必多礼,母亲有什么吩咐直言便是。”
静孺姑姑眉心微蹙,嗓音低沉的将庆阳郡主的吩咐说了一遍。
陆淮安听完静孺姑姑的话,负在身后的大掌紧紧的攥了起来,半晌才道,“你先回去,随后我会回府见母亲。”
静孺姑姑应了一声,福身退下。
陆淮安又将手里的地图看了一遍,圈出几处重点搜查的地方,交给麻姑后,才离开琼苑往镇国公府而去。
他到镇国公府的时候,庆阳郡主已经穿戴整齐,身边徐公公捧着家法眼观鼻鼻观心的站着。
“见过母亲。”陆淮安收回眼风,上前行礼,微微躬了身子。
庆阳郡主放下手中的茶盏,冷冷看了他一眼,“你立刻放了放了庞郡主,再好好的向庞国公夫妇赔罪,今晚的事我可以当做没发生。”
陆淮安没想到他的母亲会这般直接,微微挑眉道,“若是儿子不肯呢?”
庆阳郡主一直强压的怒火终于还是在此刻破了功,她抓起手边的茶盏就差陆淮安脸上砸去,“你敢不听我的话!”
陆淮安侧首避过,神情失望而冷淡的看向庆阳郡主,“这么多年来,母亲始终如此,从不肯听儿子的解释,总是只信别人的一面之词。”
“你还敢狡辩!”庆阳郡主越发恼火,食指指着他怒不可遏道,“你敢说你没有养外室,还是没有为了那个外室谋官、没有为了她大闹庞国公府,给庞郡主喂毒?”
“是鲁氏掳人在先……”陆淮安试图解释,庆阳郡主却忽然起身,狠狠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逆子,你还胡言乱语!”
陆淮安被打的偏过头去,嘴角溢出一丝血线,他深邃的眸子低垂,含着一抹冰冷的嘲意。
庆阳郡主见他到这个份上还不服管教,侧头冷冷的看了徐公公一眼,“请家法。”
徐公公捧着拇指粗的藤条上前,行了一礼,“是,郡主。”
庆阳郡主又看了陆淮安一眼,“给我打,打到他认错!”
徐公公闻言,朝陆淮安拱了下手,“二公子,请恕奴才无礼。”他话落,毫不留情的抽在陆淮安的背上,上好的锦缎顿时裂了一片。
陆淮安攥紧了手,目光冷淡的看着庆阳郡主。
这根藤条虽说是镇国公府的家法,可向来只会用在他的身上,从小到大他不知挨过多少次。
至于他大哥和敏琮,那是他母亲的心头肉、心尖儿,向来都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徐公公是看着他大哥长大的,心自是偏向那边,对着他从来不会有半分心软,不过片刻,他已经挥动了几十下藤条。
陆淮安能察觉到,他的后背已经是一片鲜血淋漓,忽然,他踉跄了一下。
庆阳郡主见了,只是冷笑,“你不是向来骨头硬吗?如今也会装了?”
这句话像是一把火,落在陆淮安的耳中,只片刻便兴起燎原之势,原本还沉闷的心脏突然就冷了,他不想再白白熬下去,突然出手抓住徐公公挥来的藤条,攥在手里,瞳孔散发着冷漠,一字一句的看着庆阳郡主道,“母亲既然这般厌恶我,不如分家罢。”
“分家”二字音落,庆阳郡主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她紧紧的叩着桌案,颤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母亲既然这般厌恶我,那不如分家罢。”陆淮安一字一句道,他的眼神是庆阳郡主从未见过的平静和决绝。
庆阳郡主嘴角抽动,良久后,怒声吼道,“我不许!你想分家除非我死!”
陆淮安轻磕了下眼皮,没有任何动容,他平视着庆阳郡主,苍白的唇开合,无情道,“你没得选,分家,我可以净身出户,不分家,爵位我不会再拱手相让,你想让陆秦安在我的手下讨生活吗?”
“畜生,你这个畜生!那是你亲大哥!”庆阳郡主被陆淮安气的嘴唇颤抖,雍容全失。
陆淮安只是冷漠陈述,“可他从未尽到一丝一毫兄长的责任,不是吗?”
话落,他再不给庆阳郡主开口的机会,径直转身离开。
庆阳郡主还想抓起桌上新欢的茶盏砸向他,但却被他背上淋漓的鲜血给看呆了,怎么会这么严重,她到底做了什么。
动刑的人是徐公公,她埋怨的看了他一眼,想开口斥责一句,但念及对方跟了她多年,到底没张开口。
再想到答应庞国公夫人的事也没做到,整个人都疲惫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才吩咐静孺,“你去客院走一趟告诉庞国公夫人,庞郡主的事我怕是帮不了她。”顿了顿,又补充,“也别叫她再来烦我,我倦的很。”
“是,郡主。”静孺姑姑领命退下,向外走,庆阳郡主则搭着静月的手回了寝房。
再说陆淮安,他一出主院的门,瞳孔就涣散起来,身子一阵摇晃。
“将.军!”扈十七叫了一声,连忙搀扶住他,道,“要不先回松风院给您上药?”
“不必!”陆淮安强行保持着清醒,吩咐道,“回琼苑。”
扈十七闻言只能从命,小心的护着他往琼苑而去。
回到琼苑,麻姑看到陆淮安身上的伤,精巧的眉头紧紧拧了起来,“怎么伤的这么重?”
扈十七小声咕哝,“除了郡主,谁还能伤了咱们将.军。”
“……”麻姑听是庆阳郡主做的,没有再问,只是吩咐扈十七剪开陆淮安身上的衣衫,她则抱了一罐药酒过来,用帕子浸了,小心翼翼的帮陆淮安擦拭。
药酒抹在伤口处,火烧火燎的疼,陆淮安却连一声都没有哼。
处理完伤口,他换了一套衣服,坐起身问道,“扈九和扈三他们可有消息传回来?”
麻姑一直留在琼苑,她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外面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扈九走了进来。
陆淮安立刻站了起来,急声问道,“可是有消息了?”
扈九脸上的表情有些沉重,他低着头拱了下手,道,“城内并无裴姑娘的行踪,城外……有人在北郊的金水江上发现一具漂浮的尸体,附近悬崖上的灌木丛里有一片玄青色的官袍布料。”
陆淮安听完扈九的话,眼睛飞快的眨动,侧过头喘息道,“不、这不会是她,不是她。”
“三哥他们顺着江流在继续追查,这几日估计就会有消息。”扈九小心翼翼的又禀了一句。
陆淮安却突然拔腿,朝外奔去。
“将.军!”扈九和扈十七同时叫了一声,大步追了上去。
陆淮安快步出了琼苑,翻身上了狮子骢,一夹马腹便朝城北而去。
待他连夜出城赶到时,宋厉已经在那里了。
他强撑着身子下了马,一步一步的朝他走去,“你觉得,是她吗?”他嗓音干涩地问道。
宋厉将收起的官袍残片交给他,嗓音低沉道,“节哀。”
陆淮安紧紧握着手里的官袍残片,上面仿佛还有裴卿卿的温度和味道,他踩着荆棘丛朝悬崖边走去。
月色明亮,映的下面的金水江怒涛清晰可见,带着千钧的力道一下又一下拍在悬崖峭壁上。
这样的力道,人落下去,焉可活命?
陆淮安只觉眼前一花,下一刻身子晃了一下,径直朝前摔去。
“小心!”扈九和宋厉同时出手抓住陆淮安的一只胳膊。
陆淮安往后退了两步,站稳后,他猩红了眼睛,字字道,“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宋厉拍了拍他的肩头,引着他往平坦的山间小路走去,“逝者已矣,庞国公府那边,将.军打算如何收场?”
陆淮安停下脚步,朝宋厉看去,凌厉道,“你想替庞国公府做说客?”
“自然不是。”宋厉摇了摇头,不疾不徐道,“只是庞郡主到底是庞贵妃的幼妹,大皇子的姨母,你若真令她毒发而亡,死无全尸,总是不好收场,倒不如退上一步,将她送出去和亲,既让她余生不得痛快,也免得脏了自己的手。”
说到这里,他微顿了片刻,抬头看向他发沉的眼睛道,“还是说,你为了一个已经不在世、甚至不爱你的女人,打算不顾一切的与庞国公府交恶?换句话说,你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自毁,为裴卿卿殉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