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陆淮安面色青白,眼底漆黑一片,他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一声,冷道,“她是我什么人,我要为她殉情。”
“将.军心里有数就好。”宋厉觑着他的脸色,沉声说了一句,顿顿,又不放心道,“山腰上有马车,我让人送将.军回京。”
陆淮安“嗯”了一声,并没有拒绝,他的身子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
宋厉抬了抬棱角若削的下巴,吩咐附近的兵卫送陆淮安回城,扈九和扈十七下意识的跟在陆淮安身后,陆淮安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来回头看向两人,“你们留下……”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扈九和扈十七心里确如明镜一般,二人目送陆淮安离开,然后跟宋厉打了声招呼,便朝金水江下游的方向而去,
宋厉看着扈九和扈十七离开,一直攥着的拳,微微松了松,他目光悠悠的看着远处,薄唇紧抿,京都有什么意思,既然走了,就别再回来了。
陆淮安强撑着身子回到琼苑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他一沾到床榻就侧着身子昏睡过去,连靴子都未脱。
等他再醒来时,已经是乌金西堕,他身上的伤口明显已经重新上了药,一旁的圆凳上放着温好的茶。
陆淮安捏着眉心坐起身,饮了口茶润泽干裂的唇,外面,素渠和麻姑听到声音立刻走了进来,麻姑上前询问,“将.军现在觉得如何?”
陆淮安放下手,面无表情的看了两人一眼,“好多了,扈三他们可有回来过?”
素渠摇头,接着又道,“不过皇上降了圣旨到琼苑,吩咐将.军好生将庞郡主送回去。”
“送回去吧。”陆淮安道。
素渠愣了一下,“将.军……您当真?”
陆淮安没有理会她,直接看向麻姑,“你亲自将人送回去。”
“是,将.军。”麻姑答应了一声,躬身朝外退去。
素渠却是红了眼眶,“将.军您就打算这么放过害裴姑娘的人吗?”
陆淮安微微眨动了下眼睛,挑眉冷扫向她,“皇上不是已经下了圣旨吗?”
素渠呐呐起来,微张着口,说不出话。
庞持玉在被关了一日一夜后,又全须全尾的送回庞国公府,此时此刻,她雪白的衣衫满是脏污,冷若冰霜的脸上已看不出一丝倨傲,有的只是惶恐和颤抖。
若说她以前对陆淮安还有一丝幻想,觉得他再看重裴卿卿也不可能娶她为妻,他最终会娶为正室的女子只会是她,那么经过这一日一夜,她对他便是彻底死心,她能感觉到他前一晚在庞国公府撂下的话不是危言耸听,而是真的要让她给裴卿卿陪葬。
哪怕她现在已经逃出生天,可对他的恐惧却渗入了骨缝。
“我的玉儿,你受苦了!”庞国公夫人听闻女儿被送回来,一照面就扑上来紧紧抱住了庞持玉,片刻后,她像是想起什么,又放开了她问道,“你身上的毒解了吗?”
庞持玉难堪的瞥向一旁的麻姑,几若无声道,“解过了。”
“是真的还是假的?”庞国公夫人被陆淮安吓怕了,也是真的担心庞持玉,忙不迭的让人去请府医,婢女领命立刻退了出去。
庞持玉委实受不得自己衣衫不整又脏污不已的模样,她向麻姑道了声谢,便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庞国公夫人留下一个婢女等府医,自己则跟着庞持玉亦步亦趋的回了她院落。
庞持玉先是沐浴了一番,将衣物从里到外的换了,才肯见庞国公夫人,让府医为自己把脉。
府医也知道面前这位主儿是夫人的心头肉,小心翼翼的搭着庞持玉的手腕诊了有一刻钟的功夫,才道,“郡主身上的毒已经解了,夫人可以放心。”
庞国公夫人闻言,总算松了口气,她又吩咐府医为精神不振的庞持玉开了几服安神的汤药,才让他退去。
府医离开后,庞国公夫人微微红了眼眶,看着庞持玉道,“经此一事,你莫不是还想嫁给陆淮安不成?”
庞持玉闻言怔了一下,而后摇头道,“母亲放心,女儿以后不会再惦记他。”
庞国公夫人听她这般说,总算松了口气,恨恨的咬着牙道,“你想的通就好,日后我们庞国公府与陆淮安算是势不两立了!”
庞持玉没有应声,庞国公夫人还以为她是后悔了,紧紧皱起眉道,“玉儿,你别不是又舍不得了?”
庞持玉笑笑,“母亲想多了,陆淮安这般折辱我,我怎么会对他余情未了,我只是有些累了。”
庞国公夫人想到女儿已经一日一夜没有好好睡过觉,忙道,“那你好好歇着,娘就坐在这里看着你。”
庞持玉倒是没有拒绝,她上了榻躺下,面朝里慢慢的睡去。
庞国公夫人坐在床边,轻轻的在她身上拍着……母女一片情深。
与此同时,裴卿卿在密室中等了一日一夜,终于等到了谢令青,看到他推门进来,她下意识的起身,谢令青忙阻止她道,“姑娘不必多礼。”
裴卿卿给他倒了杯茶,神情不无担忧道,“外面情况怎么样?”
谢令青抹了把头上的虚汗,道,“奉国将.军已经信了你的死讯,正让人沿着金水江捞你的尸体,原本封了的城门现在也都开了,姑娘是打算即日就出城吗?”
裴卿卿还未应声,谢令青又道,“在下建议姑娘还是静等上一阵子,待江中的玉佩和尸体都呈到奉国将.军的面前,你再出城。”
裴卿卿已经金蝉脱壳,倒不急着出城,她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谢令青家中乃是皇商世家,自幼见多识广,一双眼睛利得很,眼见裴卿卿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立刻放柔了声音道,“姑娘可还有别的吩咐,若是有的话,不妨说出来,能帮的在下一定不推辞。”
“谢公子大恩,小女子感激不尽。”裴卿卿起身向他行了一礼。
谢令青忙扶起她,“姑娘这是要折煞在下,我帮你不过投桃报李罢了。”
裴卿卿笑笑,又顿了片刻才问起正事,“那支令牌的后续……谢公子可有耳闻?”
谢令青回忆了一番,道,“令牌被卫陨丢下后,落到了刑部宋推官手里,接着,奉国将.军赶到,两人简单叙了几句话,奉国将.军便带人去了庞国公府,我的人只瞧到他带人将庞国公府的庞郡主绑走,之后便不知道了。”
裴卿卿听他说完,不由变了脸色,难道,那支令牌代表的是庞国公府?可她爹娘和庞国公府又有什么仇什么怨呢?
谢令青见裴卿卿眸光忽闪着陷入沉思,也未打扰,只是安静的喝着茶。
裴卿卿想了许久都没任何头绪,只能暂时放开这事,抬头冲谢令青道,“仅此我能脱身,多亏谢公子鼎力相助,不过,未免以后连累到谢公子,今日一别,公子便莫要再过来了,等时机成熟,我只会离开上京。”
谢令青也知道谢家便是皇商,也不足以和奉国将.军叫板,再加上家中还有新婚妻子,不过片刻,他就眸色复杂的答应下来。
谢令青走后,整个密室又只剩下裴卿卿一个人,她打开抽屉,里面是谢令青派她拿到的户籍和路引,还有一千两的银票,只要离开京都,就是另一番天地了。
至于爹娘大仇,眼下也想不出什么头绪,只能从长计议。
琼苑,陆淮安用了麻姑调配的药膏,只养了两日,背上的鞭伤就已经隐隐结痂,裴卿卿的尸体还没打捞回来,午夜梦回,他总不肯相信她就这样离开了她。
这日,麻姑帮她换完药后,他抬眼看向她,问道,“你一直寸步不离的跟着她,可记得在她出事前,她有什么异常?”
麻姑听他这般问,几乎立刻想起书肆那一日,裴卿卿坚持让她下楼回马车上取东西。
陆淮安鹰隼一般的目光攫住麻姑的脸,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反应。
“说!”在她眼神有波动的那一瞬,陆淮安轻易就看穿了她,沉声喝道。
麻姑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不敢抬头道,“回将.军的话,在敏琮少爷生辰那一日,奴婢曾和姑娘曾在文墨街待了一整日,按理奴婢本应寸步不离的跟着姑娘,可在谢家的书肆时,姑娘却十分坚决的唤奴婢下楼去马车里帮她拿一只锦盒……”
“谢家书肆?”陆淮安皱起眉头,“就是那个在元宵灯会上胡搅蛮缠的谢令青开的书肆?”
“是,那只锦盒里装的是一支湖笔,姑娘姑娘将其赠给了谢公子的新婚妻子,回来后,又唤奴婢送了几幅书画去谢府。”
“我知道了,”陆淮安颔首,眼底一片阴沉,过了片刻,抬头吩咐,“你吩咐人再去谢府一趟,用别的东西将湖笔和那几幅书画都讨回来。”
“是,将.军!”麻姑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陆淮安则起了身,负手在寝房中慢慢踱步,考虑着如果这一切都是裴卿卿设计的,那她现在会藏在哪里。
湖笔和书画是在一个时辰后送过来的,谢令青还亲自带了夫人登门赔罪。
陆淮安看着面前一对璧人,简单寒暄了几句,忽然话锋一转道,“听闻谢公子在文墨街上有一家书肆,不知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谢令青心里一跳,忽然紧张,但面上却浮起一抹疑惑,“奉国将.军怎么会想到要去在下的书肆?”
陆淮安缓缓上前两步,在他面前停下,看着他的眼睛道,“我曾有个学生,她很喜欢你的书肆,如今她已不在人世,我想去挑几本书烧给她。”
神他妈的烧给她!谢令青心中又是一慌,这时她身边的新婚妻子卫朗月温温柔柔的开口道,“既然奉国将.军想替已故的学生挑几本书,夫君就带将.军去吧。”
“好!”谢令青被自家夫人温柔的眼神看着,原本不安的心立刻轻松下来,从陆淮安拱手道,“奉国将.军请!”
陆淮安一面与他并肩朝外走去,一面道,“谢公子似乎并不好奇我那位学生究竟是何人。”
谢令青一顿,惊诧道,“莫不是在下认识的人?”
陆淮安笑笑,“她前几日还去过你的书肆,裴既白,你可有印象?”
谢令青一下子僵在原地,脸上浮现出一抹惊愕的悲痛,“竟是她……当真是……薄命。”
陆淮安见他装的跟真的似的,没再开口,一行人乘两辆马车往文墨街而去。
到了文墨街,陆淮安在谢家书肆外打量了片刻,才往里走去,谢令青挽着卫朗月的手随侍在旁。
陆淮安从一楼一直走到三楼,眼神犀利的扫过每一座书架,每一面墙,重新回到一楼的时候,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空空如也的拇指,冷声道,“本.官的扳指落在书肆不知哪个角落,谢公子不介意本.官唤些人替本官找回罢?”
谢令青哪里敢介意,但是想到密室里的裴卿卿,到底还是忍不住挣扎了一些,“这点小事哪里用劳烦奉国将.军,在下这就让书肆里的下人帮将.军去找。”
“不必,”陆淮安摆手,他吩咐身边的侍卫,“去请宋推官。”
侍卫领命退下。
谢令青心里再次慌了起来,他干笑着看向陆淮安,“只是一枚扳指,奉国将.军竟要出动刑部活……宋大人?”他一句活阎王险些脱口而出。
陆淮安深深的看了眼谢令青,“那扳指的原石和开国玉玺同源,是先皇临终之际亲手为我戴上的。”
“这、这这这这……来头这么大吗?”谢令青惊呆了。
陆淮安淡淡扫了他,意味十分明白。
刑部衙门距离文墨街并不愿,宋厉乘坐马车,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就到了。
他踩着黑色的厚底官靴一步一步的入内,朝陆淮安道,“不知将.军传唤我至此,所为何事。”
陆淮安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道,“这里是既白出事前最喜欢的书肆,我今日过来原是想为她挑几本书烧给她,没想到书还没挑好,倒是丢了先皇御赐的扳指,只能劳烦宋推官好好的帮我找找。”
宋厉与陆淮安相识多年,哪里听不出他话里的深意,这是有了怀疑,随意扯了借口让他帮着找人。
“将.军的意思,我明白了,”宋厉冲着陆淮安微微颔首,“此番宋某定会全力以赴。”话落,他又看了谢令青一眼,“这位便是书肆的东家吧,可否让闲杂人等退出去,宋某办案,最不喜人多。”
谢令青对这位传说中的活阎王也是有几分忌惮的,当即应了一声,将书肆里的掌柜和管事都撵了出去,卫朗月也被请了出去,最后只剩下他、陆淮安和宋厉。
宋厉见书肆里没了那么多双眼睛,才开始找扳指(密室)。
陆淮安也并未静坐,他亦起了身,试图在铺子里找出能藏人的地方。
谢令青看着这一幕,缩在袖子里的手已经攥的冒了汗,随后,生怕奉国将.军怀疑他,他也跟着找了起来。
从一楼到三楼,所有能藏人、排气的地方都找遍了,可就是没有裴卿卿的踪影。
找到最后,陆淮安的唇越抿越紧。
直到宋厉站在三楼一幅画前,捻着陆淮安的扳指叫停,“将.军,你的扳指我找到了。”
陆淮安从他手中接过扳指,扫了眼他身后的画,“这幅画倒是别致。”
宋厉抿唇,“既然扳指找到了,我也该回刑部了,裴员外郎的案卷我还未整理完。”说着,便先一步朝楼下走去。
陆淮安目光又在卷轴上多停了一瞬,片刻后也转了身,往楼梯口走去。
谢令青看着两人前后离开,一直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了回去……还好,还好两人都没有碰那幅画。
谁能想到一楼的密室触发机关会在三楼呢!他外祖父这神经病一般的设计……救了他一命啊!
陆淮安找回扳指,再待在谢家书肆也没什么意义,他与谢令青打了声招呼,便随宋厉一起离开了。
“你还是不肯相信裴卿卿已经死了吗?”上马车前,宋厉突然停下脚步,看着陆淮安问了一句。
陆淮安暗暗攥紧了拳,“你宋推官办案子不是最讲证据了吗?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宋厉有些冷漠的说了一句,然后登上车辕,头也不回的钻进马车。
周元驾车擦着陆淮安离开,陆淮安站在原地默了好一会儿,才抬脚往琼苑的方向走去……
他回到琼苑时,已是黄昏,方转进甜水井巷子,就看到琼苑外拴着三匹马,那是扈三他们的马。
他忽然变了脸色,三步并两步的朝琼苑里走去。
进了前厅,果然见到扈三、扈九、扈十七都在。
“将.军!”在陆淮安开口前,三人同时站直身子,拱手低沉的叫了一声。
陆淮安打量三人的脸色,心脏被狠狠的揪住,过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可有打捞到她的……尸体?”